第30章

孟曠遲到了,這是她入錦衣衛至今的頭一回。盡管她緊趕慢趕,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戶部,但約定的辰時仍然已過。周進同獨自一人留在外面等孟曠,郭大友已經先進去了開始繼續查賬了。周進同見孟曠大老遠一路狂奔而來,心道今兒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百戶居然遲到了。

“百戶?您可來了,郭頭等得不耐煩,先進去了。”

孟曠跑到他跟前站定,喘了片刻,點了點頭。周進同也沒問她為什麽遲到,因為他知道對孟曠這種常年不開口說一個字的人,問了也是白問。只是今兒總感覺百戶這面貌有些與往日不大一樣的地方,一時間卻也說不上來。

話不多說,二人這便腳步匆匆進了戶部,直奔賬房而去。

三月初二,戶部查賬第二日,範圍基本已縮小在山東清吏司的賬上。昨日查出了大量對不上數字的賦稅欠賬,每個省都有,其中江南地區的欠賬基本都被皇室宗親拿去了,想追也追不回來。但唯獨山東清吏司這裏出現了賦稅之上的較大浮動,流向卻并不指向皇室,這引起了郭大友的注意。

孟曠踏入賬房時,表哥趙子央正在和郭大友解釋某本賬簿上的內容。

“這數字算下來,萬歷十八年山東積欠了白銀二十萬兩的糧饷,這糧饷是用在了鳳陽弘濟渠的修整之上?”郭大友問道。

“正是,當時是由右都禦史出督漕運兼鳳陽巡撫王廷瞻王巡臺負責的此項工事。聖上要求戶部劃撥經費,我們一時無法從庫銀中劃撥,恰逢山東剛繳上來賦稅,王巡臺以事情緊急為由,将一大半全給直接撥走了,這事兒當時報過內閣和聖上,下來的批文有首輔申時行的親筆拟票和聖上朱批,允許特事特辦。這一筆賦稅就沒進過戶部的庫房,我們賬面上不好記這件事,于是我們給戶科的彙報上寫的是确從庫銀劃撥了二十萬兩,但我們賬面上只能記作積欠,因為這筆錢從未入過庫。”趙子央解釋道。

“若是這筆錢當時王廷瞻不曾挪用,那麽原本該用在什麽事務之上?”郭大友問。

“各地上繳的庫銀的用處雖說明面上有規定,但如今捉襟見肘,自然是哪裏緊缺就用在哪裏。萬歷十八年的賦稅,當用在萬歷十九年,也就是去年的諸多事項上。赈濟災民、劃撥軍費,都有可能。說起來,若是有這二十萬兩在,去年的那場河南大饑/荒,恐怕會好過得多。”趙子央嘆息道。

“我記得,王廷瞻後來改了戶部尚書,又改南京刑部尚書?”郭大友問。

“是,王巡臺确實在修完弘濟渠後得聖上嘉獎,改了戶部尚書。但并未來上任,就被改為南京刑部尚書了。眼下他年事已高,重病于家,赴任也難。之後,戶部尚書由現在的楊部堂來任。楊部堂當時負責了河南大饑/荒的赈災,雖竭盡全力,但去年大災依舊是慘絕人寰,賣兒鬻女、乃至于吃人充饑。導致大量流民滞留在京城附近,戶部和惠民藥局辟出救濟區,搭建窩棚收留流民,每日施粥施藥,才勉強把流民安撫下來。楊部堂還被言官批評赈災不利,敗壞京城秩序。但聖上看重他能力強,予以重任。”

郭大友陷入思索,打眼一瞧孟曠和周進同來了,他點了點頭。然後又轉向趙子央道:

“陝西和遼東的軍費糧饷,往年的賬目你們可有?”

“有的,上差請跟我來。”趙子央将郭大友三人帶到了另一間賬簿庫房,從堆得密密麻麻的案卷中抽出了厚厚一大沓賬簿,堆在了三人面前。

“我調取的是前兩年的軍費賬目。”趙子央解釋道,“我們這邊的賬目尚不全,上差若需對賬,還需去兵部調閱人頭數和物資采備的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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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進同還沒開始查就已經頭暈了,孟曠面色也不大好看,郭大友看着這麽多案卷,嘆息道:

“查罷。”

三人開始悶頭查閱,自早上開始一直到下午,滿眼全是數字。午食是戶部內務送來的,差強人意,只能将就着吃。孟曠吃飯時,周進同一直盯着她看。因着她把面具下半掀起,周進同十分新奇,心道百戶這長得也太俊了,漂亮得跟個娘們似的。怪不得要戴面具,這是學蘭陵王呀。只是看她吃飯咀嚼,似乎下巴也不像是受過傷的模樣,可真是個怪人。

一直查到下午,孟曠手邊的紙上已經記了大量對不上的賬目,短缺的糧饷缺口實在太多,很多原因都說不明,若是算個總數,那可是一筆很大的數字。這其中,鄭氏到底從哪些渠道将陝西的軍饷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是否還會在其他地區出現類似寧夏叛亂的危機,這是目前郭大友需要查明的。陝西和遼東的防務是目前最重要的,一個防範着蒙古人,一個防範着女真人,兩線作戰對明軍極其不利,陝西眼下已經出問題了,遼東絕不能亂。

孟曠迅速查完了屬于她的那一部分,将自己記下的疑點交給了郭大友。郭大友看着她,就見孟曠打着手勢告訴他,自己今天想早點回去,家中有事。

郭大友覺得新奇,這小子早上遲到也就罷了,下午還想早回去?她家裏能有什麽事,是體弱的妹妹病了?還是那個女人……

郭大友點了點頭,道:

“那你先走罷,明兒你且去兵部報道,還是辰時。”

孟曠點頭,起身,不着痕跡地塞給一旁的趙子央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小紙片。趙子央把紙片捏在手中,不動聲色。等孟曠走了,他借着出去方便一下的借口,走出賬房,将那紙條展開一看:晚上來靈濟堂吃飯,有事相告。

……

靈濟堂今日重新開門營業。清虛早上趕來時,被孟暧狠狠說了一通。說他與自家姐姐串通了暗中監視家裏,也不和自己說,都把自己當成了傻子。清虛只能賠笑,好言安撫。

開門沒多久,新上任的中城兵馬司詹宇詹副指揮就帶隊過來打了個招呼。他從今日開始就會不斷在這附近來回巡邏,保證這附近的治安。大約是因為他的出現,今日流民大減,也看不見前日過來鬧事的那些流民頭子了。

午間前,舅舅趙雲安攜着舅娘杜氏上門來了。趙雲安如今年逾五旬,身子骨尚算硬朗,但發鬂胡須已然花白,面上的皺紋也年年漸多。他五官與已故的母親趙氏有三四分相似,依稀能看到昔年母親的模樣。舅娘杜氏年逾四旬,是個靜雅的中年婦人,絲毫沒有市井婦女的雜然氣息。她早年間是官家的名門閨秀,飽讀詩書,尤其擅書畫,寫得一手的好字。只是因為家道中落,才嫁入了商人家。舅舅趙雲安心性忠厚,對她一心一意,愛護有加,一生與她相知相伴,沒有娶別房。二人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表哥趙子央。她因嫁了好人家,這一生過得尚算順遂,心氣平和安然,對待孩子們溫柔可親。尤其對孟家的孩子們,她懷着無限的憐憫與關愛,時常給與照拂。這不,聽聞昨日孟家起了風波,今日就拉着老伴兒來瞧瞧情況了。

趙家早年間也有輝煌的時候。趙家祖上本是南直隸揚州府江都縣富農,洪武年間便是入京的糧長得了官而起家的,家中一直與戶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在正德年間,因着與皇親國戚的一層遠房關系,被賦予了皇商的身份,開始經營米糧生意。實際上,便是常平倉之下的分支皇商,是朝廷平抑米糧價格的助手,最盛時期,掌握着兩京之間五分之一米糧的籴粜。嘉靖末年逐漸脫離了朝廷背景,成為相對比較獨立的商人,至如今的萬歷年,大部分生意已轉讓而出,眼下只做一些小規模的米面糧油生意,基本靠的是早年間積累的人脈關系,做的是別人剩下的買賣,而與朝廷皇商徹底脫鈎了。與其說是家道中落,不若說是世事變遷下的明智之選。趙氏幾代家主深谙官場之道,亦知曉皇商從事的乃是風險極大的買賣,必須要尋靠山,靠山若是倒了,更是風雨飄搖沒有半點依靠。故從成為皇商的不久之後開始,趙家就在一點一點試圖擺脫皇商的身份,如今總算徹底解脫了。雖輝煌不再,但也衣食無憂,再不必提心吊膽了。

因着孟曠不想讓舅舅、舅娘知曉穗兒的事,故孟暧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将舅舅、舅娘留在了前堂,沒讓他們往後院去。舅舅、舅娘讓家裏夥計擡了些米面糧油來,他們每每來看望,總是不忘要送吃的來,尤其關照孟暧的身體狀況,生怕她有個不适。舅舅到現在還經常送孟暧兒時愛吃的甜糕來,把她當孩子寵愛。老倆口坐在前堂問了家中近日的情況,又仔細詢問了孟曠的情況。每每提及孟曠,舅舅就總要說想辦法讓她別留在錦衣衛了,趕緊退出來,回揚州府的老家成婚,二十四五的年紀還來得及。舅舅對孟曠入錦衣衛一事始終耿耿于懷,但他又拗不過孟曠,故此事成了他最大的心病。而舅娘總是安慰他,一切順其自然,不要強求。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追求,何必如此煩惱。

一家人一起吃了飯,老倆口絮絮叨叨閑話許久。午後,看病拿藥的病人漸漸多了起來,孟暧又要開始忙了,他們不便再擾,于是告辭離去。孟暧送他們離開,心中又是溫暖又是無奈。

直到老倆口離開,孟暧才來得及送飯給穗兒吃。好在穗兒今日本起得晚,早飯吃得也晚,上午看書打發時間,一直看到現在也不覺得餓。送飯時,穗兒提及了昨夜與孟曠商量好的事,孟暧聽後心下暗驚,原來小穗姐到現在還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嗎?看來姐姐是對的,小穗姐身上真的藏着很深的秘密。她倒是能理解姐姐那疑神疑鬼的狀态了,她身為一個什麽事都要查清楚的錦衣衛,遇上小穗姐這麽個神秘無比的人物,可不得抓狂嘛。

只是姐姐和小穗姐這倆人……唉……想起舅舅那操勞斑白的須發,憂心孟曠未來的模樣,孟暧心裏也不知是個甚麽滋味。

大約申時不到,孟曠便回來了,手裏還提着一塊豬肉,一條魚和一壺酒。酒是麻姑酒,在市肆着名的江西酒家沽售。這酒源自豫章建昌,是雙料酒,因文人墨客的推薦在京聲名大噪。傳入京中後,頗受京城達官貴人喜愛。有對子雲:麻姑雙料酒,玫瑰灌香糖。這酒奇香無比,端午時節相贈互飲,還有辟邪之意。

孟曠一回來就開始下廚,在廚房忙活的功夫,家中客人也逐漸來齊,表哥趙子央、清渺清衡師兄弟,還有本就在靈濟堂幫忙的清虛。約莫酉時,靈濟堂閉門謝客,穗兒從後院出來,一共七個人在前堂偏廳入席,團團圍坐。

話不多說,今日席間諸位都已曉得這筵席是為哪般。孟曠與孟暧先敬酒,随即穗兒也敬酒,衆人皆舉杯一飲而盡,便開始舉箸吃菜。話語間聊些家長裏短的閑事兒,直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孟曠看了一眼穗兒,才道:

“諸位,今兒把大家聚在一起,是因為穗兒願意把她的事兒和咱們說說。望大家聽後,能有個判斷,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我也需要與大家商議才好。”

衆人将視線投向穗兒,穗兒放下碗箸,清了清嗓子,道:

“諸位,接下來你們聽到的乃是內廷之秘辛,除非你們有手段去內廷查證,否則我說的話也是缺乏實證的,信與不信取決于你們的判斷。我會說出七成的事實,剩下的三成請恕我必須隐瞞。全部告訴你們并非什麽好事,我這麽做是希望能保護你們。望你們聽後,能助我盡快離開京城,這是我現下最要緊的事了。”

于是穗兒開始敘說她此前這麽多年在宮中所歷之事,随着她的敘述,事情的匪夷所思之處,讓在座所有人陷入了愕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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