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舊事】

穗兒睜開雙目,望着頭頂木栅欄投入的些微天光,判斷又一個長夜過去了。這是她被拴在水牢中的第五日,這地獄般的折磨仍在繼續,看不見盡頭。她的雙臂被生鏽的鐵索高高懸吊而起,手腕上的皮全磨破了。她的下半個身子全泡在水中,每日能有一段時間被撈上來進食續命,但即便如此,仍然每日有至少三個時辰是泡在水中的。她能感覺到身上的皮膚已經開始潰爛了,身子長時間失溫,使得她一直處在持續的高燒之中,在這樣下去,她定然要一命嗚呼。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孟家的阿叔和阿哥去了哪兒?她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她只是喝了一口水,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後竟然身處無間地獄。是他們出賣了自己嗎?否則為何她從孟家帶出來的水壺,好端端不曾讓任何外人碰過,裏面卻有蒙汗藥?

晴姐姐……你知道我在這裏嗎?救救我……救救我……

頭頂照下一片陰影,有人立在了那木栅欄之上,随即她聽到了這些日子一直噩夢般萦繞在耳畔的尖細嗓音。

“怎麽樣,今兒願意說了嗎?黃毛丫頭,我勸你想活命就快點說,在這水牢裏死硬相抗的人,都死絕了。剩下的活下來的,都老老實實把該說的說了出來。”

“我說……”穗兒努力地張口,聲音微弱地說道。

“什麽?”上頭那人沒聽清。

“我說……我都說,你們放我出去,我實在……我實在受不住。”穗兒啞着嗓子大聲乞求道。

“哈哈哈哈,這就對了嘛。”

盡管穗兒并不知曉他們要的什麽藏寶地圖,但她必須假裝自己知曉,否則再這般下去,這些人定要把自己害死。她必須要想辦法,要迂回自救。

“我們家穗兒最聰明了……”恍惚中她仿佛聽到了娘親的聲音,不禁眼眶濕潤,不知第幾度流下淚水。

有兩個蒙面的男子下到水牢裏來,解了她的鎖鏈,把她提出了水牢。穗兒被帶到了那尖細嗓音的人面前,此人面上也蒙着面,玉簪束發,穿了一身錦緞華服。穗兒虛弱地求道:

“請你們……保住我的手,你們想知道的圖我得畫出來,不能沒有手……”

那人不耐煩地啧了啧嘴,命人把她擡上了一輛馬車,用黑布套蒙住她的頭臉,将她一路帶走。穗兒迷迷糊糊間,感覺行了數十裏路,車子最終在一個農家小院裏停下,穗兒再次被帶了下來,交到了一個粗手粗腳的婆子手中。

“你把她洗洗弄幹淨,臭死了。”那尖細嗓音說道。

穗兒被那婆子粗魯地丢進了澡盆裏,那水幾乎要燙得她失去知覺,本就在水牢裏泡得腫脹潰爛的皮膚,遭不住她的粗魯刷洗,大塊大塊地破皮,疼得她痛不欲生。好在這婆子還不想鬧出人命,最後幹脆丢下穗兒,讓她自己清洗自己,她就坐在一邊看着。穗兒一邊哭,一邊洗,淚水落入染着絲絲血水的澡盆中。那一刻,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語狠狠咒罵蒼天,咒罵所有折磨她的人。在這樣反複的咒罵中,一顆軟弱的心,逐漸變得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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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她的這夥人請了個大夫來。這個大夫是這幾日穗兒遇見的最和善的人了,他細心為穗兒處理了全身慘不忍睹的皮膚,還有傷得最重的手腕。全部塗抹上藥膏,包上繃帶。又給她診脈醫病,驅寒溫養。如此悉心照料了她兩三日時光,穗兒從鬼門關轉了一圈,終于是回到了人間。大夫完全不說話,沉默極了,後來穗兒才知道,原來他的舌頭缺了一半,是被人剪掉的。

傷尚未完全好全的穗兒,又遭到了這夥人的逼迫,要她立刻繪畫地圖。她以手腕尚未好全為由乞求再等兩日,卻被兩個耳光扇得幾乎要失去聽覺。她被狠狠壓在案邊,手中被人強行塞進了毛筆,開始顫抖着手繪畫地圖。那時,她的手連毛筆都拿不穩,畫出來的地圖如鬼畫符一般。見此情形,這幫人總算是讓了步,又讓穗兒休息了兩日。

穗兒在這兩日理出了一點思緒,她決定把當年刺繡時個別印象比較深刻的圖案繪制下來,比對在大明輿圖之上,然後編造一個謊話,說是前首輔将財寶分別藏在了這些藏寶點中,欺騙這幫人去尋找,以拖延時間好養傷,然後她必須自己尋找機會盡快逃走。

她的計策雖然順利騙取了這幫人的暫時信任,但她每日依舊要遭受毒打。那粗魯的婆子,每日手中都持着一根細竹條,站在桌邊盯着她繪畫。她但凡有一丁點看似不軌的動作,或偷懶停下,就會遭到竹條抽打。如此繪制了兩三日,她交了稿子。這夥人拿走稿子商議後,起初覺得繪制的寶藏點十分可疑,沒過兩日又回來鞭打她,讓她再畫。她必須一邊挨打,一邊努力圓謊,使她的說法聽上去更加可信,以試着讓他們相信自己。她身上永遠傷痕累累,新傷疊着舊傷,苦不堪言。好在,她最終憑借自己的智慧與口才努力說服了他們,讓他們采信了這個藏寶圖。穗兒繪制的好幾個藏寶點距離非常遠。她判斷自己眼下應當身處京師近郊,所以将藏寶點畫在了南方或者很遠的西北方,囚禁她的這幫人要去确認這些藏寶地點,必然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

就在她不斷摸索這個封閉農莊的逃出路徑時,上天總算眷顧了她一回。農莊的前後出入口和兩側院牆邊,分布着四個蒙面男子看守。院內只有一個粗婆子,除了盯着穗兒之外,她還負責每日的廚事,而那啞巴大夫除了照看穗兒之外,還負責院中的其他雜事。

其中一個看守西側院牆的蒙面男子,某日趁着那婆子在廚房下廚的機會,悄然溜到囚禁穗兒那間屋子的牖窗邊,與穗兒接頭。據他所說,他屬于另一個勢力,是潛伏在此處的暗樁,眼下要把穗兒救出去。他的主子知曉穗兒沒有将實情告訴這幫囚禁她的人,遂願意出手救她。穗兒不敢輕易相信他,詢問他是哪個勢力的人。那蒙面男子起初有些猶豫,并沒有告知穗兒就離開了。隔了一日,他似是請示過上級後,回來再次與穗兒接頭,明言告訴她,眼下抓住她的人是東廠中官張鯨,那個尖細嗓音的主事人就是張鯨的屬下,也是宮中的內侍。而他們這些人都是南鎮撫司的錦衣衛,幫張鯨幹髒活、私活。他是南鎮撫司的一名總旗,名叫方銘,而他實際上是恭妃娘娘的人。

穗兒沒有太多的選擇,留在此處,謊言被拆穿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她就再難保住性命。于是她選擇豪賭一把,将自己全部的未來押在這個叫做方銘的錦衣衛總旗身上。

這人生頭一回的大膽豪賭,穗兒萬幸自己賭贏了。但她仍然要為此付出代價,那就是徹底失去自由。她逃離了一個讓她生不如死的小牢籠,但因為身單力微,救她的恭妃也自身難保,她不得已要進入一個更大的牢籠來保護自己。為了不讓張鯨遍布各處的勢力再一次抓到她,她不得不選擇在方銘的安排下進宮,從此成為宮牆之中的宮女。

巧合的是,萬歷十一年年末,宮中尚服局從江南一帶招入了一批新的刺繡制衣宮女。穗兒因為本身擅長刺繡,故恰好可以跟着這一批宮女被安排進入了尚服局。入宮的多道關卡,諸如驗身、查家庭背景等等環節,都被恭妃娘娘用了一些小手段給略過了,宮中不少娘娘都會安排“自家人”入宮相伴,她也被認作為恭妃娘娘的自家人,自此被被拴在了恭妃和皇長子這條船上。只是此事做得隐秘,宮中知曉的人不出五個人。

但是穗兒自進宮後的三個月,始終不曾與恭妃見過面,恭妃也絲毫沒有要見她的意思。初入宮中的一段時間,是穗兒适應宮中生活的最關鍵的時期,她也必須要盡快在宮中立足,并尋找可以保護自己的屏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對于拯救自己的恭妃,穗兒的态度也十分謹慎。恭妃既然不急着與她接觸,她自然也要與恭妃保持距離。她并不知道恭妃的目的,如果這位傳言中軟弱無依的可憐娘娘是個比張鯨還要狠毒的人,那她可就才出狼穴又入虎口了。

尚服局的生活每日起早貪黑,十分辛苦。穗兒盡量保持着低調,給什麽活她都會努力盡善地完成,但不搶第一,絕不出頭。與身邊的其他刺繡宮女保持着和睦但并不親近的關系,盡量廣結善緣。每日,她都盡量吃飽肚子,并練就了在任何嘈雜環境下都能入睡的本領,努力養傷,恢複自己受到重創的身子。方銘在送她入宮時,還留給她不少相當名貴的創傷藥膏,這幫了她的大忙。靠着這些創傷膏藥,她千瘡百孔的皮膚總算獲得了喘息愈合的時間。

每每夜幕降臨,她獨自一人躺在大通鋪的角落裏,面對着牆壁,冰冷的床鋪總會讓她懷念孟家溫暖的被窩,還有晴姐姐的照拂和小暧的歡聲笑語。每晚,她都緊緊捏着孟晴送她的玉佛才能入睡。這玉佛差一點被那農莊中的粗婆子奪走,幸而她出逃前一夜偷偷取了回來,才不致丢失。

晴姐姐,你知道我在宮中嗎?你或許不知道你父兄已将我出賣了罷,你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人是不可能取悅每一個人的,盡管穗兒努力廣結善緣,但仍然招來了個別宮女的嫉妒和閑言碎語。由于穗兒天生外貌突出,有着其他宮女完全不具備的異域風情。因而盡管她努力想要低調,可尚服局出了個手藝精湛、外貌特異的新宮女的消息還是不胫而走。沒過多久,消息便傳入了東廠中官張鯨的耳中。

到手的鴨子給飛了,張鯨正懊惱不已,沒想到這鴨子竟然飛進了宮中。這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張鯨當即調用他所主管的十二監內侍,準備編造一個宮中有珍貴刺繡絲線失竊需要嚴查的借口,前往尚服局拿人。

此時距離穗兒入宮已過了半個月的時間,此前穗兒在尚服局廣結善緣的努力并未白費,有一個與她交好的內侍偷偷前來通風報信,要穗兒提前最好準備。這內侍名喚呂景石,是神宮監的灑掃內侍,就專門負責尚服局以西,僅一條宮巷之隔的延禧宮的灑掃。盡管呂景石并不知曉張鯨就是來拿穗兒的,但他深知宮中尚服局宮女手腳不幹淨是正常的事,經常會瞞下一些針頭線腦的小物什,積攢下來每個月寄出宮中,還能貼補家用。身為刺繡宮女都是嫌疑對象,若穗兒真有什麽小偷小摸的行為,查出來就說不清了。

而穗兒所面對的危機其實遠遠超出呂景石的想象範圍,她必須想辦法在張鯨前來拿她之前尋到一個擁有絕對力量,能夠壓倒張鯨的屏障靠山。如此想來,唯有宮中幾個最大的主子能夠依靠。算來算去,只有五個人——聖上、皇後、鄭德妃、陳太後和李太後。至于恭妃,這位勢力單薄的娘娘是指望不上了,她甚至不敢出面與張鯨明着對抗。鄭德妃與張鯨之間似乎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也是不能依靠。聖上她根本就不會有機會靠近,完全不能抱有幻想。聖上嫡母陳太後與正宮王皇後在宮中基本只能算是擺設,王皇後無子被冷落多年,陳太後更是清心向佛,不理世事。唯一有魄力壓倒張鯨,且能夠有機會靠近的,就只剩下聖上的親生母親李太後了。

穗兒知曉李太後喜歡在晴朗的日子裏乘轎往禦花園散步賞景,故她帶上了自己連日來未雨綢缪努力繡出的最佳繡品,打算豁出一切,直接求見李太後,敬獻繡品以求庇護。反正不能得到太後庇護,落入張鯨手中她也是死路一條,她已經沒有時間慢慢引起李太後注意了,唯有闖上一闖。

這是又一次豪賭,這一次她又贏了,代價是她幾乎搭進去半條命,并且從此以後泥足深陷,完全落入了她無法脫身的政治漩渦之中,此後數年始終無法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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