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舊事】

穗兒清楚地記得那是萬歷十二年正月十六日,一個雪後晴朗的日子。整個紫禁城銀裝素裹,正是禦花園賞雪的最佳時候。她一大早就出了尚服局,一路行至禦花園東南角,尋了個不起眼但能将禦花園全貌收入眼底的角落守着。天寒地凍,她手腳冰涼,懷中還緊緊抱着自己嘔心瀝血繡出的那一緞繡品。那是蘇繡絕技雙面三異繡,繡的是李太後最喜歡的雲霧水仙。

禦花園往日裏沒有太多宮人會來,只有負責園藝的司苑局每日會派專人內侍來打理。在這深宮之中,大部分宮人的活動範圍是固定且有限的,大致上你被分到何處,如果不是有令牌在身,就走不出該處往任何方向以外的第一道宮禁。好在,尚服局與禦花園之間并沒有宮禁,至少白日裏還是可以比較随意地穿行,但是要小心防備撞上主子在禦花園中,若是不小心沖撞了主子,那可真是有理也沒處說。

穗兒足足等了兩個時辰,一直到巳正時分,暖陽高照,穗兒才聽見了禦花園外傳來的大隊人馬的腳步聲。腳步聲雖明顯,但人聲卻寂然不可聞。不多時就能看到身披厚厚裘氅,一身雍容華貴的李太後步入禦花園中,陪在她身側的是王皇後。

她們入了萬春亭落座賞雪,身邊侍奉的宮女與內侍早已布置好了內置暖爐的坐席,在亭子迎風的幾面隔扇處拉起厚厚的屏風遮擋,亭內熏上暖香,小案上呈着暖酒與精致的糕點,布置得依依當當。

穗兒望着這座四出抱廈、多角攢尖的紅漆金頂亭,心中一面想着或許這裏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後去處,一面依舊堅定不移地邁出了腳步。她悶着頭快步往萬春亭內闖,在距離萬春亭幾丈遠處就被守在外側的護衛內侍發現,內侍當即喝止她:

“大膽!貴人在此還不回避!”

穗兒充耳不聞,徑直往裏闖,那內侍立刻攜着兩三個夥伴趕過來攔住她。

“好個膽大包天的奴才!哪個局的?給我拿下!送宮正司法辦!”

穗兒當即跪地高聲大喊:“尚服局都人【注】李惠兒,攜繡品叩求觐見太後娘娘,請太後娘娘品鑒!”

“你還敢喊!給我把她嘴堵上!”內侍立刻來捂她的嘴,并試圖把她拖走,穗兒卻掙紮着躲開了他的手,繼續喊道:

“是處桑麻好,田家樂事同。耕夫閑白晝,牧豎趁春風。短笛雲山外,長林雨露中。命俦還藉草,相與說年豐。太後娘娘,都人李惠兒攜雙面三異繡雲霧水仙叩求觐見太後娘娘,請太後娘娘品鑒!”

她聲音清脆,口齒伶俐,吐字雖快卻字字清晰,若珍珠落入玉盤,非常悅耳,一下就傳入了萬春亭中。不知是穗兒念出來的這首詩吸引了李太後的注意力,還是所謂的“雙面三異繡雲霧水仙”引起了太後的好奇,亦或是她幹脆就對這個膽大包天的宮女起了好奇心。亭內響起了李太後不算洪亮但依然可辨的聲音:

“得了,你們也莫拉扯她了,讓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喏。”随在李太後身邊貼身侍奉多年的姜嬷嬷立刻出來,指揮那些內侍放了穗兒。穗兒忙整理衣冠,抱緊方才掙紮中差點落在地上的繡品,一路小趨入了萬春亭內,跪倒在李太後與王皇後身前,拜伏而下:

“都人李惠兒,給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請安,太後娘娘、皇後娘娘玉福金安。”

太後沒讓她起來,穗兒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約莫隔了三息,太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Advertisement

“你說,你是尚服局的?”

“回禀太後,正是。”李穗兒道。

“現在尚服局的都人都這麽沒規矩嗎?若是這一個個的都拿着繡品來讓我瞧,要我提攜?這宮裏還有章法嗎?”太後緩緩道。

“太後說的是,是妾做得不是,妾回頭定然要司禮監、宮正司嚴辦。”一旁年輕的王皇後溫聲賠禮道。

大明開國之初,沿襲隋唐制度,設有尚宮六局——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掌管宮中宮女及宮中大小諸多事務。但是永樂後至如今,尚宮六局基本只是空設,只剩下尚服局四司——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留存,遴選手藝精湛的繡娘來為宮中的妃嫔主子們制服飾、用物。其餘五局職能已經全部轉入內廷十二監管轄的範圍內,集中在了宦官手中。因而宮女的事,如今也由宦官來管。司禮監作為內廷第一署,掌管宮中刑名,其下轄宮正司專門處理宮中犯了錯降罪的宮人。皇後雖說掌管內廷,但實際上具體事務都是十二監在管,宦官權力甚至隐隐壓過宮內的主子們,主子們往日裏也不會去過問這些事務細節。

“皇後言重了,此事與你無關。這宮中怕是幾百年也出不了這麽個膽大包天的都人。李惠兒,你方才念的那首詩,你可知出處?”太後聲音聽上去也不知是喜是怒,聲線平穩中透着威嚴。

“回禀太後,這首詩是太岳先生的《牧》。”

“你既然知道,還在此處吟誦此詩,你是何用意?”太後眯起眼來,聲線隐隐變得嚴厲。

穗兒不答,只拜伏在地,雙手高舉,呈上自己的繡品。太後見此情狀,對身邊的姜嬷嬷道了句:

“把她那雲霧水仙拿來我看看。”

姜嬷嬷當即拿過那繡品,解開包在外部的包袱皮,将繡品展開呈在太後面前。李太後打眼一瞧,三尺見方的墨色緞子上,用極其秀麗的針法繡出了一副美麗的花卉畫。瓷白、青綠、靛藍三色線将雲霧缭繞的水仙花表現得狀如活物,美不勝收。正反兩面繡畫無異,即使湊得極近觀看細節,也是毫無破綻,着實精巧非凡。一旁王皇後好奇地看着這幅繡品,暗自驚嘆不已,這繡工,在宮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水平了。李太後卻逐漸鎖起眉目,沉吟下來。半晌,她吩咐身邊的姜嬷嬷道:

“把這都人帶回慈寧宮,我要親自審問。”

“喏。”

看着奴才們把穗兒帶下去,太後轉頭對皇後道:“皇後,今兒既出了這等子意外,這賞雪啊,我也沒興致了。你也早些回罷,保重身子。”

“是,太後。”皇後恭順應道。

“這都人的事,你吩咐下去,讓奴才們嘴巴閉緊點,莫要亂傳。若是傳到皇帝耳朵裏,他定又要不高興了。”

“是,請太後放心,妾省得。”

……

穗兒知道自己已經搏得了太後的關注,這代表着她的自救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一大早就躲到禦花園守着李太後,其目的不是怕錯過了撞見太後的機會,而是怕走遲了就再也沒機會從尚服局逃出來。她不知道張鯨什麽時候會帶人來抓她,所以她必須要盡快離開,并且短時間內都不能再回去。接下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要讓太後對自己投以持續的高度關注,如此她才能夠續命。

之所以用張居正的《牧》這首詩,也是穗兒經過慎重考慮做的決定。從隆慶年間開始,張居正就已然負責教導今上讀書,也不可避免地與李太後之間有過多次會面。坊間傳言,張居正與李太後有染,甚至更有甚者傳言今上并不是隆慶帝的親生子,其生父乃是張居正。誠然,張太岳乃是不世出的大才子,更是一表人才,俊逸無雙。李太後又是身份低微的都人出身,一直被隆慶帝冷落。但穗兒并不相信張居正和李太後這樣智慧的人物,會做出坊間傳言的這種珠胎暗結之事。因為這麽做乃是斷送自己的未來,稍有智慧者都不會陷自己于不義,何況他們身處走錯一步就再無回頭路的朝局中心。

但穗兒卻認為,李太後與張居正之間,确實存在一定的情誼,這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出來。穗兒畢竟在張居正府中待過一段時間,雖然張太岳從不會與她提起任何有關他私人感情的話題,但穗兒卻可以從太岳書房中留下的只言片語的字句判斷這位前首輔某段時間的心緒變化。閑暇時,他偶爾會繪制水仙花,書房中也養了兩盆。每每繪制完,就燒掉。穗兒繡的這幅雲霧水仙,是他一直留着沒舍得燒掉的一幅畫,就藏在書房的卷缸中。穗兒曾見他将此畫帶出去過,但當日又帶了回來,她判斷可能是拿進了宮中給誰看了。而《牧》這首詩,是某日張太岳心情大好時寫下的,當日他随聖上和李太後往先農壇籍田親耕,那還是聖上年幼時的事,彼時穗兒也不在張家,這是張家的次子張嗣修告訴她的。這些細節,穗兒憑借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全部記在了腦海之中,如今運用出來,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喚起太後對張太岳的記憶,同時要讓她關注自己。

如今看來她的判斷确實沒有錯,太後對張太岳依然留情。但時過境遷,皇室素來涼薄,清算前首輔時,太後也不曾向聖上求過情。眼下太後對前首輔到底是個什麽态度,還真不好把握。

或許是為了給穗兒一個下馬威,穗兒被帶到慈寧宮後,就直接被丢給了姜嬷嬷處置。她經歷了宮中最可怕的三大刑法之一——板着。何為板着?就是受罰者面向北方立定,彎腰伸出雙臂來,用手扳住兩腳。不許膝蓋彎曲,一直要持續一個時辰。

穗兒身子柔韌性尚算不錯,用手扳住腳不彎膝蓋并不很難,但持續的時間越長就越是吃力。加之頭部向下,血液倒流,更是很快就頭暈目眩難以為繼。在拼命忍受刑法的過程中,姜嬷嬷還十分“親切”地與她講解了宮中的各種刑罰。諸如與“板着”并稱的另外兩種懲罰宮女的刑罰——“提鈴”與“墩鎖”。“提鈴”要求受罰者每夜自乾清宮門到日精門、月華門,然後回到乾清宮前。徐行正步,風雨無阻,高唱天下太平,聲緩而長,與鈴聲相應。“墩鎖”則是讓宮女蹲下身子,用一個高約七寸開四口的木箱将宮女鎖在原地,使其無法站立起來。

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各種稀奇古怪又駭人聽聞的刑罰,最着名的如吃大板、吃小板、自糾棍,合稱“三板”等等,聽得穗兒心底無比寒涼。

板着一個時辰,本就體虛的穗兒在結束的那一刻當即暈了過去,随後就被丢入了安樂堂。這個地方是得病和年邁的宮人等死的地方。宮中有規定:宮嫔以下有疾,醫者不得入,以證取藥。宮嫔生病尚且如此,生病的宮女更是醫藥全無。穗兒被丢在安樂堂中,暈厥了足足三日,等她醒來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靠着一個面目被嚴重燒傷,樣貌奇醜無比的老宮女細心照料服侍,才得以回魂。

這一病,就去了半條命。穗兒在安樂堂中一直養病養了将近兩個月,無人問津。這個地方,連張鯨都不會找來。每日相伴的,就只有那面部嚴重燒傷,發絲花白,聲線極其沙啞,還瞎了一只眼的老宮女。

老宮女嗓子可能受過嚴重的煙熏傷害,幾乎不會開口說話,偶爾打着手勢表達些什麽,也都是很簡單的意思。穗兒問她會不會寫字,她搖了搖頭。穗兒猶豫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問她為什麽會被燒傷。她好像也沒有名字,穗兒喚她“老姑姑”,她聽了似乎挺開心。

老姑姑懂一些醫藥知識,每日都會用燙過的毛巾沾着溫潤的清水仔細擦洗穗兒的身子,幫她保持清潔。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做了送來,都是些麸粥、腌菜,吃起來難以下咽。但不知道這老姑姑從哪裏弄到了些菜種,翻了院子裏的一小塊地,自種了些可口的蔬菜。這安樂堂裏的小院子,從前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此,其餘的病患或蒼老的宮人都在別處。

老姑姑沉默不語,但很和藹,盡管她的樣貌非常吓人,穗兒卻從她這裏獲得了入宮後的第一份溫暖。養病期間,她時常卧病在床高燒不斷,都是老姑姑粗糙的手掌撫摸着她的額頭,她才能熬過最艱難的時刻。

穗兒又想起了已故的娘親。

将近兩個月後,穗兒的病勉強養好了,這次重病,乃是此前受的傷、遭的罪一起爆發的結果,好在她還很年輕,硬是扛了過來。就在這時,慈寧宮的姜嬷嬷帶人來提她回慈寧宮,離去的當日,老姑姑和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句話,是她用氣音湊在她耳畔說出來的:

“孩子,你要想辦法出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