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舊事】

太後的故事沒能說完,因為那一日,皇帝突然沒意料地來了。他吩咐宮人們不要通報,自己徑直往慈寧宮花園裏來,因而他出現得非常突然,以至于穗兒完全來不及回避。只能匍匐在地,恭候聖上駕臨。

彼時及冠之年的皇帝,正是青春正盛、風華正茂時。一路而來,笑意盈盈,面目與李太後有七八分的神似,唇上蓄着短髭,膚白俊雅。穗兒跪伏在地,只能用眼角餘光瞥到他步入臨溪亭。他穿了一身紅緞繡金龍的圓領袍,頭戴烏紗翼善冠,似是剛下了朝而來。

他入了亭子,躬身向座上的母親行禮,拜道:“母親,孩兒與您請安來了。母親今日身子如何?”

“尚可。皇帝這是有什麽喜事,這一路來的樣子,好似個還沒長大的孩兒。”太後打趣道。

“讓母親見笑了,今年夏收豐厚,今朝上奏後,不由十分喜悅。”皇帝回道。

“又糊弄你母親呢,怕不是你弟弟又給了你什麽好玩物罷。”太後明察秋毫,直接戳破了皇帝的掩飾。

皇帝讪讪,只能躬身道:“母親明鑒。”

“你是皇帝,你弟弟貪玩,你如何跟着也玩野了心,莫要誤了事。”

“母親放心,孩兒有分寸。”

皇帝落座太後身側,母子倆閑話兩句,此時皇帝的注意力才轉移到一直匍匐跪在地上的穗兒身上。瞧見這宮女跪在繡繃架子邊,繡架上的白緞上還有一幅漂亮的并蒂蓮花繡樣。他一時起了興趣,不由起身走到穗兒近前,先是仔細瞧了瞧這繡樣,笑着贊嘆道:

“母親,這繡品可真精湛。可是這都人所繡?”

“是啊,近來閑而無事,找了個尚服局的繡娘來繡樣子。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總有些懷念舊事。我如這小都人這般年紀時,也在王府侍奉,沒日沒夜的,有段時間王府裏繡娘缺人,我也充過繡娘。”太後道。

皇帝似是有些無奈,道:“母親,好端端的怎得又提起了往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是過去的事,但也是如今的事。若沒有過去,又哪有如今?皇帝,為母這一路走來可不容易啊,人不能忘本。”太後意有所指地感嘆道。

“母親教訓的是。”皇帝心不在焉地應道,随即沉默了下來。片刻後,他似是想要轉移話題,于是對穗兒道:

“你且起來罷,莫要跪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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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穗兒應聲,緩緩起身。她一直努力低着頭,不願讓皇帝看清她的面容。但是事與願違,皇帝此時的注意力已經被她牢牢吸引。因着他眼下已經發現這都人的樣貌十分特異,似是有異族血統。随着穗兒起身,皇帝彎下腰來,仔細打量她面龐。穗兒雖然努力低頭哈腰,但皇帝卻誇張地弓着身子從下方往上看她,吓得她根本不敢再動,只能努力維持着面無表情的木然狀态。

“你是西域人?”皇帝問。

“回…回陛下,奴婢生身父母或許是西域人,但奴婢也不知曉,奴婢是孤兒。”穗兒有些緊張地回答道。

“哦,孤兒。”皇帝不置可否,沒有意義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你擡起頭來讓朕好好瞧瞧,朕彎着腰有些累。”他道。

“喏。”穗兒實在是不得已,硬着頭皮将頭擡起,垂下眸子眼觀鼻鼻觀心,祈禱皇帝對她的好奇心能盡快轉移。

皇帝面無表情地打量了她片刻,回頭問太後道:“這可真是奇了,宮中的繡娘不都是江南遴選出來的嗎?怎麽會有個西域女子?”

“也不奇怪,這都人自幼是孤兒,怕是西域商人流落在了江南的孩子,被江南的繡娘撫養長大的。”太後說道,說這話時她一直在盯着皇帝看。而皇帝的視線沒一會兒就不自覺地飄向穗兒,但又很快收回。

“如此說來,倒是不怪,可也少見。”皇帝的回答愈發敷衍。

“你下去吧,這裏沒你什麽事了。”太後随即吩咐穗兒道,穗兒如蒙大赦,忙收拾好東西叩首告退。離去時,她還能感覺到皇帝的視線在追随着她。

穗兒有預感,自己的好日子可能就要到頭了。

……

穗兒糟糕的預感果然變成了現實,那就是皇帝對她起了濃厚的興趣。這幾日,皇帝跑慈寧宮變得越來越頻繁,雖然他每日基本上都要來請安,可往日裏只是待一會兒便走,如今卻在慈寧宮中流連半晌也不離開,四處走動,不知在尋些什麽。太後這幾日沒有召穗兒刺繡,穗兒一直躲在安排給自己單獨居住的慈寧宮宮人房中。她有單獨的一小間,這是太後給的恩典。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半個月,至萬歷十二年六月中旬,皇帝似乎終于放棄了尋找穗兒,他的注意力重新轉移到了其他事情上,連着兩日沒來慈寧宮中。

就在穗兒慶幸自己躲過一劫的時候,最糟糕的情況降臨了。

炎炎夏日,慈寧宮到了一年一度熏除蚊蟲的時節。宮人們被齊齊發動起來,要對宮殿各個角落進行清掃熏香,祛除蟲害。穗兒自然也不能閑着,姜嬷嬷給她分配了工作,她終于必須要從躲了多日的小屋子裏出來,開始幹活了。

分給她的是慈寧宮東北部的片區,那裏是大佛堂旁的偏殿,主要是儲藏庫,慈寧宮的大小用度都存在此處。她拿着熏香和除蟲用的竹拍子,入了偏殿。初時,身邊還有幾個同伴,雖然分頭工作,但都能瞧見彼此的身影。但随着穗兒專注于清掃,等她一擡頭回過神來,身邊的宮人們都不見了,扭頭一看,身後卻出現了一個讓她吓破了膽的身影——皇帝。他穿了一身薄綢繡團龍紋的白緞金龍團領燕服,金絲網巾束發,手裏還攥着個綴着環佩紅毓的玉骨折扇。瞧上去還真是俊雅非凡,傲睥蒼生。

穗兒靈魂都要被吓出了竅,當即跪伏在地,叩首而拜:“奴婢……奴婢拜見陛下,不知陛下駕臨,未能跪迎,奴婢罪該萬死!”

皇帝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似乎心情非常愉悅:

“小都人,你可讓朕好找。不過朕不反感捉迷藏,朕還喜歡玩兒黃鹞吃雞的游戲,今兒你可被我逮住了。”

穗兒渾身發抖,伏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你起來,随朕來,朕與你敘敘話。”皇帝彎下身子,用手托住她手臂,将她扶起。穗兒不敢反抗,只能順着他的力道起了身。皇帝的手自碰上她的身子後,就不曾放開,一直攥着她的手臂,不過并未用力,态度也不算非常強硬。但他是皇帝,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難道穗兒還能反抗嗎?她渾身僵直,腦海裏一片空白,一時竟想不起任何應對之法,只能順着他的意思,走一步算一步。

皇帝攜着她徑直往慈寧宮外走,從慈寧宮北門而出,一路上了宮道。剛出了門,皇帝身邊一直跟着的大太監張誠總算出現了,張誠身後還跟着一大隊的宮人和錦衣衛親兵侍衛,旁邊還擱着一頂帝王禦辇。

皇帝想要将穗兒拉上禦辇,要她與自己并肩而坐。穗兒不敢,跪伏在地,近乎陷入絕望。她知道如果自己坐上那禦辇,就代表着她自此以後就是皇帝的人了。她不要成為這深宮裏的囚鳥,不要成為皇帝的玩偶,她對此近乎産生了生理性的厭惡。

不知為何,此時她腦海裏忽然浮現了晴姐姐的模樣。大半年過去了,晴姐姐的樣貌在她腦海中依然清晰可辨。在孟家的三個月裏,她曾幻想過,若是能就這般和晴姐姐一起,一直把日子過下去該多好?樸實而自由,沒有紛争也沒有逼迫,有的只是她帶給自己的無限溫暖。她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勞、歡快,上元賞燈、清明踏青、端午編繩、重陽登高,冬日裏圍爐而坐,互相依偎,溫暖而眠。多麽令人向往的日子,然而這樣的向往,現在她就要全然地失去了。她心底驟冷,如墜冰窟,如降深淵。

皇帝帶着笑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聽在她耳中入判官奪命的鈎索:

“嗳,你起來,朕要你坐上來,沒人敢治你的罪。”

“奴婢萬萬不敢,奴婢萬萬不敢。”穗兒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

“小都人,莫要不識擡舉。”皇帝的聲音終于起了冷意,穗兒顫抖着身軀,常年颠沛流離求生存,保命已經完全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盡管她知曉接下來的日子将會比死了還要難熬,可她還是不想死。她不自覺地聽從了皇帝的話,随着他上了禦辇。皇帝重新露出了笑容,将她拉在身邊坐下。手臂一展,将她半攬在懷中,随即湊得極近地打量着她,半點也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欣賞和欲念。

“起駕乾清宮。”張誠吩咐身邊擡辇的內侍,聲音壓得很低,他很明白皇帝要做什麽,因而并不打算驚動慈寧宮中的人。三年前,皇帝曾在慈寧宮中春風一度,從此宮中多了個恭妃,而他自己也被上了一道枷鎖,不得不陷入立儲的難題之中,且被自己母親拿住把柄,萬分煎熬。現在皇帝老毛病又犯了,又在慈寧宮看中了一個宮女,這次他學聰明了,他偷偷把人帶了出來,把她鎖在自己的地盤上,那就好控制了。

“小都人,你今年多大了?”皇帝問。

“回…陛下,奴婢……今年十四。”

“尚未及笄呀。”皇帝笑了,“不過沒事兒,似你這般年歲,皇後都入宮冊封了。”

穗兒縮着身子不敢答話,此刻的她真是欲哭無淚,束手無策。想要求援,都不知該向誰求援才好。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太後,可太後也并不能随意插手皇帝的私事,皇帝想要一個宮女入闱,太後也不能說不行。相反,太後曾扶持過宮女成為後妃,這相當于鼓勵了皇帝在宮中擇人,她又豈能自我矛盾。

何況,太後又有何不得不解救于她的理由呢?

不過,穗兒小看了太後對她的重視程度。皇帝的欲念來得快去得也快,原因在于,隊伍尚未走到乾清宮,就被一個大膽又明豔的女子攔下了。穗兒認出她來,眼前這個身着桃紅緞繡雲霞孔雀紋襦裙的俏麗後妃正是新晉鄭德妃,萬歷九年入宮,去年才得皇帝臨幸。去年十一月,生下皇次女雲和公主,皇帝如今對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戀之中,每每翻牌基本都是她那裏。

不過,這也并不妨礙皇帝獵豔新人,比如穗兒就是最近皇帝盯上的獵物。

她一出現,皇帝就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般如鲠在喉。他不經意間調整了姿态,不再半攬着穗兒了,正襟危坐。鄭德妃正眼都不瞧一下穗兒,只是以怨怼的眼神望着皇帝。随即她領着身後跟着的宮人,側過身子,給禦辇讓道行禮:

“妾參見陛下,陛下金安。”語氣中透着萬般的委屈和醋意。

“落辇。”皇帝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窘迫。

禦辇落下,皇帝起身,拉起穗兒,道:

“小都人,你先回去吧。”

穗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虎口逃生,忙叩首而退。離去時,還見皇帝過去拉鄭德妃,柔聲安撫,一句:“莫哭莫哭,朕錯了,是朕不對。”讓穗兒驚掉了下巴。後來她才知道,皇帝今日偷偷前來慈寧宮,其實太後早已知曉,并派人及時通知了鄭德妃,德妃才能守在慈寧宮去乾清宮的必經之路上,攔下了禦辇。她的榮寵果真不假,皇帝不僅不怪她攪了自己的好事,還像做錯了事般,以九五之尊親自下辇安撫道歉,拉着德妃一起上了辇離去。

這件事對皇帝來說只是一場錯過的豔福,他說不定還能再偷偷找回來。可是對于穗兒來說,慈寧宮就再也不是安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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