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方銘(二)

三月初三,卯正一刻。孟曠與郭大友乘坐着由羅洵駕駛的馬車,正在前往北鎮撫司衙署的路上。

“十三,你恐怕還不知道咱們今日為何要被召見罷。其實今日被召見的除了你我之外,還有大哥。”郭大友道,“我先與你提一下,當然這都是我與大哥的猜測。”

他頓了頓,見孟曠全神貫注地凝神聽着,便繼續道:

“昨夜宮中發生了一件事,陛下不知怎麽回事,昨夜在恭妃娘娘的鹹福宮中發了雷霆大怒,将恭妃娘娘直接關入了冷宮,所有鹹福宮的宮人全部被內官監抓捕查辦,皇長子也被重新送到了北五所。但是宮中人雲亦雲,不知道陛下發怒的原因,只聽聞是恭妃娘娘背着陛下偷偷與外界聯系。加之,一位與大哥關系素來非常好的老內侍透露,宮中好像有個被陛下看中的宮人失蹤了,陛下這些日子一直在發動宮中人暗暗尋找她,但是要求消息要嚴格保密,不得外洩。所以我與大哥幾乎可以确認,那宮女李惠兒應當就是失蹤的宮人,确實是恭妃送她出去的,而陛下已然查明了這個事實。今日陛下召見我等,應當是想要我們尋找到李惠兒,将她帶回宮中。”

孟曠的心随着郭大友的講述漸漸沉入谷底,面上血色也不受控地褪去。眼下這個情況,可以說是最壞的狀況了。在她尚未來得及把穗兒送出去的情況下,郭大友就已然知曉了穗兒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最糟糕的是,如果只是一個郭大友尚且還能對付,此事卻已然被羅洵知曉,孟曠想要對付羅洵,還早了十年。她已經沒有辦法使用任何特殊手段隐瞞這個消息了。而皇帝也很及時地找到了錦衣衛,要尋回穗兒。這樣一來,她幾乎已經失去了全部的主動權,穗兒的去留已然完全捏在了羅洵和郭大友的手中。

“十三……你沒事吧?怎麽臉色這麽難看?”郭大友注意到孟曠神色的變化,孟曠搖了搖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示自己突然肚子疼。

郭大友沒有細究她這個蹩腳的理由,繼續道:

“假如說陛下召見我們的意圖确如我與大哥所猜測的一般,那麽今兒咱們要做的是隐瞞下李惠兒就在咱們手中的事實。”

“?!”孟曠吃了一驚,詫異地望向郭大友。就聽他道:

“放長線才能釣大魚,李惠兒出宮必然有重要的目的,現在就把她送回宮中,我們的線索就全斷了。她現在就在我們手中,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我與大哥商議,暫時隐瞞下她就在我們手中的事實,反正咱們在山上撞見她這事兒聽起來也不真實,免得引起陛下的懷疑,覺得我們也是與她一黨的。我們先應承下尋找李惠兒的任務,然後假意将李惠兒放走,讓她去繼續執行她的任務,我們在後面跟着,自然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查明他們在謀劃些什麽。到時候不僅将她抓回,還能一并向陛下澄清事實真相,如此做事才算上策。”

聞言,孟曠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羅洵與郭大友二人選擇了隐瞞不報,這無疑給了她斡旋的餘地。憂的是,即便如此,想要讓穗兒脫離羅、郭二人的監控,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錦衣衛的追蹤手段是如此強大,何況她自己也是錦衣衛的一員,想要不被懷疑地放穗兒離去,實在是困難重重。如若被察覺她與穗兒之間特殊的關系,孟曠就很難繼續留在錦衣衛了,而父兄之死她還尚未查明,她還不能斷送了自己的錦衣衛生涯。

但無論如何,既然獲得了喘息的餘地,她就還有機會。此事亟待詳細策劃,她今日回去後就必須立刻開始。

“此外,今日指揮使找我們,應當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有關尋找宮女李惠兒的事,另一個恐怕與現在寧夏的軍情有關。這兩件事都是很困難的事,尤其是後者幹系重大,非我們巡堪所不可承擔,所以指揮使必然是要與大哥商議人手分配的問題。這兩件事到底該如何分配,讓誰去執行,确實是一個問題。”

事實證明,郭大友的猜測基本契合了事實。抵達北鎮撫司衙署後,三人剛入門,就見指揮使駱思恭從門房走了出來,他一直候在此處,就在等他們。簡短照面後,等不及周進同回來,駱思恭與三人一起重又上了馬車,往西安門而去,準備入宮。就在馬車上,駱思恭與三人說明了今日陛下召見的大致情況。最後問羅洵道:

“老五,你對巡堪所的好手是最了解的,你看,誰來執行這兩個任務比較合适?”

羅洵想了想,答道:“尋找失蹤宮女的事不算緊急的大事,執行任務的人可以少而精,其實我前段時間聽聞宮中有宮女偷跑出去後,就讓老八和十三跟進了這件事,哦,還有十三手底下的周進同,也一直在跟着這件事,所以現在還是讓他們來做比較合适。西北軍情緊急,刺探人員人手不足,能力不出衆也不打緊,主要是人手要足。我覺得可以撥所裏七成三年以上資歷的錦衣衛參與,軍情的刺探和傳遞應當就不成問題了,我可以親自把關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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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思恭思索了片刻,點頭道:“好,就依你的安排來,一會兒我就如此向陛下彙報。”

必須要安排郭大友與孟曠跟進穗兒的事,否則這個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就很難操作了,會節外生枝,羅洵的安排顯然是形勢所迫下的必然選擇。而駱思恭素來不會去插手羅洵的決策,基本上羅洵說什麽,他就如何安排,對羅洵十分信任。不過,此前郭大友和孟曠本也是最先帶回寧夏軍情的錦衣衛,掌握着重要的寧夏軍情刺探經驗,皇帝是否會同意這樣的安排,還不好說。

今日皇帝将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了乾清宮西偏殿內,羅洵在入宮前,于車中換上了錦衣衛制服,一行四人随後出示令牌入宮,一路疾行至乾清宮,拜入殿中面聖。這還是孟曠自入錦衣衛以來,第一次入宮面聖。在過宮禁時,她多次被禁軍要求褪去面具,前幾道關還好過,看在駱思恭的面子上都讓她戴着面具放行了,但入乾清宮前,一行人身上所有攜配的武器,或者任何看上去會形成威脅的物品都要褪下,包括孟曠的面具也不能戴着,被認為是對陛下的不敬和恐吓。

一行人在外商議了片刻,最後孟曠不得不作出妥協,将面具卸下,交由內侍保管。她這一将面具摘下,整張容顏立刻就暴露在了駱思恭、羅洵和郭大友的目光注視之下。這幾個人均是心神堅毅之輩,對于人的外貌并不十分看重,因此孟曠外貌之美帶給他們的震撼有限,反倒是她面龐之白淨,輪廓線條之柔和,竟顯出幾分女相來,不禁讓人有些在意。但這個心思只是稍縱即逝,誰也不曾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提。于是終于在大太監張誠的引導下,趨步入殿,跪拜面聖。

在殿外候召時,孟曠可以透過珠簾瞧見偏殿內的景象。皇帝今日顯出十足的煩悶,正欹依在西偏殿華貴的紫檀大羅漢床上,以拳撐額,閉目養神。他身上穿着一身大紅錦緞繡金龍的圓領袍,一旁的小案幾上擱着他的烏紗翼善冠,似是剛從前殿聽政歸來。近些日子,這位多年不朝的皇帝也有些着了急,每日處理政務的時間開始日益增多起來。張誠通報之後,皇帝坐正了身子,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了一口茶,然後道了句:

“讓他們進來罷。”

孟曠随着駱思恭、羅洵和郭大友入內,叩首參拜。

“免禮平身。”皇帝道。等衆人站直身子,垂首侍立等待皇帝問話,皇帝卻一眼看到了孟曠,指了指她道:

“那年輕的後生,可是百戶孟曠?”

孟曠拱手揖禮,卻不答話,一旁駱思恭見狀,代為說道:

“回禀陛下,此子确為孟曠,因為颞颌受過傷,他很多年不曾開口說話,還請陛下恕罪。”

“哦,原來如此,朕聽駱指揮使提起過此子的情況。還真是個俊俏的後生,據說他一直戴着一張修羅面具,面具呢?”皇帝好奇地問身旁的張誠。

“回陛下,那面具形狀可怖,戴着面聖實在不敬,奴等沒讓他帶進來。”

“唉,何必如此,既然孟百戶下颌有傷必須戴着面具,朕準他戴着面聖,在宮中也行走無礙,你們把他的面具取來。”皇帝道。

“喏。”

說話間皇帝看了張誠一眼,張誠會意,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此事皇帝要避開宦官群體來查……孟曠對皇帝的意圖有了直觀的印象。

皇帝與駱思恭寒暄了兩句,随即看向一旁立着的羅洵,展露出笑容,道:

“羅千戶,朕這回可要仰仗你了。”

“陛下請吩咐,微臣羅五萬死不辭。”羅洵叉手恭敬說道。

“朕最近啊,有兩件煩心事。一是西北寧夏的哱拜叛亂,眼下消息閉塞,缺乏斥候,魏學曾那裏的消息要傳入京師着實困難。朕需要及時詳盡且務實的軍報,這件事駱指揮使你來安排,巡堪所恐怕要出大力,羅千戶,要麻煩你挑選好手來辦此事。”

“請陛下放心,微臣已與羅千戶商定,挑選所內七成三年以上資歷的錦衣衛聽候差遣,日夜兼程探聽傳遞消息,微臣與羅千戶會統攬指揮,必不辱使命。”駱思恭躬身答道。

“好,朕相信爾等的安排。”皇帝對此回答十分滿意,随即又道:

“這第二件事,是宮中逃出去一個都人。這事兒真是聞所未聞,若是個無關緊要的都人也就罷了,此女對朕來說有關鍵的作用,且她背後似乎牽扯到十分複雜的勢力網,朕不能讓她跑了。此女名喚李惠兒,入宮時是尚服局的,曾被太後賞識,在太後那裏侍奉過,後來也跟過恭妃一段時間,随後回到了尚服局。大約就是前幾日剛剛逃出宮去,應當利用的就是各宮分發貢品的機會。朕要你們查明白她到底是怎麽出宮的,有哪些人參與此事,此女背後到底還藏着哪些勢力,她出宮的目的為何。此事要絕對保密進行,不可聲張,你們也不可表露身份。朕将此事交予你們查,而非掌管此事的內官監、司禮監,就是因為朕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朕在查這件事。密查出來的消息,直接報與朕知曉。”

羅洵看了駱思恭一眼,見駱思恭不答,于是躬身道:“微臣明白,此事微臣就交與郭副千戶和孟百戶來查,他二人都是所內最精英的巡堪錦衣衛,郭副千戶極擅套取情報,孟百戶追蹤循跡為所內第一。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蹙了蹙眉,問了句:“他二人此前在寧夏探過情報,做得很好,安排到此事上是否……會對軍情刺探有所影響?”

羅洵拱手道:“陛下,此事絕密,此二人可信。”

恰逢此時,張誠在外求進,以遞送孟曠面具。皇帝準了,張誠入內,将面具呈遞給孟曠。孟曠接過面具,跪地,将面具戴上,革帶于腦後用力拉緊,仿佛用力将自己的口部封死,随即叩首拜下。郭大友也随即沉默不語地跪地叩首。

皇帝盯着這一幕,對于他來說,再沒有什麽場景比孟曠戴上修羅面具這一幕更能佐證羅洵的薦辭。一個不會說話的錦衣衛,就不會亂說話。

“既如此,此事就交與郭副千戶和孟百戶來查。”皇帝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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