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方銘(三)
三月初三,過午,中城兵馬司值房。曹光打了個飽嗝,懶洋洋地靠在土炕邊,口裏叼着根剔牙的竹簽兒,沒精打采地發着呆。
不多時,值房內又進來個人,曹光撇頭一看,發現原來是自己的下屬劉什長。他不知從哪兒順了一把煙草,過來巴巴地讓給他一點。曹光笑了笑,接過他孝敬的煙草,丢一小撮入口慢嚼起來,神色不由透出享受的意味。最近這種從闵粵煙瘴地區傳入京中的玩意兒在京軍中盛行,放在口中嚼着能提神醒腦,不多時更有飄飄欲仙之感,十分令人上瘾。還有人用銅管攢之,點燃一頭來吸,氣息醉人。
“唉……”曹光哀嘆了一聲,學那酸腐文人般念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後面甚麽來着?”
“诶呦,曹爺,您這不是為難俺嘛,俺就識得那麽幾個大字兒,自個兒的名字都寫不順呢。”劉什長笑道。
曹光鄙視地望了他一眼,劉什長陪笑道:
“曹爺這是怎麽了?甚麽淑女好求的,這是想女人了?哪個女人還有您求不得的呀。”
“你曹爺我雖然在兵馬司裏算個人物,但要是碰上錦衣衛那也是沒轍。就前些日子,咱們不是在跑馬場那邊碰上個異域美人嗎?”
“啊!是靈濟堂的那個!”劉什長拍手道。
“對,今兒早上我路過那兒,瞧見她家裏出來個六品錦衣衛,戴個惡鬼面具,忒個兇煞可怖。還跟詹宇那小子打招呼來着。你說,靈濟堂一個醫館,怎麽會有錦衣衛從裏面出來?還有那個異域美人和靈濟堂啥關系?為啥會住在那裏?”
“該不會是那錦衣衛的婆娘罷。”劉什長話剛出口就被曹光照着腦門拍了一巴掌,他忙改口道:
“曹爺息怒息怒,俺胡說的,不作數。”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她又沒盤婦人發髻,明顯的還沒嫁人呢。”曹光瞪着眼道。
“是是是,俺眼拙,還是您觀察仔細。”
曹光轉而繼續道:“我老遠的也聽不清他們說話,但看當時情狀,那錦衣衛應當就是靈濟堂的當家的,不是那孟大夫的兄弟就是老板。你說,你有沒有門道弄清楚?”
“嘶……您剛才說他戴着惡鬼面具?該不會是最近軍中瘋傳的那個剛升了十三太保的孟十三罷?又是從孟家出來,怕是姓孟沒跑了。”劉什長突然想道。
“就是那個甚麽‘螣刀修羅’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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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這麽一想好像還真有可能。啊,若是真的,那豈不更糟,這種北司的惡犬,咱們可惹不起。”曹光道。
“唉,曹爺您放心,我認識一個人,對校場口那一帶非常熟。我帶您去見他,他是個給錢就辦事的主,只要您慷慨解囊,他必然能讓您心想事成。”
曹光頓時來了興趣,問道:“甚麽人物?”
“九指王。”
“甚麽九指王?”
“他姓王,只有九根手指,所以诨號九指王。”劉什長解釋道,“此人是個馬販子,以前專門給禦馬監做事的,現在給京營供馬。他在塞外有門路,認識幾個塞外養馬的蒙古鞑子,每年都能給禦馬監供不少好馬,後來張鯨倒臺,他也跟着倒了黴,到這校場口來了。校場口是他的地盤,校場的大馬廄也是他管着。這家夥早年間是個跑馬幫的,實打實的和馬匪幹過架,還被削掉了一根指頭,端的是個厲害人物。校場口那一帶的情況他門清兒,加之他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主兒,問他準沒錯。”
“你居然會認識這麽個人物?”曹光好奇道。
“嗨,您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弟弟整天惹是生非的,要不是拜在他手下做事,就差點被人打死了,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我弟弟忠心替他做事,他也能看我幾分薄面。”劉什長道。
“那成,你盡快安排我去見見這個人物,錢方面不是問題。”
“好嘞!包在我身上。我馬上就去找我弟,今兒晚上估計就能安排您和他坐下來吃酒。”
……
面聖結束後,孟曠随駱思恭、羅洵與郭大友返回北鎮撫司用午食。他們回來後,仍然沒見周進同的身影,郭大友有些詫異,派了手底下另一名姓張的錦衣衛去尋他。午後駱思恭與羅洵要去做西北軍情刺探的部署安排,郭大友則與孟曠一起,重新返回宮中對宮女失蹤一事進行調查。他們之所以還要出宮一趟,是因為身着錦衣衛制服着實太過高調,如要密查,他們就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須要換上其他的服裝。內官監為他們準備了內侍服,二人換上身,孟曠将面具卸了下來,代為用一塊黑巾兜蒙住下半張面龐,雖然依舊打眼,但好歹不那麽吓人了。郭大友為遮蓋住自己的滿面虬髯,也學孟曠将下半張臉蒙住。
郭大友瞧她這總是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模樣,不由打趣道:“真是有意思,我蒙面是要遮醜,你蒙面是要遮美。我說十三,其實你蒙着臉是怕女人們都往你身上撲罷。你要是不蒙面在內廷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宮女要跟着你也玩失蹤了。”
孟曠翻了個白眼算作回答,郭大友不禁哈哈大笑。這個孟十三,別看平日裏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樣子,但其實熟悉了還是挺有趣的。
“唉,你跟我說實話,你是真不能開口說話還是假不能?我瞧你下巴也沒傷痕,吃飯咬東西也沒問題,其實你能說話吧。”郭大友笑問。
孟曠頓了頓,擡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位置,豎個大拇指表示已經治好了,随即兩個手掌并在一起做開阖狀,然後猛地分開雙掌,表示平時無事,就怕一用力脫臼。然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頭,神色淡然的搖了搖手,表示自己其實是因為嗓子問題不能開口說話。
郭大友問道:“嗓子發不出聲來?”
孟曠點了點頭。
“哦……可問大夫看過?”郭大友又問。
孟曠點頭,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搖了搖手,表示治不了。
“那還真是奇怪了。”郭大友嘟囔道。
孟曠打着手勢表示,希望郭大友能對自己嗓子不能發聲一事保密,她不希望別人知道。郭大友點頭表示理解,錦衣衛選拔中會剃除身有殘疾之人,嗓子不能發聲那就是啞巴,是不能入錦衣衛的,這與下巴受傷平時不常說話不是一個概念。當年孟曠入錦衣衛雖然是走的後門,有幾個與她過世父親關系很好的老錦衣衛照看,但要過選拔這一關,還是得編造謊言。這年輕人也不容易,怪不得要瞞着這件事,郭大友總算理解了。
孟曠因為平時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入北司兩年了,都不曾和任何人聊過天,更別提談及她無法開口說話的原因了。就連和她搭檔了一年的郭大友也不清楚此事。眼下北司內部人大多是以為她因下巴有傷而不能說話,這還是引薦孟曠入北司的老教頭的說法,卻沒想到居然是因為嗓子的問題。
只有孟曠自己知道,想要毫無破綻地隐瞞自己女子的身份,有時候必須故意給人露個破綻。沒有什麽謊言是可以永遠欺騙所有人的,想要盡量長久地維持謊言,就要學會堪破他人心理。這世上自作聰明之人太多,尤其是在這勾心鬥角的京師皇城之中。真話不可盡說,謊話也不能一次說全。“因下颌脫臼不能說話”這個謊言底下還有一層“嗓子受傷不能說話”的謊言兜着,再加上一個“害怕因為嗓子有傷不能入錦衣衛”的隐瞞理由,如此方可防住那些好奇心強又易起疑心之人的窺探。
這都是二哥教給她的。想起二哥,她的心不由又一次低沉下去。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沒收到二哥來信,羅道長雲游外出,主要也是因擔心二哥而去尋他。聽孟暧說,羅道長在孟曠歸家前有傳回過一封信,當時他人在皖北,不日就将抵達南京。算算日子,現在他也應該入南京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二哥了呢?二哥又是不是已經北上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孟曠收拾好心思,随郭大友再度入宮。眼下想要隐瞞穗兒在宮中的經歷恐怕是做不到了,她只能想辦法幫一幫那幾個曾經在宮中襄助過穗兒的人。還有老姑姑,穗兒非常擔心她,孟曠此次入宮也希望能弄清楚老姑姑的狀況。
他們的第一個去處便是尚服局,一名姓崔的宮人是那裏的主事人。郭大友将她招到隐秘處,暗暗出示了身份令牌,向她詳細詢問了李惠兒的情況。那崔尚服知無不言,和盤托出,更是非常害怕此事把自己卷進去,一個勁兒地把她自己往外摘。孟曠從旁靜聽,她的說辭與穗兒所說并無任何出入。而她顯然還沒想明白穗兒到底是怎麽消失不見的,只說肯定是有人幫忙,但是誰幫的,怎麽幫的就不知道了。
“我再确認一遍,李惠兒二月廿八全天都在尚服局內,有旁人目睹,但是掌燈時分用晚食後她就不見了。是這樣的嗎?”郭大友反複确認道。
“沒錯,就是這樣的。軍爺,我可不敢撒謊呀,內官監也來問過好多次,我都是這麽答的。”崔尚服惶然地說道。
“聽聞二月廿八是各宮挑選貢品的日子,你們尚服局可有人員出入內廷?”
“有一批織染局的內侍前來送布料,但這是例行事務,隔幾日就會有,并不是送貢品。”崔尚服道。
“可注意到甚麽特殊之處?”
崔尚服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實在是沒注意到有甚麽特殊之處。而且那些織染局的人是午前來的,很快就走了,李惠兒那時還在尚服局內呢。”
“但是沒有人看清她正臉,不是嗎?”郭大友笑道。
崔尚服滿目詫異,剛要說話就被郭大友打斷:“多謝崔尚服,我等這便走了。此事還請您嚴守秘密,切不可往外傳。”
“我知曉,我絕對不敢說半個字。”崔尚服忙連連點頭,她還想要這條小命,絕不敢與錦衣衛對抗。
“此外,還請您仔細查一查當天這尚服局裏的人數,是人數與往常一樣不多不少,還是少了一個,确認後告知我,我明日還會入宮來問。”郭大友道。
崔尚服只能點頭表示明白。
一旁的孟曠這一刻內心真是對郭大友起了欽佩之情,盡管她已無數次欽佩他的智慧。此人實在是思維明晰,只是問答幾下,就搞明白了穗兒金蟬脫殼的脫身手法。假以時日,此事必然要被他查得明明白白。孟曠只能默默等待時機,跟在他身邊上随着他查。但願可以将他誤導入調查歧途。
郭大友與孟曠從尚服局裏出來,道了句:“接下來咱們去內官監。”随即率先往北而行。孟曠跟在他身後,走在空蕩蕩的宮牆夾道之中,望着頭頂陰翳的天空,孟曠一時不由感受到一種失足陷入巨大牢籠的可怕壓迫感。想着穗兒竟然在這樣的深宮中生活了九年的時間,她的心口不禁又泛起隐隐的疼痛。
她如何還能讓她再被抓回去,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讓她真如吉祥鳥般展翅自由翺翔。
……
就在郭大友與孟曠在深宮中調查失蹤宮女一案時,京城某個陰暗的豬圈裏,周進同一身髒污地驚醒過來,身邊的大肥豬呼哧呼哧地拱了拱他,似乎把他當做了飼料。周進同呸地吐出口裏的污泥,扶着泥牆晃晃悠悠站起身來,一時間被這臭味熏得幾乎要再度暈過去。
來不及多想,他迅速跑了出去,撞開豬圈外的一堵籬笆牆,跌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引起了過路群衆齊刷刷的矚目。而這些過路人,全都衣衫褴褛,在路邊東倒西歪,看上去像是流離失所的流民。
我這是……在哪兒?我經歷了什麽?他不禁自靈魂深處發出疑問。
而與此同時,京師的另一頭,一位挑着竹簍的賣魚老翁路過了靈濟堂後院院牆外,趁着四野裏無人注意,手腕一翻,将一個竹筒丢入了院內,随即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