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方銘(四)
“小穗姐?幫個忙,幫我把後院架子上曬着的幾篩草藥搬過來?”
“好嘞,馬上來。”
“謝謝小穗姐。”
三月初三午後,未正時分。靈濟堂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兩日前的流民擠兌之事不曾再發生,還是有不少流民希望能來靈濟堂碰碰運氣,徘徊在靈濟堂附近。巡邏的兵馬司隊伍一來,他們便一哄而散,巡邏隊一走,他們又聚了上來,蒼蠅般趕也趕不走,只是再也不敢鬧事了。孟暧與清虛師兄弟三人商議了一下,幹脆開門迎這些流民入內,一個個按需抓藥,此前那些備下的多餘的外傷膏藥也都附贈給了他們。這些流民幾乎沒有錢款支付藥費,大多都賒欠了下來。孟暧也不求他們能補上這筆藥費,她只是希望這些流民不要再聚集于靈濟堂門前了。當前穗兒在家中,難保這些流連于附近的流民之中會混雜有別有目的之人。孟暧規定每個人只許賒欠一次,下次再來抓藥就要補上前次的欠款。如此,就能讓不少流民抓一次藥後不敢再來,這樣門口聚集的人就自然減少了,也方便孟曠在靈濟堂附近安插的眼線能夠辨明盤桓在附近的可疑之人。
如此一來,靈濟堂就又要接待大批量的流民,穗兒、清虛,包括清渺與清衡師兄弟都在前堂和東西兩處藥房忙得不可開交。就連表哥趙子央今兒一早用了朝食,還幫着孟暧打包草藥,後來去戶部當值差點要遲到了才急急忙忙離去。
孟暧他們将前院通往後院的東側穿堂甬和正堂後門全部上了鎖,防止有人趁他們不注意入了內。唯一可以從前院進入後院的途徑,就是正堂朝北開了一扇窗。
孟暧就是站在這扇窗邊,對後院裏的穗兒喊的話。彼時穗兒正在後院井邊,打了一桶水洗衣服。聽聞孟暧讓她搬曬草藥的竹篩子,便連忙起身,濕漉漉的雙手在圍于身前的圍裙上擦了擦,去将院牆邊木架上的篩子一個一個搬下來。好在這些曬幹的草藥并不重,對她來說完全算不上負擔。
“你慢點來,別着急。”孟暧站在窗邊,遠遠地望着她的動作,莫名其妙地擔心。生怕她不小心傷到了自己,等姐姐回來怕不是要心疼死。
老遠地看到穗兒取下扁篩的動作頓了頓,孟暧緊張地喊道:
“怎麽了小穗姐?”
“啊……小暧,這竹筒是怎麽回事?是你放在上面的嗎?”穗兒從那扁篩上拿起一個竹筒,舉着問道。
“竹筒?我沒放竹筒呀。你拿來我瞧瞧。”孟暧訝異道。
穗兒将幾個扁篩疊在一起,并那竹筒一起搬到了窗邊。孟暧連忙探出雙手接過扁篩搬入屋中,然後她湊到窗邊,拿着那竹筒研究起來。這有點像是個信筒,套口上封了蠟。封蠟完好,竹筒周身也完好,證明這竹筒被封後就不曾被打開過。
她用随身攜帶的小剪刀劃開封蠟,剛準備打開,餘光瞧見穗兒正在窗外邊,努力地墊着腳,扒着窗臺探頭往裏瞧,窗臺有些高,穗兒身高不夠高。孟暧不由笑了,覺得小穗姐嬌嬌小小的樣子好可愛。他們孟家都是高個子,她姐孟晴屬于特別高的,孟暧雖然不及姐姐,但也有五尺二寸,比穗兒要高出兩寸。她轉身,把邊上一個小凳子從窗戶遞了出去,道:
“你站凳子上。”
穗兒白了她一眼,但還是依言照做了。二人湊在一起,孟暧打開了竹筒,從當中取出一張紙條來。展開一看,上面寫着:三月初四,申正,兵馬司胡同胡記後門入,只候一刻,未至則再待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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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玩意兒?”孟暧有些懵,一時沒反應過來。
穗兒卻當即明白過來:“是方銘,他聯系我了,這個竹筒是他丢進來的。”
“會不會有詐?”孟暧立刻想道。
穗兒拿過那竹筒,仔細看了看,然後指着竹筒底部給孟暧看,道:
“你瞧這兒,這刻了兩道杠再加一道斜杠,這是我和方銘約定好的彙合标志,有這個标志基本上就不會有詐。”
“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等我姐回來,咱們再商議一下此事該怎麽辦。”孟暧蹙眉道。
……
郭大友與孟曠行至紫禁城北內門貞順門,準備出示令牌出紫禁城去外面的內官監。不過郭大友倒是不急,尋了貞順門、玄武門當值的禁軍将領,問了問二月廿八是誰當值,他想打聽一下紫禁城北門的出入情況。
依舊是單獨見面,秘密詢問,這位禁軍将領就比崔尚服要淡定許多。因為二月廿八當值的将領并不是他,而是一位姓章的禁軍将領。
“我也不清楚情況,你們若是要詳細問,還是得問章校尉。不過他現在被卸了職,人關在刑部監獄裏呢。”
“據你所知,是個甚麽情況?”
“當日那麽多人員進進出出的,還有那麽多貨物運輸,恐怕難免有疏漏罷。我猜測,人應當就是藏在甚麽箱子裏被偷運了出去。”
“不會是扮成內侍出去的?”
“這個應當不大可能,都人要扮成內侍本來就困難,尤其是她們搞不到令牌的。而且每日進出這玄武、貞順門的內侍,我們守門禁衛軍其實都能混個臉熟,我守貞順門三年了都能認出九成,那章校尉還比我資歷更老,他比我更能認人。”這禁軍将領說道。
郭大友沉吟了片刻,道:“你手下的人都不是當日值守的人?”
“那倒不是,章校尉卸職後他帶的人就并到我手下由我暫時管帶。今日出勤的一部分人手确實是當日值守的士兵。”
“能找個人過來問問嗎?要頭腦清晰,善于觀察,記憶力好的。”
“行,沒問題,您稍等。”
說罷這禁軍将領就去尋人了,不多時領回來一名周身禁軍铠甲,全副武裝的高大士兵。這士兵顯得有些緊張,在郭大友和孟曠面前站得筆直,目不敢斜視。
“你與我說說當日值守可觀察到甚麽怪奇之處?任何事兒都可以說。”郭大友問道。
那士兵仔細回憶了一下,道:“怪奇的事倒是沒有遇到,就記得好多貨物進進出出,我們查得暈頭轉向的。”
“你再仔細想想,有甚麽特別的地方?”郭大友緊緊逼問,孟曠不由瞥了他一眼。
那士兵躊躇了片刻,好像不大敢亂說話。但在北司偵訊第一高手郭大友淩厲的目光逼視下,他不得不心虛道:“當時地上結了冰,有一批往各宮送碳的內侍腳底打滑,不小心在門口打翻了一車碳,大家忙着撿碳,恰好另外有一隊送貨的內侍過門,沒怎麽查就放行了。”
“那批內侍是空着手還是運了箱子。”
“我記得有箱子。”
“甚麽時候的事?”
“應當是午前,我記得不久後我們就換班去用午食了。”
郭大友眉梢眼角露出喜色,這個士兵的供詞與尚服局崔尚服的供詞對上了,線索都指向了那批午前入尚服局送布料的內侍。而孟曠在一旁不動聲色,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當真是天助我也,她沒有刻意去誤導郭大友,但調查方向卻就這樣巧合性地發生了偏差。
他二人問過玄武門守門禁衛後,便出門往北來到內官監。剛到內官監門口,就恰好撞上一名頭戴三山冠的高階內侍走出門來。他一眼瞧見郭大友與孟曠,初時被郭大友高大的身材給吓到了,他還沒見到宮中有哪個內侍長得如此高大。随即見他二人蒙着面,他立刻指着他們準備開口訓斥。結果被郭大友迅速捂住嘴巴,一把摟到了旁邊,道:
“莫聲張,瞧瞧這個。”說着把錦衣衛令牌亮給他看,“北鎮撫司”四個字讓那內侍頓時抖了一下。
“軍爺這是要查甚麽?”這內侍小心翼翼問,尖細的嗓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你叫甚麽名字?”郭大友問。
“小的名喚孫桐。”說着把自己的內侍令牌亮給郭大友看,此人還是個內官監總管采辦,掌着內官監的采辦事務。
“你們內官監采辦中是否有一名喚呂景石者?”郭大友問。
“有,就在我手底下做事。”
“他前些日子可丢過出入宮中的令牌?”
“诶呦,這個我還真不清楚。您知道,咱們內官監采辦的令牌都是自己保管的,若是丢了,那也不是找我申領,就該下獄了。何況這個呂景石我也管不了,他是少監張書福的人。”
“他在二月廿八後可進出過內廷?”
“去過,我記着就是昨天,還派他入了內廷去送了一趟寶貝,那是東太後宮裏的珊瑚,名貴着呢,這小子辦事還挺牢靠的。”孫桐答道。
“這麽說他不曾丢了令牌?”
“應該不能夠罷。”
“你帶我等去見見他。”
“好,沒問題,二位請跟我來。”
說着,孫桐領着他二人入了內官監。不得不說內官監的內侍還真是訓練有素,見到孫桐帶了兩個蒙面的生人進來,也不多看,更不多問,雖免不了目光偷觑,但全都默默當做什麽也沒看見。孟曠在內官監值房內見到了正在整理貨單的呂景石,這是個身材瘦削的內侍,膚色有些黝黑,眉目憨厚,天然地讨人喜歡。
“小呂,你來一下。”孫桐招了招手,随即開了一間獨間,入了其內。
郭大友再度出示了令牌,非常直截了當地道了句:“錦衣衛辦事,把你令牌拿出來我瞧瞧。”
呂景石愣了一下,然後遲疑地從腰間取出了令牌,恭敬地呈給郭大友。郭大友拿過那令牌,拿在眼前反複端看,随即問一旁的孫桐道:
“這令牌是真是假?”
孫桐面色白了白,這個問題問得實在吓人。他接過那銅水澆鑄的令牌,瞧了瞧令牌側面的鑄刻紋路,道:“是真的,這令牌仿制不了,這個紋路獨一無二,只有內官監鑄刻坊才有這模具。”
郭大友聞言,突然嗤笑了一聲,将那令牌還給了呂景石。呂景石神色顯出惶然,這反應倒是很真實,畢竟不論是誰被錦衣衛如此劈頭蓋臉地查了令牌,還問了真假,也會心慌意亂。只是他這個慌亂之中,應當還夾雜着其他的擔憂,孟曠能看出來,就不知道郭大友是否能看出來了。
“十三,咱們走罷。”
這就查完了,郭大友完全不與呂景石多言,也半個字不曾提及失蹤宮女的事。離去時,孟曠看了一眼呂景石,見他呆愣愣地望着地面,于是故意将他桌案上擺着的文書碰到了地上,引起他注意。孟曠彎下腰去撿那些文書,呂景石忙來幫忙,孟曠趁機低聲道了句:
“莫慌,我乃吉祥鳥之友,她在外很安全。靜觀其變,此關可過。”
“你……”呂景石震驚于他好像聽到了女聲,雖然孟曠是用氣音說的話。
“噓……”孟曠若無其事地将文書撿起,再輕聲補充了句,“若情況有變,我會再來尋你。”
她剛轉身要走,呂景石焦急拉住她,切切低聲道了句:“老姑姑垂危,将送淨樂堂火化。”
孟曠身形一頓,回首點了點頭,然後迅速邁步跟上郭大友離去。
郭大友看到了呂景石拉她,于是問了句:“那姓呂的拉你做甚麽?”
孟曠打着手勢道:他害怕了,問我到底查的什麽。
郭大友笑了,道:“這家夥也是倒黴,不知怎麽的被那李惠兒做了幌子,不過李惠兒出宮應當不是盜用了他的令牌,他那令牌是真令牌,而且用了很久,都磨光了,絕不是新做的。就算有人要包庇他給他補令牌,短時間內也沒辦法磨成這樣。不過這家夥暫時還沒有洗清嫌疑,還在我的懷疑名單上。”
孟曠投去疑惑的眼神,郭大友沒有解釋,轉而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我得弄清楚李惠兒出宮的具體時間。走罷,咱們現在去北安門問問。”
……
張力桓張百戶是郭大友手底下的老錦衣衛了,為人正派,辦事老練,尤其在京中人脈甚廣。他眼下與孟曠平級,算是郭大友的左右手之一。孟曠因為個人能力出衆,時常單獨跟随郭大友出任務,而他則負責留後看顧所內事務,帶兵訓練。今兒午間,郭大友難得地給了他一個出外勤的任務,讓他去尋孟百戶手底下一個名喚周進同的總旗,說他早間在校場口附近被派去跟蹤某個人,至現在未回,有些古怪。
張力桓于是點了七八個人手随着他出任務,在校場口一番打聽,便循着線索一路追到了京城東南角的棚戶區,這裏是收留難民的地點。最後,他們在一處澡堂子裏找到了正在泡澡的周進同。這小子周身泡在水裏,正哎呦哎呦地活動着脖頸。
“周進同!”
“到!”
張力桓一聲暴呵,吓得周進同光着屁股從水裏蹦了出來,逗得整個澡堂子哄堂大笑。周進同無比羞恥,趕忙穿上剛洗幹淨,烤得半幹的衣裳,随着張力桓出了澡堂。
“你還有閑心在這泡澡?被人打暈丢到豬圈裏,你丢不丢人啊!出去別說你是北司的錦衣衛!你好歹不是我的手下,不然我就把你踢回新兵營回爐重造去!”張力桓嚴肅地訓斥道,他是個非常有榮譽感的老兵,手底下一個尚算有些資歷的軍官如此辦事不力,讓他覺得非常丢臉。
周進同無言以對,恨不能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說說看怎麽回事?”張力桓沒好氣地問道。
周進同嗫嚅道:“我這回是碰上高手了,那賣魚翁是故意把我引到這裏來的,而且很輕松就甩脫了我,繞到我背後把我切暈了,他打暈人的手法也很專業。”
“所以你什麽也沒查明白?”
周進同只能搖搖頭。
“你啊,等着回去被郭頭訓吧!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