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甲方(二)
孟曠說完這句話,便拍了拍穗兒的手,道:
“你睡一會兒罷,閉上眼休息休息。我去外面看看清虛。”
車廂內光線有些暗,穗兒看不清孟曠的面容,但能感覺到她有些害臊了。這人可真是讓穗兒無可救藥地着迷,方才她那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帶給穗兒一種別樣的震撼。往日裏這人偶爾脾氣壞,有些女孩子家的小性子,大多時候在她面前都顯得溫柔老實還好欺負,以至于讓穗兒不禁忽略了她的另一面。“螣刀修羅”這樣一個稱號下的晴姐姐,必然有着震駭人心的強大。這是繼娘娘廟那一夜後,穗兒再次感受到孟曠身上散發出的霸道悍然之氣。回想起那夜在娘娘廟裏孟曠劈斬十多人的場面,當時她覺得異常的恐怖驚駭,甚至之後很長時間以來她都不願去回想。但如今不知為何,那些血腥恐怖的感受在她腦海裏都消失了,唯獨只剩下孟曠淩厲的刀法和暗夜中凝視着她的眼睛,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安全感。
孟曠正起身準備鑽出車廂,穗兒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突然就伸手拉住她衣擺。孟曠愣了愣,回身望向她,問道:
“怎麽了?”
“你坐下來,陪陪我……”穗兒輕聲道。
孟曠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依言坐在了她身邊。她不敢再坐于她對面,方才她見穗兒如此擔驚受怕,顧慮重重,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心裏想着再也不要讓任何人欺辱于她,于是情緒激蕩下口出狂言,現在實在是有些尴尬害臊,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她就是沒辦法拒絕她的要求,尤其是她總愛用那雙自己毫無抵抗力的琥珀眸子楚楚可憐地望着她,實在是……太過狡猾。她只能板板正正地坐在她身側,一時間又開始莫名其妙緊張起來,放在膝蓋上的手攥得緊緊的。
穗兒緩緩靠過來,抱住她左臂,将頭靠在了她肩頭,閉上了眼。她也不說話,身上淡淡的香味一點一點彌散出來,融化了孟曠的心。孟曠懷裏似是團着一汪溫熱的泉水,心裏想着只是這樣靠着就足夠了,她不要求更多。她不計較任何得失地幫她,也只是為了獲得這一點點的靠近和溫存。她還能求她什麽呢?那也未免太過貪心了。
這些日子她偶爾會想,等穗兒擺脫了所有紛繁複雜的陰謀和糾纏,若是自己還能長長久久地陪在她身邊就好了。可是她會不會還是想要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呢?有一個待她好的丈夫,生兒育女,就此平淡如水、溫暖真切地活下去。這些都是自己給不了她的,自己已然是個脫離正軌的人,男非男,女非女,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除了和妹妹相依為命,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家人。妹妹未來也要成婚,她也許會成為家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許孤獨終老才是她的結局,但對刀口舔血的她來說,能孤獨終老,恐怕都是最好的人生收場了。
“十三哥……唉,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喊你晴姐姐罷,我實在不習慣。”穗兒忽然輕聲說話了,“晴姐姐,你聽說過對食嗎?”
孟曠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自然聽聞過,宮中的宮人對食,結菜戶,我還是懂的。”
“你覺得他們只是搭夥過日子,還是有真感情的?”穗兒又問。
孟曠想了想,認真答道:“有些或許當真只是搭夥過日子,乃至于是出于利益的結合。但有些恐怕是真有感情的,比如你娘親和老姑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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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心裏話的,老姑姑這樣的人真是太讓人動容了。忠貞不渝地守望你娘親這麽多年,不知道當年她是不是為了送你娘親和你出宮,才會在大火中留了下來。不論是什麽樣的情況,她都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着實令人感佩。”
孟曠話說到此處,忽然聽到肩頭傳來抽泣聲,原來是穗兒又流淚了。她心頓時揪了起來,忙自責道:
“抱歉,我不該說這些的。”
“如果,人生中全是一茬接一茬的苦難,這輩子活得也是真沒意思。可是如果能有這樣一個真心且矢志不渝地待自己的人,那麽就算有再多的困難也不怕熬不過去,人活着是有奔頭的。”穗兒咽下淚意,哽咽着說道。
孟曠沒答話,而是用衣袖去幫她擦了擦面上的淚水。
“其實我娘親和老姑姑年紀都不大的,算起來老姑姑應該只有四十歲,娘親如果能活到如今也差不多是這個歲數。但她們看上去都要比實際年紀蒼老二十歲。我從前不能體會娘親的感受,我只是覺得娘親一直一直都很不開心,盡管她在我面前總是強顏歡笑,溫柔疼愛我。現在想起來……我好後悔……沒有早點知道娘親和老姑姑的事,沒有好好盡最後一份孝道,是我害死了老姑姑,我沒有救她出宮,反而害死了她……”穗兒已然泣不成聲。
她哭得孟曠心都要碎了,只能不斷幫她擦去淚水,擡起手臂将她整個人擁入懷中,給與她溫暖和安慰。但她能哭出來,能把滿心的悲痛宣洩出來也是好的,總比悶在心中要好。
痛哭了許久,穗兒終于平靜了下來,孟曠的衣襟也全被她的淚水打濕了。穗兒的手緊緊攥着孟曠腰間的衣衫布料,帶着濃重的鼻音說道:
“晴姐姐,我是個不祥之人……你不要為我殺神殺佛,我真的怕我會害了你。”
“穗兒,你答應我,不許再說自己是不祥之人。”孟曠嚴肅且認真地說道,她扶着她的雙肩,凝視着她哭得紅腫的美眸道。
“可是……”
“沒有可是,這世上沒有什麽人是不詳的,我不信這個邪。如果你當真命犯天煞孤星,那我孟十三就是破軍星,我命硬,不怕你來克。”孟曠說道。
穗兒心頭抑制不住地感動,終于展露出笑容。她胡亂地擦去面上的淚水,道:
“甚麽破軍星,天煞孤星的,淨胡說八道。”
孟曠頓時有些尴尬了,她今晚怎麽盡在她面前說些不害臊的話,怎麽自己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要表現出對她的感情,連點克制力都沒有。若是讓她察覺了自己那些心思,吓到她了可如何是好?她不禁又後悔自己沖動之下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了。
“你真的是破軍星嗎?”穗兒突然問。
“沒……沒有,我就是這麽一說。”孟曠撓頭,“不過羅道長曾用紫薇鬥數命盤算過我的命格,說過我是破軍星的命,錦衣衛裏的師父也總說我是破軍星,需要一個正确的引導,否則會出岔子。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此說來還真挺可信的。”穗兒不禁笑了。
此時清虛回了馬車邊,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沒找到什麽保暖之物,最後還是倚靠在車廂邊,身上裹着稻草睡了過去。孟曠和穗兒在車廂裏彼此依偎,低聲聊着天。悲痛的話題過去,二人都不願再提,她們就聊些家長裏短的小事。孟曠有意無意地提了一點自己與穗兒分別後的九年裏經歷的一些瑣事,還和穗兒仔細說了舅舅家的情況,穗兒聽得很認真。
“你眼下沒辦法成婚,時間全耽誤了,你舅舅舅娘該很着急罷。”穗兒問。
“着急也沒有辦法,我志不在此,他們也明白,這種事是逼迫不了我的。”
“錦衣衛裏也沒有人給你介紹對象?”
“有是有,不過你也知道我在錦衣衛裏盡量都是與人保持距離的,拒絕個一次兩次,他們也就不願觸我的黴頭了。”孟曠笑道。
“雖說如此,但也不能長久這般下去。你以男子身份對外,時間長了,若是你一直不娶妻,總會惹來非議。即便你不在意,但也會對你的生活和仕途産生影響的。”穗兒道。
“嗯……錦衣衛裏還有專門給打光棍的軍官士兵安排親事的慣例,每年都有大批人去申請,牽線搭橋的,也都能娶上媳婦。說起來,像我這般單身的百戶軍官,确實是非常少見了。所以我現在也很急,想盡快查明我父兄當年的死因,我也好盡快辭官離開錦衣衛,尋個山野林間隐居,不必再受他人非議。”
“晴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去娶一個女子回家?”
“啊?這……不可能的,我這不是耽誤別人嘛,我的身份也沒辦法随意告訴別人,怎麽可能娶人回家。”孟曠有些發慌。
“那……娶一個本就知道你女子身份的女子……”穗兒說到此處,也沒說下去,她感覺整張臉都燒起來了,這話意指實在太過明顯,她覺得自己真是不害臊。
“也……也沒哪個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孟曠說話都不連貫了。穗兒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在指她自己嗎?可她……不是把自己當姐姐了嗎?
“我困了,有點想睡了。”穗兒強行止住了這個話題。孟曠這揣着明白裝糊塗讓她不禁有些胸悶,或許她……只是把自己當做了妹妹疼愛,并不存在其他的感情。她還有舅舅舅娘要盡孝,是否能娶妻也是顧慮重重。又或許她其實根本就不願娶女子回家,她對兩個女子對食這種事是比較抗拒的。
“哦。你要不要靠着我?會舒服點。”孟曠察覺到穗兒好像有些不開心,小心問道。
“嗯。”穗兒最終還是靠了過來。
這一夜,穗兒與孟曠二人互相依靠,在車廂裏将就了一夜。誰也沒睡好,三月初四未明時分,他們就重新套了馬,駕着馬車返回城中。
自西直門再入城,他們依舊好運氣地未曾受到盤查。趕回靈濟堂時,是卯正剛過。幾乎擔驚受怕了一夜的孟暧終于等到他們回來,激動地撲上來抱住了姐姐,随後又緊緊擁抱了穗兒。當穗兒捧出骨灰盒時,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哀傷的神色。
來不及多言語,孟曠匆忙洗漱一番,就立刻更衣,戴面具穿裝備,然後迅速吃了一塊餅,喝了一碗粥,出門去北鎮撫司。今日依舊是入宮調查,她需要先至北鎮撫司更換內侍服,再至西安門與郭大友彙合。
然而當她趕到北鎮撫司時,計劃卻再度發生了變化。郭大友出現在了北鎮撫司內,見孟曠來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來得正好,今日先不入宮,你随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