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甲方(三)

清虛昨夜一夜奔忙,十分疲累。早間将馬車歸還于萬記茶肆後,簡單吃了點朝食,便入了東耳房補眠。清衡清渺師兄弟二人依舊在藥房幫孟暧的忙。今日來靈濟堂看病抓藥的人不比昨日多,不至于如昨日般忙得不可開交。故孟暧尋了個空子,去後院看穗兒。

彼時穗兒用過朝食,洗漱後,換上了尋常衣衫。她想将老姑姑的骨灰暫時供起來,孟暧便騰出西廂房五鬥櫃的櫃頂,擦拭幹淨後,讓她把骨灰壇存放在了此處。她們在骨灰壇前擺了香爐,為逝者上香祭拜。

祭拜過後,孟暧與穗兒坐下聊了一會兒,知曉了昨夜發生的事。她可真是提心吊膽,昨夜淨樂堂中出現的那個黑衣人實在給了她很不好的感覺,今夜還有一個疑似方銘的約定要去赴約,亦是吉兇未蔔。早間孟曠走得匆忙,只說今日這個約定她單獨去赴會就好,她們不必跟去了。還說她今夜也許比較晚才能回來,孟暧到現在一直心神不寧的,總覺得要出事。

此時前堂清渺來喊人了,孟暧不得不返回前堂接待看病抓藥的來客。穗兒深覺困倦,便卧在羅漢床上,打算小憩一會兒。她蓋了被子,困意潮水般湧上來,不久便入了夢。只是這不睡還好,一睡卻是一陣亂夢。她夢到了娘親,還是幼年時久遠記憶中的模樣,疼愛地撫摸着她的發頂;夢到了嘉善縣城縱橫四裏的水道,臨水民宅星羅棋布,蓮藕的清香和水道上船夫的歌唱聲;夢到了深夜中,燈光如豆的書房裏,伏案寫作的張太岳,耳畔還有張嗣修教她讀書識字、講解文章的聲音;夢到了囚車邊第一次見面的孟裔,他探究的目光望着她;夢到了無數折磨囚禁的場景混雜在一起的可怖畫面;她還夢到了金頂紅牆的深宮,老姑姑悉心的照料,太後靜默假寐的場景,緊接着是大雪夜裏她在山間奔逃,荒山野廟裏孟曠擋在她身前揮刀厮殺,血濺三尺。

“快逃!快逃!”她在喊,可穗兒根本邁不開步子。最終她卻只能眼看着刀尖刺穿孟曠的心髒,她背對着自己如推山倒柱般雙膝砸地。

“不!”穗兒終于從夢中驚醒,望着眼前安靜的書房景象,才知自己幾乎将自己這二十年的人生經歷夢了一整遍,冷汗緩緩浸濕了衣背。

她渾身酸軟地坐在床榻上,顫抖着嘆出一口窒澀的濁氣,周身發冷。她無法忍受夢境最後的場面,無法接受孟曠受到致命傷害的樣子,哪怕是做夢,也讓她無法承受。

孟曠、孟暧還有她們的同伴,他們不能想象穗兒內心到底藏着什麽樣的秘密,而她又是怎樣的畏懼。她所知道的秘辛,乃是可以颠覆整個大明王朝的秘辛,她絕對不能說給他們聽,否則他們必然會被列上屠殺滅口的名單。而事到如今,她已經在孟家逗留太久了,若再這般下去,恐怕等那些人找到自己,孟家就會因為她再迎來一次災厄。

她從枕邊摸出了那個竹筒,取出了其中的字條:三月初四,申正,兵馬司胡同胡記後門入。只候一刻,未至則再待聯系。

晴姐姐,如若我能完成這件大事,那麽我将可從根本上擺脫纏繞我十多年的噩夢。我不得不走,但我一定會活着回來找你的。原諒我不告而別,你等我,好嗎?

她緩緩捏緊了字條。

……

曹光一仰脖,将大碗的血酒一飲而盡。他将碗重重扣在桌面上,端碗的右手在微微的顫抖,掌心還有一道深深的刀傷,滴着鮮血。

他對面,坐着一位一身錦緞華服的男子,一張笑眯眯的面龐,如彌勒一般喜樂。

他樂呵呵地道:“曹指揮好酒量,沒想到您還真有些血性,鄒某刮目相看。”

此人聲音有些尖細,身材高胖,面白無須,像是去了勢的閹人。實際上他确實曾經是宮中的內侍,名喚鄒巴,生來孔武有力,品性霸烈,極為狠毒。哪怕去了勢也比一般男子要強,因而曾被派入軍中做過監軍,還騎過馬打過仗。權勢最重時,掌控着京軍糧草辎重的買賣口子,在兵部和朝中有人護着。五年前他犯了事,因此人有怪癖,喜好折磨女人,不僅給自己的上級指揮官戴了綠帽子,還失手将指揮官的妾室給弄死了,差點被扒皮抽筋。他背後的人罩着他,擺平了這件事。但還是将他逐出了軍隊,自此以後冷落在一邊不再起用。他便駐紮在校場口東,依舊攬着一部分京軍的糧辎生意,天然地和校場口西的九指王成了死對頭。二人在這地頭上鬥了五年了,誰也不服誰,誰也贏不了誰,一直勢均力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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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爺,這歃血盟誓我也做了,錢我也給了,你給句準話罷。”曹光盯着他道。

“您是真喜歡那女人啊。”鄒巴道。

“女人只是其次,那九指王侮辱老子,老子豈能就此罷休。”曹光陰沉着面龐說道。

“呵呵呵呵,這話咱家喜歡。”鄒巴望着擺放在一旁的裝滿銀錠的箱子,笑得見牙不見眼,“您這麽大的手筆,老本都拿出來了,還歃血為盟,願與我鄒巴同生死共進退,共享榮華富貴,這麽看得起我鄒巴,我又怎麽可能辜負您呢?您放心,我鄒巴做事就講求一個快準狠,您今天來了,我今夜就替您把事兒辦了。明日那九指王保準消失不見,您要的美人,也給您奉上。”

“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我多嘴問一句,那九指王很忌憚那靈濟堂的當家的,不知鄒爺你這邊怎麽看。”

“哦,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螣刀修羅’孟十三?此人确實是有些本事,不過說到底錦衣衛不過是鷹犬罷了,您放心,我和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有些淵源,他也能看我幾分薄面。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孟十三還能因為她和我叫板?我也不傷孟十三和他裏家人分毫,只是搶個女人走而已,孟十三還沒娶進門的人,也不是他的人,不會有問題的。他如若咬着這事兒不放,我自然有辦法擺平他。”

“果真如此,還是鄒爺有路子。那曹某就仰仗鄒爺了。”

“好說,好說,哈哈哈……”

……

孟曠沉默地跟随着郭大友穿行在京城的街道之上,郭大友出了北鎮撫司就一直往西北而行,很快他們就已經傳過了三海所在,入了西城。孟曠現在還不知曉郭大友今日到底要去做什麽,郭大友一直在和她說周進同的事。周進同昨日被敲暈了腦袋,今兒郭大友沒讓他出來做事,放他一天假休息。

“周進同這小子也是誤打誤撞,讓我嗅到了一點不尋常的味道。他昨日被人引到城南流民聚居區,被人打暈了丢在豬圈裏。我昨兒個傍晚特意跑了一趟城南,尋到了我的眼線,仔細打聽了一番。還真有人目睹了周進同和他跟蹤的人。那個賣魚翁,我的眼線說他的人不止一次在城南見過他進出那個養豬的人家。這家人家只有一人獨居,是個退伍的老兵,在城裏幹些苦力活,你猜怎麽着?此人居然就是給宮中送桐油的苦力,專門負責裝卸油桶的,只不過他進不了皇城。這就跟宮中的線接上了,這世上沒這麽巧的事兒,這個盯着你家的賣魚翁,必然就是送那宮女李惠兒出宮的那撥人。這種在城中埋伏下三教九流的暗線的手段,真像是錦衣衛的作風啊,我老感覺這背後似乎也是個老缇騎在謀劃。”

孟曠此時此刻內心已然明白,恐怕方銘就快要暴露了。她內心嘆息,只覺得當前形勢越來越不利了,就聽郭大友道:

“我後來仔細想了想,李惠兒出宮後,她背後的人必然要在外接應她。她從北安門出宮,那麽最佳的選擇是就近接應。那附近比較合适的接頭地點應該是羅鍋巷,那裏有不少大戶人家,馬車特別多,而且地形比較複雜,混在其中不顯眼。然後我又連夜穿城去了一趟羅鍋巷,本來只打算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出點蛛絲馬跡,卻沒想到讓我撞大運,撞上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家夥在羅鍋巷附近晃蕩,讓我一下逮住了。我給審了審,你猜我審出什麽來?”

孟曠搖頭,郭大友面上揚起得意的笑容,道:

“這家夥居然是錦衣衛,不過只是最低階的校尉。他是南鎮撫司的人,是他的上鋒派他在這裏守着的,說是以防萬一那日他們追捕的女人會回到這裏。”

孟曠驚詫萬分:南鎮撫司?南鎮撫司的人在追捕穗兒?可方銘不就是南鎮撫司的人嗎?難道說南鎮撫司中有人察覺到了方銘在暗中相助穗兒的事,所以出動了人手去抓穗兒?

她忙打着手勢問:你怎麽處理的這個人?

“自然是繼續問,問為什麽他的上鋒會率領他們追捕一個女人。這家夥本來打算死咬不放,但還是嫩了點,在我一番誘導下最終還是吐出來了。他說追捕女人的目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女人的逃跑路線,因為那日李惠兒出宮後,在城中繞了好一會兒才出城。我問他李惠兒在什麽地方停留過,他說李惠兒在兵馬司胡同附近滞留了一會兒,他們本來都快追丢了,結果繞到兵馬司胡同時又瞧見了她。他的上鋒也覺得兵馬司胡同附近很可疑,或許那個女人背後勢力的巢穴就在那裏,所以一直親自守在那裏。這可是重大突破,我沒有為難這個小校尉,把他帶回了北鎮撫司,先請他在本司做做客。今兒咱們就先去會會這位南鎮撫司的上鋒,看看他知道些什麽。”

孟曠打着手勢繼續問:這很奇怪,為什麽南鎮撫司沒有追出城,最終在城外追上她的是武骧衛西營的人?

“多半是半路上被甩掉了,他們沒發現李惠兒出城去了。反倒是守在西便門口的武骧衛西營的人發現了李惠兒,跟了上去。不過這只是猜測,只有問了才知道。”

孟曠心想這可真是歪打正着,她本來今天申正就要去兵馬司胡同赴會的,卻沒想到和郭大友一起提前到了這裏。若不是郭大友調查出這些新情報,她也不會知道兵馬司胡同附近眼下的形勢如此複雜,還好不曾貿然行動,還是先觀望觀望再說。

她轉念又想,若果真如此,那封竹筒裏的信不就很可疑了?方銘怎麽會刻意約穗兒在這麽多眼線盯着的地方見面?

莫非那封信有詐?孟曠心懸了起來,她今早出門時叮囑了家裏,讓他們今天都不要去兵馬司胡同,自己單獨去赴會。但……她還是不能完全放心,穗兒一直非常着急地想要聯系上方銘,難得方銘傳了信給她,她不赴會怎能甘心?孟曠不能确認穗兒會完全聽從她的安排,這丫頭心裏一直藏着秘密不肯說出來,難保她不會單獨偷溜出家門。

孟曠眼中顯出難掩的焦慮,郭大友望了她一眼,什麽話也沒說。不多時他們已經來到了兵馬司胡同的東頭入口,孟曠望了一眼日頭,彼時差不多是午前巳初三刻,他們這剛到口子上,就撞上了一輛馬車從胡同中駛出,馬車車簾是撩起來的,車內的人一眼就望見了郭大友和孟曠,忙喊了一聲:

“停車!”

喊罷,車內人從車中跳了出來,哈哈直笑地上前來握住郭大友的手,道:

“郭老弟!怎麽是你啊!居然會在這裏碰見你。”

這是個高大精壯的中年男子,穿了一身深青錦緞圓領袍,戴了大帽,唇邊蓄了一圈黑硬的短髭。孟曠不認識他,但郭大友卻似乎與他非常熟悉,拉着他的手高興道:

“子茂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子茂……李子茂!孟曠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會撞見當朝最有名的将領之一——遼東總兵李成梁之子,中軍都督府佥書李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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