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名角(六)
孟曠沉默良久,道:“你是認真的嗎?穗兒……你要明白我們的身份和力量有多麽渺小,很多事,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我明白,我曾經也想逃,想把身上的包袱丢掉。但是問題是我丢不掉,這都多少年過去了,這件事仍然壓在我的身上,多少人仍然想要通過我找到一個傳說中的寶藏。從我內心來說,不論出于被動,還是付諸主動,搞清楚萬獸百卉圖的內容,并把它交給一個值得托付的人,都是唯一的選擇。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徹底擺脫這個包袱。”穗兒大約是考慮這個問題很久了,她的态度顯得非常堅決。
孟曠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被動定然是不比主動來的更好。但咱們必須弄清楚一點——所有想要通過你尋到寶藏的人,都是咱們需要去對付的人。如果能讓他們打消尋寶的念頭那是最好,如果不能……穗兒,有些話我不想說,有些事我也不想做,但為了咱們未來的安寧,要做好心狠手辣的準備。”孟曠沉聲說道。
穗兒深吸了一口氣,她明白孟曠的意思。而孟曠的手段,她已經見識過兩次了,她不想再見識第三次。修羅鬼煞的血腥索命實在太可怕了,人若造了太多殺業,也絕不是好事,她不希望孟曠為了她成了殺人魔頭。如果她能尋找到一個辦法,讓所有想要尋寶的人把目标從她身上轉移開來,那是最好的。只是眼下她只有一個朦胧的想法,還未曾制定出一個完整詳實的計劃。
“此事,你可曾告知其他人?”孟曠問她。
穗兒搖了搖頭:“這是我一直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恭妃、方銘我都設了防,連呂景石和韓佳兒我也都不曾說過。今天是因為……因為你,我才說了。”
“這是不是你不曾告訴我的那三成事實?”孟曠看着她的眼睛問道。
“嗯。”穗兒點頭,“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本打算去了大同,見到張允修再核實我的推測的。我想這世界上除了我,也就只有張允修知道萬獸百卉圖的隐藏內容了。”
“你确認只有他嗎?老二、老三眼下發配邊疆生死不明,且不提。但老四張簡修其實眼下人就在江陵老家照顧老祖母,找他豈非比找張允修要來的容易?”孟曠疑惑問道。
“不……這件事只有張允修清楚,因為我刺繡那段時間,只有張允修在我身邊,只有他知道我繡了什麽。所有的圖案、繡樣,都是他送來的,其餘人一概不曾經手,而且當時他的哥哥們都在京中散居,并不與張太岳住在一起。張太岳很早就受到錦衣衛監視了,至少我被送往江陵時,張太岳的府邸四周就已經布滿了眼線。後來成品也是被張允修帶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把成品交給誰了,這也是我必須弄清楚的。所以,我非得找到他不可。”穗兒道。
“這就麻煩了……”孟曠陷入沉思,“恐怕張允修與江陵老家也不會有聯系,老四張簡修的所有信件和來往人員,恐怕都在錦衣衛的監視之下。張允修也不大可能跑去邊疆找被發配的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眼下咱們被鎖在城中出不去,想要找到張允修堪比大海撈針。”
“沒錯,這是咱們眼下最頭疼的問題。”穗兒嘆息,她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我昨晚想明白了不少事,首先就是有關張鯨的一些猜想。張鯨應當很明确除了我之外,只有張允修掌握萬獸百卉圖的秘密。因為當年負責監視張太岳的任務,本就是張鯨主抓的,是他手底下的南衙錦衣衛在監控張太岳。他很清楚張太岳的幾個兒子與他之間的來往情況,所以能精準地判斷目标人物就是張允修,根本不必去尋找其他人。所以他抓到我之後,除了逼問我萬獸百卉圖到底隐藏了什麽之外,還一直逼問我張允修的下落,他的人也一直在搜捕張允修。”
“等等,這件事有些奇怪。張鯨的動機到底是什麽?難道他耗費這麽多心力,真的只是全心全意想找到那莫須有的寶藏?當時他權傾朝野,每日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銀子進賬,他就真的那麽缺這筆錢?”孟曠問道。
穗兒見孟曠想到了這一層,不禁露出了笑容,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也是佐證我的推測的一個重要證據。張鯨不缺錢,他那麽急切地想要找到那個所謂藏寶圖,是因為他推測那裏面隐藏着一份足以颠覆他權勢的證據。他很清楚張太岳想做什麽,所以張太岳死前如此費盡周折隐秘留傳下來的刺繡,絕對有重要作用,是要留給後人,以達成首輔致死都想達成的目标的。對張太岳來說那是必須傳下去的寶藏,對張鯨來說卻是劇毒之物,他必須搶先将其毀滅。”
孟曠搖了搖頭,嘆道:“不得不說張鯨這厮眼光真的毒辣,而且行動力極強。他能倒臺,算是萬民之福。”
“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被逐出宮去,但他那些年斂來的財産都還在,他在杭州老家恐怕正過着滋潤的日子呢。”穗兒無奈又憤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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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鯨的仇是必報的,我不會讓他繼續逍遙下去。”孟曠眼中殺機隐現,随即又轉為思索的光芒,“當年我父兄……又到底是為了什麽要把你救走呢?他們當時到底打算把你送去哪兒?當真是遼東嗎?”
“你父兄是被黎老三拉下水的,也許……黎老三是從南衙那裏得知張鯨的目的的。”穗兒突然說道。
“嗯?”孟曠擡頭看她,就聽穗兒問她:
“當年知道這我身上可能有張氏寶藏之秘的南衙錦衣衛,現在還有多少人活着,或者說還在錦衣衛的崗位上?”
孟曠思索着回憶道:“這個很難說,當時南衙內部一片渾水,連張鯨自己可能都不明白哪些人是可以絕對信任的,哪些人有二心。在張鯨倒臺後,南衙遭到了大清洗。首先換掉的就是當時南衙的頭目,算起來,除了當時的南衙稽查所千戶汪道明、小花豹劉克難和方銘之外,重要職位上的人都被換掉了。然後汪道明升了南衙鎮撫使,坐了十三太保第二把交椅;劉九升了千戶,掌握了南衙最重要的一個衛所——稽查所。方銘也升了,從一個小小的總旗成了南衙治軍所的副千戶。南衙素來與東廠關系密切,與宮裏內侍牽扯不清。作為東廠中官的張鯨倒臺後,南衙內部反而能夠站穩腳跟升遷的人物,普遍被認為是現在的司禮監大太監張誠一黨。汪道明、劉克難是張誠的人沒錯,方銘這個人卻又是怎麽回事?”
“你可知現在的司禮監二號人物是誰?”穗兒問。
孟曠道:“那自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炬?難道是他?”孟曠頓時豁然開朗。
“陳炬明面上忠厚老實,服從于張誠,但私底下他卻一直在搞些小動作。他做得很隐秘,但我是知道的,因為呂景石能接觸到大太監在他這一層面的勾心鬥角。陳炬和他的接班人王安,與鄭氏一直往來密切。方銘應當就是陳炬的人,他不完全是鄭氏的人。我以前總以為南衙清洗之後,方銘之所以能留下來升遷,是恭妃在背後運作的結果。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恭妃沒有那個能量去影響錦衣衛內部的升降。”穗兒分析道。
“這麽說,你偷出宮中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同時被張誠和陳炬掌握到了。張誠的策略是放你出宮,讓劉九在宮外抓到你,讓你引路去尋找寶藏。而陳炬的心思可能更為隐秘更為險惡,是他安插方銘到了恭妃身邊,取得了恭妃的信任,并成功促使了你出宮。本來他們可以做到無聲無息就把你騙去大同,但節外生枝,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多的人插手進來了。張誠到底是怎麽知道你要偷出宮去的消息的?”孟曠撓頭,這個中關系可真是複雜。
穗兒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暫時擱置,轉而回到方才她想要表明的推測上來:“黎老三,恐怕與當時南衙裏的某些張鯨黨內部的反叛人員關系匪淺,我猜測可能就是汪道明。是汪道明向他透露了消息,也是汪道明慫恿黎老三劫獄,黎老三又拉上了你父親。但他們有可能都是被汪道明利用了。不過這都是我的猜測,是不是這樣還得聽黎老三親口說說。”
孟曠想起來當年黎老三自殺事發後,就是汪道明帶隊搜查了孟家,只不過孟曠沒見過他,因為當時孟曠和穗兒都躲在羅道長的醫館中。後來孟曠入十三太保,他也沒有出席典儀。這個人可真是神秘,孟曠對他起了不小的猜疑。
“恭妃到底和方銘是什麽關系,為什麽會這般信任他?”孟曠問。
“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們是幼年時期就認識的,好像兩家住得很近,估計是青梅竹馬的關系。”穗兒道。
孟曠不禁哀嘆恭妃,被鎖深宮受盡委屈也就罷了,竟還會被自己的竹馬欺騙利用,當真是太可悲了。
穗兒總結道:“所以現在咱們亟待解決的三個問題,第一,理清楚誰是敵,誰是友。如此我們才可以拉攏朋友去對付敵人,壯大我們的力量。第二,尋找張允修的線索,這同樣需要大量人手的幫忙。第三……晴,你得考慮清楚你是否要繼續做錦衣衛,這關系到我們接下來做事情要采取什麽樣的手段。我是希望你能維持錦衣衛的身份的,這個身份帶給我們的利大于弊。因為要解決前兩個問題,你的錦衣衛身份會帶來巨大的幫助。”
孟曠望着穗兒道:“你是希望我向郭大友坦白,拉攏他?”
穗兒點頭。
孟曠卻搖了搖頭,道:“他不值得信任。穗兒,你都說了他在分化我們的關系。他從來都只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上做事,他不會允許你我成為他的絆腳石。第一他不會允許我離開錦衣衛,第二他不會允許我和你成婚。因為這兩點,都會使他徹底失敗,被聖上抛棄。數年奮鬥一朝化為泡影,這種事不是郭大友可以忍受的。所以,若說誰是我們的敵人,郭大友就是頭號強敵。”
孟曠如此果決地給郭大友定了性,讓穗兒一時間有些無措。她沉默了片刻道:
“所以,你是打算殺了郭大友,叛出錦衣衛嗎?”
孟曠此刻當真不知該如何作答,她低下頭,雙手無意識地緊握在了一起。穗兒用自己并不寬大的手掌努力包裹住她的手,見她掙紮痛苦,她無比揪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殺他。但如果他當真鐵了心要擋我們的路,我不得不這麽做。”孟曠低聲說道。
“你給我一個機會,晴,我來說服郭大友。這件事一定有解決的辦法,郭大友不能是我們的敵人,他得成為我們的夥伴,他是最強有力的夥伴。不到萬不得已,你千萬不要走了極端。”穗兒堅決地說道。
孟曠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在那其中瞧見了她的決然和自己的迷惘,她最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