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索(一)
孟曠拉着穗兒奔跑在添香館主樓第三層的廊道之上,第三層的諸多客人和陪客的娼妓全都在驚惶地往樓下跑,在她們身側擠來擠去。孟曠不斷地推開前方擋路的人,而穗兒努力地跟上她的步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十三哥!我們去哪兒?”
孟曠聞言回身,見穗兒步伐踉跄,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将欲跌倒,于是幹脆将穗兒背了起來,然後回道:
“去戲臺後場,先找到白玉吟。她是我二哥的未婚妻!我們必須保護她!趁此機會,若是能讓她脫離添香館,那就最好不過了。”
穗兒驚詫,原來所謂的“二哥的人”是指白玉吟是孟二哥的未婚妻呀。只是這也實在太出乎意料了,穗兒再怎麽聰明也想象不到。
來不及詢問更多細節,穗兒伏在孟曠背上,努力抱住她。孟曠背着她,三步并作兩步飛奔下樓,到最後還剩大半截樓梯,孟曠直接一個猛沖飛躍而下。穗兒吓得閉上雙眼,整個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靈魂出了竅。這實在太刺激了,她從沒從這麽高的地方跳下去過,可孟曠背着她就像是沒事人似的,動作極其迅猛有力。
她們迅速沖入中央天井戲臺,繞過戲臺直接奔入後場。彼時後場內已然亂作一團,戲子們都跑得差不多了,白玉吟卻不見蹤影。孟曠急了,白玉吟不在這後場,那會在何處?
“十三哥,你看!那是不是白玉吟?”
穗兒突然指了指戲臺出口之外,從這裏能看到一樓的出口處,有兩名看上去非常強壯的龜公正在将一名女子往外拖去,那女子一身白衫,腦後的發簪已然掉落,一頭烏發散亂,掙紮喊叫,不是白玉吟又是誰?孟曠暗罵一聲,立刻背着穗兒就沖出了後場,大闊步奔到那兩個龜公身前,飛起一腳踢中其中一人的後腦勺,将他踹趴在地,又旋身擡起一腳踢中另外一人的腹部,再擡腳二段踢踹中那人正面鼻端,将他的臉直接踩在了邊上的柱子上,那人直接被踩暈了過去。
穗兒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那兩個搶人的男子都被孟曠幹翻了。她真是難以置信自己居然伏在孟曠背上配合她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
“二嫂!你沒事吧!”孟曠出聲喊道,忙把吓壞了的白玉吟從地上拉了起來。
白玉吟根本來不及回答孟曠,因為從兩側又不知怎麽冒出四名龜公,叫喊着讓她們站住,抄着棍棒就沖了上來。
“跑!”孟曠拉起白玉吟就往外跑,白玉吟拎着裙擺跟在孟曠身後急奔,卻還是不慎被裙擺絆倒,摔在了地上。孟曠忙回身去扶她,她掙紮着,膝蓋磕到地上劇痛無比,一時間站不起來。
這一耽誤,那四名龜公都圍了上來,揮棍就朝孟曠打來。孟曠眸光漸冷,放下穗兒,将腰後別着的螣刀飛速出鞘,刀身再次于夜色中泛起寒光,瞬息便是棍斷人殘,四個龜公哪裏能是孟曠的對手,就算她沒下死手,那四個人也是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孟曠甩去了刀上的殘血,将螣刀重新歸鞘,擡眼就望見不遠處一駕馬車駛來,駕車的車夫一臉的驚恐。大概是被她在添香館門口大殺四方的場面吓到了,車夫準備從她身側奪路而逃。孟曠冷哼一聲,騰身而起,一腳将那車夫踹下了馬車,拉住缰繩勒住馬車後,車中乘客非常自覺,屁滾尿流地滾了下去,省去了她趕人的功夫。她将穗兒和白玉吟扶上馬車,駕車迅速離去。
白玉吟真是被吓到了,面色煞白,在車廂內直打哆嗦。她倒不是被那四個龜公吓到,而是被孟曠揮使螣刀的兇煞之氣吓到了。穗兒見她這般,忙上前半攬住她,輕撫她的後背。白玉吟這才發現穗兒居然出現在這裏,一時之間有些懵怔。
“十三哥,我們現在去哪兒?”穗兒一邊安撫白玉吟,一邊問前面駕車的孟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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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宅不能回去了,我這就帶你們先回靈濟堂,與家裏人彙合後,再商量一下接下來的事兒。”
“郭大友怎麽辦?”穗兒又問。
“先不管他,他自然會找到我們的。”孟曠道。
“那個爆炸是怎麽回事?是南新倉炸了嗎?”穗兒道。
“應當是的,我估計有可能是那群逃跑了的九指王殘黨幹的事。”
“那些樓頂上跑的人又是什麽人?”
“不曉得,這個得等郭大友給我們回答了。”
随後孟曠又撿緊要處把今夜發生的所有事,包括自家二哥和白玉吟的關系都與穗兒說了。穗兒知曉這一切後,轉而看向白玉吟問:
“怎麽回事,他們為什麽要抓你?”
白玉吟搖了搖頭,顯然她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穗兒不再詢問,既然眼下情報有限,她也不好胡亂猜測。不若思考一下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一時間,便只是安撫白玉吟,車廂內安靜了下來。前方孟曠則安心駕車,一路跨城而歸。半路之上,能看到大量的巡防營、兵馬司人馬集結,向着爆炸火焰處趕去,四下裏居民們探頭探腦,不少已然登高遠望,半座城都陷入驚惶。南新倉距離皇城非常近,往西不遠就到皇城的東安門。此事怕已驚動宮中,事态已然越發嚴重了。
……
郭大友沖入別館,沿着三樓階梯一路快步往下奔,跑到第二層時就瞧見四個人順着走廊的另一層正在往下跑,正是方才從屋檐之上跑過的人。他們全都身着夜行服,身上全副武裝,攜滿武器。他們大約是從屋檐跳入了二樓的外廊,然後破窗而入,進了別館。
郭大友大喝一聲:“別跑!”提起腰間雙锏就追了上去。
那四個人行動極其敏捷,奔跑時姿态非常獨特,躬身哈腰,雙臂甩在身後。仔細一瞧,他們足上穿着分趾鞋,綁着腿,都戴着古怪的面具,這個打扮讓郭大友心中一凜。
是倭國人?!
郭大友的本領長處并非追蹤,奔跑起來速度實在不算快。他追逐這四個人很吃力,再加上他們往後投擲暗器阻擋于他,使得他追出別館時那四個人已然消失不見。
郭大友氣喘籲籲停了腳步,返回別館內,用帕子墊着手,把那些倭人丢他的暗器收集了起來,包在帕子裏。這玩意兒名喚手裏劍,乃是倭人慣用的暗器,這四個人怕是倭人的暗部忍者,真是遇上對頭了。倭人出現在京中……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收了這些暗器,疾步趕往中庭,也就是連接主樓與別館之間的廊橋正下方。他趕到時,已經有幾個人在此了,他們都是添香館內幹雜役的龜公,此時圍着那塊太湖石吓得雙腿發抖,束手無策。
郭大友亮出錦衣衛令牌,高喝一聲:“都讓開!錦衣衛查案!”說罷,他攀上了這塊太湖石,湊進屍體仔細一瞧,眉頭蹙得更緊了。
死者乃是添香館明面上的老板——吳永,這人是潞王家奴,也算是京中一霸,仗着潞王寵愛,在老家占了不少地,是個富得流油的大地主。郭大友與他多有來往,此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滑不留手,八面玲珑。添香館內設置監視用的暗房等等機關,都是北司與他一起商議布置的結果。但凡北司有目标要查辦,都會利用吳永提供的添香館這個場所,方便好用。因在添香館內酒後爛醉口吐真話而落網的家夥可不在少數。北司能抓人,潞王和吳永能拿錢,雙方合作各得其所。此事皇帝和潞王都是清楚的,他們默許,就是為了給錦衣衛提供一個辦案場所,讓錦衣衛能查辦更多有嫌疑的人,穩固朝政基石。
但是……今夜這件事很不妙,吳永居然被倭人給殺了?這是滅口嗎?吳永怎麽會和倭人來往?通敵賣國這個帽子若是扣在潞王的腦袋上,可就要天下大亂了。
等等……這家夥是怎麽上到外廊橋的屋檐上去的?
郭大友擡頭往上望,雖然暗夜中看不大清楚,但似乎能看到外廊橋屋檐與主樓的連接處似乎有個黑洞洞的開口,那裏居然有個暗門。
郭大友忙扭身入了主樓,一口氣跑上三層,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終于讓他在西頭第三間內找到了一個暗門,入內竟有一條樓梯通往樓上的夾層。他突然想起,方才他發現監控暗間內部多出了一根銅管,是他此前從未見過的,銅管通往三樓之上,似乎是最近才安裝的東西。難道說那玩意兒是某個人為了監聽這夾層而安裝的?
他一手舉着燭臺,一手舉着锏入了夾層,此時夾層內幾乎空空如也,只剩下三個長木箱子堆在角落裏。這裏面彌漫着一股濃烈的硝煙味,郭大友吸了吸鼻子,走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箱子,震驚地發現其內居然裝滿了鳥铳。
“媽了個巴子!”他胸口燃起熊熊怒火,雙目圓睜,手中锏洩憤地砸在了腳下的地板上,震起厚厚一層灰。
他又打開另外兩個箱子,其一乃是滿滿一箱火雷,另外一箱則是開花/彈。
郭大友腦子裏嗡嗡作響,這事情太大了,他的權限都不夠處理,必須上報上級。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了上樓的腳步聲,郭大友驚了一跳,忙舉着锏趕到樓梯口準備迎敵,卻突見一個老頭腰裏別個煙鍋杆子,慢條斯理地爬了上來。他見到郭大友,呵呵一笑,道了句:
“老八,在這兒見着你了,真是巧。”
郭大友聽這聲音,猛地反應過來,心下一松,道了句:
“四哥,原來是你。”
來者在臉上一抹,一副老人假面被揪了下來,露出底下一張尋常男子面龐,面上無須,一雙下三白眼,雙眼皮極厚,面上揚着不甚自然的笑容,瞧上去不到四十歲的年歲,周身透出詭秘陰狠的氣息。
此人名喚張東威,乃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稽查所千戶,十三太保行四,诨號“笑面閻王”,又號“千面閻王”,乃是錦衣衛特務中的易容大師,易容本領比羅洵還要高明,是錦衣衛內公認的最惹不起的詭異人物。
北鎮撫司一共五個千戶所,稽查所掌財稅核查、巡堪所掌勘察斥候、管檔所掌百官檔案、管獄所掌诏獄緝捕、掌刑所掌刑審斷罪。
羅洵是巡堪所千戶,郭大友和孟曠分別是巡堪所的副千戶和百戶,他們主要負責的是對外敵的偵查、刺探和暗殺任務,活動範圍多在野外戰區。巡堪所在對外戰争時期地位尤其重要,非戰時職務主要是核查百官、緝捕重罪犯,尤其是需要跨境長距離追捕緝拿,都需要巡堪所。巡堪所一定程度上與稽查所和管獄所職能重合,非戰時地位略次于稽查所,在北鎮撫司裏占次席。
稽查所既是巡堪所的老對頭,也是巡堪所的老夥計,彼此內部争鬥,但也合作無間。四爺張東威在稽查所千戶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八年,落在他手裏的貪官污吏恒河沙數。這人實在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乃至于連皇帝都有些忌憚于他,既要用他又有些怕他。而羅洵看上去更為可靠可信,也和善許多,所以皇帝更偏愛用巡堪所羅洵手底下的人做事,經常有些職權外的事就繞過稽查所,讓巡堪所去查了。新的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對張東威也有些不信,同樣更加信任羅洵。因而,近一年時間,巡堪所地位已然超過了稽查所。不過張東威倒是并沒有什麽争權奪勢的心思,他只是一門心思做他的事兒,誰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盤算些什麽。
如今他喬裝易容出現在此處,估摸着是跟了這個軍火走私的案子有些時日了。只見他走上夾層,對郭大友道:
“唉,這下好了,本想着今夜該收網了,他們自己倒是炸了。”
“四哥,這怎麽回事?那南新倉爆炸和這裏的軍火走私有關?”郭大友一頭霧水。
“南新倉的事兒可不是這裏的倭寇搞出來的,只不過南新倉一炸,這幫家夥以為事情敗露,他們自己內部炸了,就是這麽回事。”張東威摸着自己下巴道。
“吳永這厮竟然通倭?那潞王那裏……”
“唉,老八,別亂說話。潞王對此并不知情,是吳永這厮自個兒腦後生反骨。”
“這……他竟有這等膽量?”
“他背後當然有人,而且這批軍火數量不小,我盯了好些天了,這批軍火在我盯上這裏之前就被人運到這裏藏好了,這幾日每晚他們都會把軍火從北院牆的一個小門偷偷運出去,借着運砂石的路子出城,沒人會查。他們很謹慎,選的是每天晚上剛開業的這段時間,人聲鼎沸最為喧鬧,車來車往,主樓內也到處是腳步聲、唱戲聲,根本無人會注意。”
“軍火哪裏是說來就來的,難道說神機營……”郭大友升起不好的預感。
張東威打個手勢,那意思是讓郭大友稍安勿躁,道:
“此案你我都擔待不了,眼下那些倭人跑了,但肯定還在城裏,必須立刻全城大索,把這藏在城裏五髒六腑的髒污都給刮出來,快刀斬亂麻。老八,你且随我立刻去本司上報,事不宜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