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索(二)
孟曠駕車返回靈濟堂時,卻吃驚地發現靈濟堂前後大門緊鎖,家中空無一人。
“怎麽回事?小暧他們去哪兒了?”穗兒緊張地問,這個非常時期,她已然是驚弓之鳥了。
“恐怕是知道這裏不安全,去了別處。別急,咱們先去舅舅家瞧瞧。”孟曠道,說罷就調轉馬車往舅舅家所在的趙氏糧行駛去。
孟家早在八年前就從靈濟宮附近搬到了校場口,但舅舅家至今仍然居住在靈濟宮這一帶。趙氏糧行就在辟才胡同與靈濟胡同交叉的十字街口西南側,前商後宅,三層的糧行商鋪還帶一個寬闊的糧庫。後頭是個三進的宅院,清幽別致,彰顯着揚州人的閑情雅趣。孟曠自入錦衣衛後,與舅舅争吵過很多回,已經很少會去舅舅家中了。最近一次還是今年過年時,在舅舅家中團聚吃年夜飯。這裏似乎一直沒變過,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孟曠将馬車駕駛至家中後院,然後摘下面具,下車敲門。不多時,有人來開門。開門的是一個面相憨厚老實的中年男子,一眼望見孟曠,他驚喜喊道:
“三姑娘!”
“小點聲衷叔,我見靈濟堂門上了鎖,便來尋暧兒,暧兒可是在家裏?”孟曠低聲道。
“四姑娘在的,在的,我們大家都擔心死你了,能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衷叔壓低了嗓音,激動地說道。
孟曠将穗兒和白玉吟帶下車來,将她們引入門中,衷叔叫了家裏管馬的夥計來,讓夥計把馬車駕去後場馬廄打理,他自己領着孟曠三人往宅內行去。
“這兩位姑娘是?”衷叔有些不明所以。
“說來話長,但她們都是自家人。”孟曠道。
穗兒與白玉吟被她一句“自家人”引得露出了笑容,衷叔扭頭恰好瞧見她們笑出來,登時被驚豔得說不出話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長得這般好看的女子,而且還一來就來一雙。一個琥珀眸子棕色長發,雖然穿着一身不倫不類的小厮服,卻掩不住的絕美,極具異域風情;一個一襲白衫白裙,雖然身上風塵仆仆、披頭散發顯得狼狽,卻又是掩不住的清麗絕豔。他本以為自家三姑娘和四姑娘已然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了,可是這兩位姑娘那身上都有種獨特的氣質,引得人看了又看,越看越是好看,如何都看不厭。
說起衣裝……他突然注意到他們家三姑娘這身上的衣服可真是不得了,這是王爺才能穿的麒麟袍吧,怎麽穿在了三姑娘身上了?
衷叔心裏正犯嘀咕,恰好他們走到了家中的二進院子裏,一進來就瞧見孟暧正在院子裏的石墩子上坐着,單手支着額角,半阖着眸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四姑娘,你瞧瞧誰來了,你姐姐來了。”衷叔連忙出聲喊道。
孟暧登時驚醒,一眼望見孟曠,她立刻跳了起來,沖過來抱住了孟曠,哭出聲來:“姐!你去哪兒了!你要吓死我嗎?”
Advertisement
孟曠自三月初三離家後就沒有歸過家中,兩日過去,孟暧一直見不到她,雖然詹宇曾過來與她報過信,說他遇見孟曠了,并且告訴她孟曠眼下正在查案,不便歸家。但之後再無任何消息,她哪裏能不擔心?
孟暧抱住孟曠動作有些猛了,拉到了孟曠受傷的左肩。她不禁嘶地痛哼了一聲,孟暧登時放開手,緊張道:
“你怎麽了?哪裏受傷了?”
“左肩後面中了一箭,沒事,皮肉傷。”孟曠笑着輕描淡寫道。
“你……你又不愛惜自己!”孟暧的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你過來,我給你看看傷。”
“暧兒,暧兒!不忙,先等等。家裏都有誰在?清虛師兄弟三人呢?”孟曠拉住她,問道。
“他們都回靈濟宮去了,一直不回去也不行。家裏就只有我,舅舅舅娘,還有表哥在。”孟暧答道。
“詹宇呢?”孟曠又問。
“詹指揮這兩天都有來,但是很匆忙就走了,外面亂哄哄的,他們兵馬司正在搜捕逃犯。”孟暧道。
“先把家裏人都召集起來,我有話要說。”孟曠道。
孟暧望向站在孟曠背後的穗兒和另一名她并不識得的美麗女子,一時間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孟暧讓衷叔去召集大家往中堂集中,她自己帶着孟曠、穗兒和白玉吟先去了房中,尋了衣物讓她們先換上,簡單梳洗潔面。穗兒與白玉吟都還好,穿上孟暧的衣衫就行,可孟曠這一身麒麟袍實在有些棘手,最後孟暧只能去了表哥趙子央的房裏,尋了趙子央的一套衣衫出來給孟曠換上。趙子央乃是儒生,衣衫都是大袖儒衫。孟暧尋了一件稍微便于活動的白面黑領邊的直裰讓孟曠換上。一時間武生變書生,倒是顯出別樣的俊逸,讓穗兒有些移不開眼。
打扮好了後,人也都齊了,四人直接往中堂而去。剛入中堂,就見舅舅舅娘正坐于堂上主坐,表哥趙子央坐在下首第一位,六個家中信得過的老仆從分立在兩旁。她們一進來,衆人目光齊刷刷全集中到了她們身上。
舅舅趙雲安須發已然發白,見到孟曠後激動地站了起來,上前拉住孟曠的手道:“晴兒!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了。”一旁的舅娘不禁落下淚來,見到孩子完好無缺,她終于安心了。
“甥女不孝,讓舅舅舅娘擔心了。”孟曠愧疚道,舅舅好像比過年見他時一下老了許多,皺紋漸深,霜染鬓發。
“回來就好,先給祖宗牌位還有你爹娘上柱香,報個平安。”
舅舅拉着孟曠走到中堂側廳的祖宗牌位前,上香祭拜,孟暧則安頓穗兒與白玉吟于客位落座。
趙子央視線不由投向穗兒和白玉吟,穗兒他識得,她身邊這陌生女子他瞧着面善得緊,不多時終于認出乃是添香館的花魁。趙子央因在朝為官,為應酬也去過添香館幾回,只有一次碰上了白玉吟出場。但當時白玉吟化着戲妝,後來她進包房內打招呼,彼時見面萬分驚豔,但時間畢竟隔了許久,回憶起來費了些功夫。
随即,趙子央蹙起眉來,孟晴居然把穗兒和白玉吟一起帶回了家裏,他那老古板的爹會有什麽反應已經可以預見了,今兒晚上家裏有的鬧了。
孟曠祭拜完後,便拉着舅舅上座,她自己立于中堂,開口道:
“舅舅,舅娘,表哥。眼下事态紛雜,多方争鬥,京城暗流洶湧。今夜更是出了大事,恐怕将會在封鎖全城的基礎上大索城中兇犯。我需要與你們商議一下,擇機送這二位離開京城,去外地避難。”她側身指了指穗兒和白玉吟,穗兒和白玉吟同時起身,對趙雲安、杜氏與趙子央福身行禮。
“這二位姑娘是?”趙雲安一頭霧水地問道。
當下,孟曠将她自西北歸來後至如今六七日所歷之事,穗兒的來歷與孟家的淵源、白玉吟與孟二哥之間的關聯全都娓娓道來。一面敘說,她也一面理了理思路,這幾日之事在腦內過了一遍後,她似乎對當前的局面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只是,她也明白穗兒和白玉吟的身份十分敏感,尤其是舅舅乃是傳統的商人,很多事他不能接受,他唯一求的就是家中清寧祥和,子孫富足安康。白玉吟乃是身份低微的妓,穗兒更是宮中逃犯,牽扯着諸多争鬥,這兩個女子帶給家中的乃是災厄與非議,舅舅是不可能願意與她們牽扯上關系的。這一點,孟曠在帶她們回舅舅家的路上就已然有所預料了。故而她在敘述中,沒有刻意去提穗兒與自己的關系,白玉吟與二哥的關系她也沒有明言,但二哥贖出白玉吟的事她沒有隐瞞。
果不其然,舅舅越是聽她敘說,臉色越是難看。到最後,已是全然陰沉着面倒是沒有這般難看,可她也是滿面憂心,望着舅舅的神色,她也不敢多言。孟曠話音落後,堂中氣氛越發凝結,一時間穗兒和白玉吟心中都七上八下,如坐針氈。孟暧見勢不妙,忙朝表哥趙子央使眼色。趙子央苦着臉攤手,表示他也沒有辦法。他在父母面前也是晚輩,雖然也有說話的分量,可如今這事兒真不是他說了算。
舅舅再一次望了一眼穗兒和白玉吟,起身道了句:
“晴兒,暧兒,還有子央,你們都跟我來。”
孟曠心中咯噔一下,他明白舅舅恐怕是要說些很難聽的話了,為了給穗兒和白玉吟留些面子,舅舅才不打算當着她們的面發作。她攥緊了雙拳,暗自給自己鼓勁,不論舅舅如何反對,她都要據理力争。不論是穗兒還是白玉吟,她都要保住,她要安全把她們護出城外,度過當下的難關。哪怕舅舅不幫忙,她也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的。
趙雲安将三個小輩一路帶離了中堂,入了不遠處的書房。掩上房門,他的身形與動作突然遲緩了下來。他緩緩地往桌案後的椅子走去,趙子央想去扶他,卻被他揮手讓開。他在椅子上坐下,突然道了句;
“你們都給我跪下。”
孟曠與妹妹和表哥相視一眼,老老實實打算跪地,趙雲安擺了擺手道:
“不是跪我,跪那幅畫像!”他指着書房牆壁上挂着的一張畫像,其上畫着一個威風凜凜的金甲将軍,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之上。
三個小輩不明所以,但也不願在這個檔口忤逆趙雲安,生怕他氣壞了身子。于是三人齊刷刷跪在了那幅畫像前,就聽趙雲安道:
“你們可知畫像上是誰?”
孟曠與孟暧一起搖頭,她們從沒進過舅舅的書房。而趙子央則輕輕嘆息了一聲,他是知道的,但此時他不打算回答。
“那是我大明的太/祖皇帝!”趙雲安道,“知道我為什麽要你們跪他嗎?”
三人還是不答,趙雲安提高了聲線斥道:“因為我趙家先祖深受太/祖皇帝恩德,才能傳家九代,兩百年來錦衣玉食,生活無憂!你們可知祖宗業績是如何的得來不易?又明不明白眼下你們在做什麽,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晴兒,暧兒,你們孟家與趙家是一樣的。孟家早年間追随太/祖皇帝起兵,從西南大山中走出來,一直傳到你們的父輩,代代武功傳家。你們的父親是抗擊倭寇的英雄,是錦衣衛中的翹楚,蒙受皇恩,難道你們忘了嗎?如今,你們的父兄長輩都不在了,曠兒一人在外,我就是你們的家長,就得我來管教你們!年輕人不怕犯錯,但要知錯能改。那兩個女子,都不能留在家中,擇日,便将她們送往官府罷。”
“舅舅!白玉吟乃是二哥贖出的,她千裏迢迢從南京尋二哥入京,苦苦尋了他七年!她是要過門的!”孟曠急了,當即出聲道。
“放肆!一個娼妓!如何能成你二哥的正妻?哪怕是做妾,我也不會允許她進門!”
“舅舅!您說這話太過分了!”孟曠當即站起身來,吓得趙子央與孟暧忙去拉她。
“你!你這逆女,你跪下!”趙雲安抖着手指着孟曠,道,“我今天必須要替你娘教訓你!”
“我娘才不會似您這般迂腐,傲慢,蔑視他人!”
“啪”,趙雲安一巴掌掴在了孟曠左臉之上,氣得眼前發黑,站立不穩。趙子央忙扶着他,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孟暧心都揪了起來,她本脾氣溫和,與世無争,如今卻也被舅舅的話氣到渾身發抖,雙目通紅,她不禁抱住姐姐捂住她的面頰,帶着哭腔道:
“舅舅,姐姐沒有做錯,您憑什麽打她!我們孟家兒女沒了父母,就這樣任人欺辱嗎?”
趙雲安面色發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本無意打孟晴,可是在氣頭上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孟暧的話似一把利劍,紮進他心裏,刺得他血淋淋生疼。他有多疼孟晴孟暧,此刻就有多傷心。他只知道孩子做錯了,他要糾正這個錯誤。這些孩子為何這般不聽勸呢?!
孟曠紅腫着面龐,跪了下來,聲線已冷:“舅舅,我意已決。您要保趙家富貴平安,我能理解。但白玉吟與我二哥情深意長,七年萬裏情牽。李穗兒與我九年離散,因緣再會,情根深種,已決意結為伴侶,生死與共。她們是何等的好女子,除了我們孟家人,她們在此世間已然無依無靠,怎可辜負!我們孟家人都是孤狼,有什麽事我們自己扛,不牽累他人。當年父兄如何做,我便如何做。我孟家與趙家,就此斷……”
“孟晴!夠了!不要說了。”她那“絕”字未出口,就被趙子央打斷,“今天大家情緒都太過激動,說什麽話都不作數。孟暧,帶你姐姐出去,先去客房休息去。”
彼時的趙雲安已經被孟曠離經叛道的話驚得雙目泛白,眼看着就要閉過氣去。孟暧忙拉起姐姐,帶着她出了書房,獨留趙子央在書房內安撫趙雲安。
二人一路走到客院裏,孟曠突然頓住腳步,孟暧擡首望她,就見她那堅強到從不流淚的姐姐已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