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索(三)
三月初六,辰初。又是一夜未曾合眼的郭大友,頂着一雙黑眼圈立在一片焦土廢墟之中,他身邊站着北司巡堪所千戶羅洵,面色凝肅。郭大友望着燒焦的梁柱散發着青煙,吸了吸鼻子,眉目間顯出疲累之相。
他身邊站着幾名一身狼狽的官員。首先是昨夜就在這指揮救火的戶部倉場侍郎葛侍郎,今晨匆匆趕來的戶部尚書楊俊民。其次負責南新倉治安的巡捕營的李參将,中城兵馬司指揮使安成建全都到場了。
郭大友是與羅洵一起來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戶部尚書楊俊民。三人在半路上簡短地交流了片刻,便迅速趕到現場查看損失情況。
楊俊民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詢問葛侍郎是否有人員傷亡,損失情況如何。葛侍郎彙報說,爆炸炸死了兩個人,傷了一個人,都是南新倉的看守。攏共燒掉了三個倉廒,爆炸雖然猛烈,但救火及時,損失不算非常大。楊俊民陰沉着臉,炸掉三個倉廒對軍饷捉襟見肘的現況來說,已然是非常嚴重的損失了。
南新倉八個倉廒,均是衛倉,分供府軍衛、燕山左衛、彭城衛、龍骥衛、龍虎衛、永清衛、今吾左衛、濟州衛。燒掉的是濟州衛、燕山左衛和府軍衛的衛倉。倉是總稱,廒是貯糧庫房。以廒為貯藏單位,每五間為一廒,廒門之上挂匾額,标明某衛某號。爆炸是從濟州衛倉爆出來的,波及了附近的燕山左衛和府軍衛倉。
唯一的好消息是,巡捕營的李參将昨夜表現神勇,當場抓捕了引發爆炸的元兇共計五人。眼下這五個人都被綁縛在爆炸現場。一行人随着李參将去看了五個兇犯,一個個都是鞑子的面孔,中原官話也不會說,滿口的蒙古語,破口大罵,兇神惡煞,成了階下囚也不老實。卻不知他們用以炸倉的火/藥是從何而來的了。
郭大友随在羅洵身側,輕聲道:
“大哥,這事兒……您怎麽看啊?”
“聲東擊西,順道也給朝廷添添麻煩。主要的目的是把官府的目光都集中到這裏來,他們好在別處幹活。”羅洵淡淡道。
“可是九指王的手筆?”
“十有八/九。”
“這火/藥從哪兒來的?還有昨夜我與四爺在添香館搜出來的軍火,我覺着神機營有很大的問題啊。”昨夜郭大友從添香館內搜出的軍火,已經全部運到北司扣押了。
“這早有先兆了,你不是與我說過,早些日子靈濟堂就收治了一個小男孩,是被一個神秘人物推到跑馬道上,驚了神機營宋提督的馬。當時我就道不尋常。”
“可是……為了什麽?”郭大友有些想不通了,“為了解靈濟堂的圍困之局?為了引宋提督注意到靈濟堂?”
“你且細想一下這兩者的目的。解圍困之局,是為了能更清晰地監視靈濟堂內部的狀況,也保住靈濟堂內的李惠兒不被人發現。引宋提督注意到靈濟堂,則是為了讓宋發現靈濟堂內的李惠兒。這兩者目的南轅北轍,是前者就不會是後者,倒推也會推出截然不同的勢力。我認為不會是前者,但也不是後者。宋提督牽涉到的是軍火販賣的通倭勢力,這個勢力恐怕根本就不知道靈濟堂有個李惠兒。把小孩丢到跑馬道上,并不是為了引宋提督注意到靈濟堂,而是一種警告。至于這個警告的含義是什麽,就只有宋才知曉了。也許是宋想要收手,對方卻要求繼續交易,雙方溝通出現了問題,于是這個神秘勢力采取了這種極端手段去警告威吓宋。”羅洵分析道。
“您說的沒錯,我現在有點明白了。如今看來,神機營宋提督與添香館老板吳永背後的勢力牽扯基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那些鳥铳、火雷,只有神機營有能力制造并提供。可以排除的是,九指王勢力和吳永背後的勢力不是一夥的。四爺說,昨夜添香館之亂,乃是被南新倉爆炸點了堂子,他們自個兒因為不信而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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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指王是最單純的一個勢力,就是鞑子想在京中搞事兒,他們盯着的應當是春祭,妄圖刺殺某些重要人物。殺不了聖上,就找幾個重要的大臣殺,要給朝中以威懾。順便再把軍糧也燒了,讓咱們自亂陣腳,無糧打仗。說白了,九指王就是寧夏作亂的哱拜的黨羽。火/藥這玩意兒并不是甚麽稀缺物,鞑子也有,只是不怎麽用。但是提供給九指王一黨作亂是足夠了。”羅洵非常明确地指出道。
郭大友點了點頭,這點他與羅洵的想法一致。羅洵繼續道:
“再排除一個,就是那個老洛背後的勢力。他們應當是當下城中最薄弱的一股勢力了,人數最少,資源最少,原本寄生在陳炬和方銘勢力的身上,獨立出來後更是勢單力薄。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擄走李惠兒。這夥人和女真人有不淺的關系,和眼下身在京中的舒爾哈齊是一夥的,但也不完全是舒爾哈齊的人,他們很獨立,有自己的盤算。”
郭大友道:“确實如此,我們逮住的那個胡記脂粉鋪的老板胡福來和夥計東子,都還沒來得及審問,現下還臨時關在北司呢。我昨夜離開添香館前,特意把整個添香館搜了一遍,沒有找到舒爾哈齊,柳焉芷倒是還在,看上去吓壞了。添香館老板吳永死了,幾個主事和一幫打手都跑了,不見人影,眼下是沒個主心骨。四爺派了他的副手在那兒坐鎮,先把局面按了下來,柳焉芷也控制住了。”
當然孟曠、白玉吟和穗兒也都不在了,添香館幾個龜公被砍翻在大門前,看刀傷是孟曠的螣刀留下的,白宅內也是人去樓空。不過郭大友眼下沒提這一茬,他估摸着這會兒孟曠恐怕把人帶回家中了,如今封城大索,他不着急去尋孟曠。
“老四沒說他查的情況?他應該清楚吳永背後的人是誰吧。”羅洵問。
“沒來得及,而且您是知道四爺的,他辛辛苦苦查出來的東西,哪兒那麽容易就吐出來讓我給奪了食,我知道規矩,沒多問。”郭大友道。
羅洵點了點頭,随即撚了撚胡須,道:
“接下來,應該還能排除兩大勢力,就是司禮監的內鬥。一個是張誠、劉九勢力,一個是陳炬、方銘勢力,李惠兒偷逃出宮的事兒是陳炬撺掇起來的,不想消息中途洩露,讓張誠知道了。但這兩撥人與通倭賣軍火應當沒關系,張誠出手是為了與陳炬鬥,壓制住陳炬。陳炬則是為了幫助鄭氏補上軍饷的窟窿。”
郭大友點頭。
“那就剩下一個可能了,通倭的另有其人,此人手眼通天,而且還想把屎盆子扣在潞王頭上,唯恐天下不亂。”
“大哥,我就是這點想不通,會是誰呢?”
“倭寇會從哪裏上岸,哪裏的人就有最有嫌疑。”
“無非是東南沿海,山東、南直隸、浙江、福建四地,按照倭寇慣于登陸的路線,就是浙江和福建的嫌疑最大了。只是,自先帝起海禁已經解除,如今東南沿海貿易繁盛,倭亂已不可見了。這個節骨眼上通倭,給倭人提供武器,是為了什麽?”郭大友道。
羅洵突然道:“這兩年可有人去管張鯨在做什麽?”
郭大友眸光一凜,忙道:“大哥的意思是……通倭的是張鯨?吳永背後的人是他?”
“浙江福建一帶潛伏着的手眼通天之人,還能影響到京中局勢,恐怕就只有他了。他對朝中心懷憤恨,對報複皇室、挑撥朝局都是很正常的事。不過這也只是猜測,還需核實。”羅洵淡笑,話鋒一轉,拍了拍郭大友道:
“老八啊,關于十三的事,你只需明白一點。他是個很有價值的人,他的父兄當年做的事我們都還沒查明白,沒了他可不行。我們的利益與他的目的并不矛盾,他想保住李惠兒,還想要白玉吟,想來個娥皇女英,都依着他。我們本也沒打算把李惠兒送回宮中,白玉吟既然脫離了潞王的控制,潞王的把柄也算是落在了咱們手裏,這都是好事。”
“大哥說的是,昨兒十三殺了幾個龜公,恐怕是因為這些龜公想要把白玉吟搶走轉移,撞在了十三手裏。這白玉吟也是不易,能在潞王身邊隐忍這許多年,一直牽制着潞王,讓潞王不敢動她。若不是昨晚四爺與我說起白玉吟的身世,我還真以為是潞王不行,所以沒要她呢。”
“呵,那個荒淫的王爺,哪有他看中的女人不要的道理。白玉吟能在他手底下冰清玉潔地活到現在,自然是一直握着潞王的把柄。昨天你與我說潞王的八卦,我就說你還嫩啊,關鍵的地方理不清。”羅洵嗤道。
這話聽在郭大友耳朵裏有點事後諸葛亮的味道,他笑了,也沒拆自家大哥的臺。
“眼下,白玉吟和李惠兒都不能繼續藏在京中了,等此間事畢,你且與我去見指揮使吧,我給你和十三申請外派任務,你們把李惠兒和白玉吟帶出城去。”
“去哪兒?”郭大友問。
“杭州,軍火盜賣不是小事,何況還涉及通倭。你們去查明白倭寇的來路,搞明白到底是不是和張鯨有關。朝中這個爛攤子還有西北的鞑子,我來對付。”羅洵道。
“是。”
……
三月初六,申末,趙子央陰沉着面色從戶部出來,一路歸家。今日他一大清早被緊急召回戶部處理昨夜的南新倉爆炸案,統計損失,組織後續補救。一整天,處理繁忙的公務之外,漫天的驚人消息雪片般傳來,擠滿了他的腦子。到現在他已然有些神志恍惚了。
封城大索第一日,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已在城中逮捕了數百名鞑靼人和瓦剌人,但其中有嫌疑者大約只有十幾人。中城兵馬司指揮詹宇表現最為突出,他在搜捕過程中正面遭遇了九指王本人,卻不慎讓九指王逃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九指王身邊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如今他被委以重任,成了兵馬司搜捕九指王殘黨最倚重的中堅力量。
聖上對昨夜南新倉爆炸一事和鞑子潛入京中的消息非常震怒,禦命城中全力緝捕,并且發動了在京的錦衣衛一半力量。駱思恭領命,親自指揮這次的行動。
對幾名昨夜參與爆炸焚燒南新倉被當場逮捕的鞑子的審訊過程很不順,他們口中一直罵着髒話,什麽也不肯說。目前這幾個人已經被轉入錦衣衛诏獄,由錦衣衛接管審訊。
禍不單行,西北前線三邊總督魏學曾傳來軍情急報,寧夏糧草告急,請求京中緊急調糧。聖上午後在宮中大發雷霆,大罵南新倉武備松弛,主管戶部難辭其咎。戶部尚書楊俊民頂風力争,請求聖上賦予魏學曾在戰區四周調糧的權限,并往西北派大将馳援。聖上尚未禦批,內閣還在研判。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年的春祭取消了。
而他除了要憂心朝中事之外,他還得煩心家裏事。昨晚孟晴和父親鬧翻了,孟晴本當夜就要領着人走,虧得自己和娘親苦苦勸說,她們才留了下來。外面這麽亂,白玉吟、李穗兒的身份又都十分敏感,再加上靈濟堂已經成了各路勢力争鬥的漩渦中心,一時半會兒回不去,這個時候她們能去哪兒?為了她們的生命安全,好歹是把她們給留下來了。
昨夜他安撫老爹一宿,老爹氣得犯了病,口裏直呼家中出醜,愧對已逝的姑父姑母。自己磨破了嘴皮子,才讓老爹不要再胡思亂想,引發矛盾,使得家中不睦。如今老爹卧床養病,心神具靡。自己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又被召去了戶部,真是累得身子都僵了。
若要趙子央說心裏話,他其實是支持自家的三表妹的。他當真佩服三表妹的勇氣,敢于當着長輩的面如此直言不諱地明說對李穗兒的感情,若他當年能有表妹的三分勇氣,敢于反抗父親,保護好自己的新婚妻子,不去冒那個風險,讓她羸弱的身子還懷了身孕。恐怕如今也不會這般孑然一身了。妻子難産而死,永遠是他心中最深的傷痛,他也一直在用不婚的手段無言地與父親對抗。
至于女與女結合之驚世駭俗,趙子央倒是不以為意。這宮中對食者數不勝數,還不都過得好好的?孟家又并非皇室,非要生兒子繼承皇位,延續祖宗香火,何必如此執着。再說了,延續香火這事兒不是他二表弟的事嗎?什麽時候成了三表妹的事了?他覺得自家三表妹是難得的有英雄氣概的女子,不該被那些俗世的綱常倫理所束縛,如此她才能一展拳腳,闖一番天地。三表妹本可能孤苦一生尋不到伴侶,如今有了能與她攜手一生的人,不該是件喜事嗎?
他昨夜安撫父親睡下後,尋了母親,悄悄說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母親竟然與他想到了一處去。趙子央尋思着,若他能和母親一起勸說父親,或許能讓父親這老頑固轉變想法。父親雖然執拗,但他是重情的,趙子央相信父親內心的情感能戰勝綱常對他的束縛。
他表妹一家,自祖先起就過着與衆不同的生活,他們獨來獨往,随心而行,不受束縛,從來都是性情中人。他們天為蓋地為席,不介意流浪山川大地,走遍四野八方,信奉此心安處是吾鄉。多麽潇灑的人生态度,真是令人羨慕。如今她表妹敢于冒大不韪護下兩個孤苦無依的女子,這份氣概,也令他肅然起敬。
陽明先生曾在《瘗旅文》中寫下“莫知西東,維天則同”之言,趙子央覺得,這或許就是孟晴想要選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