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索(四)
孟曠雖然與舅舅大吵一架,當夜就想離去,可因着表哥和舅娘的苦苦勸說,又考慮到這個節骨眼上,她帶着妹妹、白玉吟和穗兒離家出去實在太過危險,所以她還是留了下來。家中客院專門騰出,打掃幹淨,物什都備得齊全,供她和孟暧、穗兒、白玉吟住下。
孟曠當夜沒有去見穗兒和白玉吟,她自覺心緒難平,也不希望讓她們看到自己傷心哭泣的模樣,故在妹妹和表哥、舅娘的連番安撫之下,她當夜獨自一人在房中安歇。
夜裏百轉千回,她難以入眠。心中考慮了很多事,過去的事,當下的事,未來的事,似乎沒有一件是能讓她舒心快樂的。過去的血海深仇尚未得報,當下陷入困境難以脫身,未來混沌不明不知所向。如今又與所剩不多的親人鬧翻了,她到底該何去何從?她只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自浙軍歸家後看到家中慘象的父親一般,一時之間茕茕孑立,禹禹獨行,難覓歸處。
她突然好想二哥,二哥到底在哪裏,如果二哥現在能在她身邊,好歹能給她出出主意。孟曠明白還有穗兒在自己身邊,她的聰慧不差二哥,還有妹妹、靈濟堂的夥伴們、表哥、舅娘,其實她并不孤獨。但或許只有與她龍鳳雙生的二哥,才能懂她此時內心的想法。她想要成為家中的頂梁柱,所有親人愛人遮風擋雨的屏障,她不允許自己軟弱,去依靠別人。
她實在太累了,雖然思緒萬千,但疲勞的身軀依舊促使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她混沌蘇醒過來時,感受到有一雙纖細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肩背。她努力睜眼,可眼皮子卻像是粘在了一塊,努力了好久才睜開。視線有些模糊,但她能看到兩個女子坐在她床榻邊。她不知何時趴在了床榻上,胸腹墊了柔軟的褥子。這并非她的習慣睡姿。漸漸的她能感受到肩背上涼涼的,她的衣衫不知何時被人褪去了。受傷的左肩頭一陣麻癢,她不禁蹙起了眉頭。
“穗兒妹妹,她醒了。”孟曠聽到了白玉吟的聲音。
随即,那雙一直在撫摸她肩背的手移到了她面龐上,穗兒的聲音響起,語氣中透着喜悅,但更多的是焦慮擔憂,她的面孔也在孟曠眼中清晰起來:
“晴,你感覺怎麽樣?口不口喝,想不想喝水?”
“嗯……我這是怎麽了?”孟曠努力發出聲音,卻察覺到自己嗓音異常嘶啞。
“你起了高熱,今兒早上我和小暧見你一直不起來,進你屋裏就發現你發燒了,我們一直在幫你擦身子降溫。你傷口化膿了,小暧重新幫你處理了一下傷口,眼下她去煎藥了。”穗兒解釋道。
孟曠無力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自己終究還是倒下了,這個時候倒下怎麽能行,穗兒、妹妹、白玉吟,她們都等着自己去保護……她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我……我沒事,睡一覺就好。”她說道。
“胡說,你身上的箭傷一直拖着,會拖出大病來。小暧說了,你需要靜養起碼五六日的時間,等傷口完全結痂愈合。期間哪兒也別想去,就在家裏老老實實地養傷。”穗兒道。
“這怎麽行……我們得盡快……準備離開……”孟曠急了。
“離不開的,眼下封城大索,咱們就算喬裝打扮,也出不了城門。何況出了城又如何?錦衣衛如影随形,你就算不要了前程,難道不要命了嗎?”穗兒微嗔,說道,“我都說了,你讓我和郭大友談談,我有把握可以說服他。”
“我……讓你和他談,但……我們要做兩手準備,還是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咳咳咳……”孟曠啞着嗓子努力道,說到最後嗓間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腥甜,惹得她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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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表哥已經在想辦法了,你現在是病患,不許再逞能了,不然我可要生氣了。”穗兒蹙着眉,孟曠這呆子真是在某些地方異常執着,讓她無奈。
話及此處,孟暧提着藥罐子進了門。大約是聽到了方才孟曠與穗兒的對話,她陰沉着面色不說話,倒藥入碗,三個女人合力把孟曠扶起來,她很不客氣地把滾熱的藥湯一口氣給孟曠灌了下去,雖然又燙又苦,但孟曠愣是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喝了下去。
這個人到底要逞強到何種地步?真是半點也不肯示弱。穗兒在旁邊看得很是揪心。
“姐,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妹妹,你這幾日就在家中好好靜養。人力有時盡,你再強也當不過千軍萬馬,何苦來哉。我們都在你身邊,有什麽事別悶在心裏,你說出來,大家一起合計對策多好?我已經長大了,小穗姐、白姑娘也都不是甚麽弱質女流,當真需要你每時每刻都護着,嬌滴滴的一點苦也不能吃。何況你也護不過來。”
孟曠聽着妹妹的話,一時間沒有答話。
“你睡吧,再睡一覺。”孟暧道,說罷,便招了招手,将白玉吟帶離了屋子。穗兒獨留孟曠床榻邊,陪着她。
二人沉默着不說話,屋內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炭火熏得暖意融融。孟曠趴伏在床榻上,當真又有些睡意闌珊了。忽聞穗兒輕聲道:
“你昨夜和你舅舅争吵的事,小暧都和我們說了。咱們的事……你舅舅果真不同意,你也別怪他,換了誰也覺得驚世駭俗。當初你自己接受這件事也耗費了不少時間呢。”
孟曠一時間不曾答話,其實舅舅都還沒來得及表态她與穗兒的事,但是舅舅對白玉吟的态度太惡劣了,讓孟曠非常氣憤。
穗兒伸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手指無意間勾住她耳垂,輕柔玩轉。孟曠心頭泛起情波,溫聲道:
“不論他同意不同意,我這輩子都跟你過,他阻止不了。”
穗兒唇角彎起笑容,側躺到她身邊,與她面對面共枕。孟曠那雙漆黑深邃的眸子便凝在了她的面上,眸光泛着戀戀波瀾,一下就将穗兒的魂吸了進去。她不禁擡手搭在孟曠背上,輕輕拍撫,道:
“睡罷,我陪你。”
孟曠不舍地盯着她一會兒,才終于阖上了眸子。穗兒實在愛煞了這個聽話乖巧的孟晴,往上蹭了蹭,在她額首印下一吻,将她攬抱在懷中。二人相擁而眠。
屋外,孟暧站在白玉吟房門外,喊住了準備返回屋中的白玉吟。
“白姑娘……呃……二嫂?”白玉吟與自家二哥的關系對于孟暧來說實在來得有些突然,她還不習慣二哥突然有了一個未婚的妻子,而且還是這樣一個絕世美人。
白玉吟笑道:“妹妹不必如此糾結,我還未嫁與你二哥,癡長你幾歲,你喚我白姐姐就好。”
孟暧淡笑點頭,随即從自己懷中取出了一個繡囊,裏面有一串造型獨特、似蝰蛇似蛟龍的金鏈子。她把這個繡囊交給了白玉吟,道:
“這是娘親的遺物,也是我孟家家傳之物,一直由我保管。前些日子離家前,我不知何時能歸家,便一并帶出來了。這個家傳之物是我孟家專門給長媳的,你雖尚未過門,但已是我孟家的一員,這個交給你。”
白玉吟接過繡囊,眸光泛起波瀾。她抿唇,咽下淚意,揚起笑容道:
“我定珍而重之,再傳下代……”
孟暧笑容愈發燦爛,張開臂膀抱了抱白玉吟:“白姐姐,你以後就真的是我二嫂了,有了這個,可不怕我二哥不認你。他要不認你,全家人都不同意。”
白玉吟笑中有淚,回抱孟暧,阖上了眸子。
……
三月初六這一日,趙子央大約是剛敲響暮鼓時抵家的。行至家門口,他就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立在家門外。他一身錦衣衛常服,虬髯滿面,看上去有些風塵仆仆。估計也是剛到,他還沒來得及敲門。
趙子央暗道不妙,忙上前拱手道:
“郭千戶,幾日未見,別來無恙。”
“啊,趙主事,真是巧。”郭大友揚起笑容,趙子央心道這家夥笑起來可真不像是個錦衣衛,憨厚可親,讓人心生好感。
但是好感下一刻便蕩然無存,因為郭大友接下來一句話讓趙子央的心沉入谷底:
“不知你家表弟孟曠可是在家中,我正要來尋他。”
趙子央明白,趙家與孟家的關系是瞞不過郭大友的,只是他這也查得太快了吧。當初孟曠進錦衣衛時,特意耗費了極大的功夫,隐瞞了趙家與孟家之間的關系。這些年,兩家之間分居城中南北,彼此來往也不密切,只有逢年過節才會相聚。郭大友是從什麽途徑如此迅速地得知趙家和孟家的關系的?難道他是查了校場口靈濟堂的房契和地契記錄?這宅院雖然如今已經歸入孟曠名下,但易手前幾任房主的身份可都是趙家人。
眼下也顧不得郭大友是怎麽查到的了,都找上門來了,趙子央得想辦法應對才好。孟曠的意思是想要甩開郭大友,自家人秘密将李穗兒和白玉吟送出城去。眼下郭大友就這樣找上門來,通知家裏人把李穗兒和白玉吟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而且藏起來并不是明智的選擇。為今之計,就只有和他敞開了談,做交易了。
于是面上神色未變,攤手請道:“郭千戶請随我來罷,表弟确實就在家中。”
趙子央出于保護自家父母的考慮,沒有帶郭大友去見他們,而是直接将郭大友引去了客院。這次造訪,郭大友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見到一個病恹恹的孟曠,自他結識孟曠以來,已經兩年多的時間了,他幾乎從未見過孟曠生病,哪怕是受傷,她也能迅速恢複,很快就扛過去了。不論外出偵查條件多麽艱苦,孟曠似乎永遠都不會出現身體不适,精力充沛,強壯堅韌。不僅他沒想到,趙子央也沒想到。他今晨走得早,彼時客院諸人都尚未起身,自然也沒發現孟曠病了。
穗兒就守在孟曠的榻邊,郭大友進屋前,她已經幫孟曠打扮整齊。孟曠還在發着熱,但睡了一天,她已經能坐起身來,自己動手穿衣進食了。見孟曠面色蒼白,卻也不忘戴着面具遮住下半張面孔,郭大友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他先是問候了一句:
“身子如何?不要緊罷。”
孟曠搖了搖頭。
後方趙子央立着沒有離去,他不曉得郭大友來此的目的,不能獨留他與孟曠和穗兒相處。郭大友回身看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他有些礙事,示意他回避。但孟曠擺了擺手,穗兒出聲道:
“沒事,趙大哥是自家人,我們知道的事,他也都知道,你不必忌諱。”
郭大友無奈,于是道:“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們,你們的事,羅千戶都知道了,我們并沒有阻撓你們的意思,包括白玉吟。我們只是希望你們可以與我們合作,一起調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羅千戶今日已經替我和十三申請了外派任務,過幾日,等批複下來,我們就可以出城。你們不必再擔憂封城大索,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
“去哪兒?”穗兒問。
“杭州。昨夜在添香館,那四個從廊頂上跑過的人乃是倭寇暗部的忍者,被他們滅口摔死在太湖石上的是添香館明面上的老板吳永。此外,我們還在添香館主樓的夾層中找到了一批來自神機營的軍火,已經被轉運出大部分,只剩下了三箱尚未來得及完全運走,被我扣了下來。此事非同尋常,我們懷疑吳永通倭,走私軍火,并且懷疑這件事可能與一直身在杭州的張鯨有關。此次赴杭,便是為調查此事。”郭大友言簡意赅地解釋道。
此言一出,穗兒、孟曠與趙子央具是心驚。消化了片刻,穗兒問道:
“将我與白玉吟一起帶去杭州,你們是何打算?調查張鯨,似乎與我和白玉吟無關罷。”
郭大友笑了,道:“難道我還能把你們與十三分開不成?眼下你們都被追捕,潞王的人昨夜丢了白玉吟,必然不肯善罷甘休。更是有非常多錯綜複雜的勢力要搶奪你李惠兒。就算我強硬把你們分開,十三怕是也不會答應的,他如何放心得下。你們與十三情投意合,我自是不願棒打鴛鴦。惠兒姑娘,你牽涉到的事事關重大,我私下調查了一些,卻也并非十分清楚。你眼下都已然是十三的人了,十三是我的兄弟,你也算是我的弟妹,咱們已然是自家人。就算你對我不信,但你應當是信任十三的。你的事情,十三最清楚,若是需要我幫助,你們商量着,願意相信我就與我說,我一定幫。”
穗兒與孟曠相視一眼,她們都沒想到郭大友的态度短時間內發生了完全相反的變化。穗兒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打算說服郭大友,卻沒想到如今派不上用場了。一番忖度後,穗兒大約明白了郭大友的心思。她不禁心生佩服,此人當真是聰明人,完全懂得如何在适當的時機做出恰如其分的選擇,都不肖去費口舌。
于是穗兒道:“郭千戶,我眼下也不與你繞彎子了。我有兩個問題需要你坦誠以答,一是你們為何如此看重孟曠,甘願為了他受牽制。二是,你與羅千戶扣留我而不上報的目的究竟為何?”
郭大友眉頭微蹙,暗道這小丫頭片子可真是犀利,這兩個問題一下就切在了要害之上。他倒也沒有太多猶豫,回答道:
“我與大哥不過朝廷鷹犬,吃的是公糧,有一身本事自然要報效朝廷,也是為了保住我們的飯碗。我們知道的太多,很有可能最終的命運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捏着一點朝廷的把柄,找個靠得住的屏障,我們老後的命運将非常凄慘。歷代高階錦衣衛很少有能善終的,我們只是在為未來做打算。眼下我們的使命,就是發現隐患排除隐患,并尋找我們老後的屏障,這就是我們唯一的目的。十三家中當年出的事情,是我們尚未排除的隐患之一,再加上十三本身乃是百年難遇的好手,我與大哥是惜才。”
郭大友的話看似冠冕堂皇,實則非常實在,也說出了絕大部分錦衣衛的心聲。他的回答與穗兒預想的差別不大,穗兒于是道:
“我與十三哥商量過了,我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希望你能給出一些你的想法。”
郭大友的雙眼亮了:“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