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索(五)
三月初六,戌初入夜,仆人送了晚食入客院。郭大友、孟曠、穗兒與趙子央就在孟曠屋中用食,吃完後,則繼續聽穗兒訴說她的事。穗兒的敘說此前已經持續了半個時辰,盡管她言簡意赅,但有些事情不詳細去解釋,依然不能說得明白。
郭大友在傾聽的過程中,一直保持着非常鎮定的狀态。哪怕是得知穗兒與孟家早年間的淵源時,他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穗兒确實并沒有保留,孟曠知道多少,她就告訴了郭大友多少。郭大友唯一顯出神色變化的時刻,是穗兒提起李太後庇護自己的時候。想來他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穗兒的身世絕不一般,乃是太後昔年相識之人的女兒。後來穗兒說到了自己的養母李明惠與老姑姑祁雨禾之間的事情後,郭大友不禁打斷了穗兒,插話進來道:
“你養母與老姑姑兩人是何時入的景仁宮?”
“隆慶四年的三月份。”穗兒回答道。
“隆慶四年三月……”郭大友似乎在回憶什麽。
“那年年初,撒馬爾罕使臣曾入宮朝觐,郭千戶是想說這件事嗎?”穗兒問。
“對,這事兒我有印象,在錦衣衛隆慶年間的秘檔中看到過。”郭大友回答道。
孟曠有些吃驚,郭大友居然能看到錦衣衛隆慶年間的秘檔?這種秘檔一般十年就要銷毀,若是有特殊命令,更是不會被留存。郭大友接下來解釋了她的疑惑:
“我與管檔所的老六馮承是棋友,剛入錦衣衛那會兒,他給我看過一些隆慶年間的秘檔。他說隆慶年間最神秘的一件事,就是朝中所有部門關于隆慶四年初朝觐的撒馬爾罕使團的記錄都被删除了。删除記錄的事還是錦衣衛北司管檔所負責的。當年管檔所是他的師傅主事,他師傅特意留了一份記錄下來,說是當年其實先帝不顧撒馬爾罕使團的激烈反抗和朝中個別重臣的強烈反對,強行将使臣團中一位重要的女性收入了後宮。他對撒馬爾罕使團極盡要挾恐吓之能事,使臣團憤然離去後,先帝派錦衣衛一路追蹤,在山西境內,追蹤的錦衣衛接到了殺無赦的命令,于是僞裝成馬匪,将使臣團全殲。”
穗兒面色凝重地望着郭大友,片刻後道:“任務是北司負責的嗎?現在可有錦衣衛的老人記得此事了?”
郭大友搖頭,道:“那批錦衣衛都沒回來,許是在外地直接被滅口了,許是明白回去也不會有活路,所以在山西當地落草了。總之都不曾回來,錦衣衛檔案中全部勾了死亡。如今那些人的檔案也全部被處理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是北司的人,這要去問老六的師傅了,恐怕連老六都不是非常清楚,但他師傅已經去世了。”
穗兒頗為遺憾,這或許是唯一能知曉有關她生身母親的線索了。
郭大友打量着穗兒,緩緩道:“我真是沒想到,你竟然是流落民間的公主……哦不,是長公主,是今上的姊妹。”
穗兒搖頭,道:“我不是甚麽公主,也不想當公主。郭千戶,我的故事都說完了,你有甚麽看法?”
郭大友沉吟片刻理了理思路,緩緩道:
“若要說看法,其實目前我能給出的意見不多,因為即便你與我說了這麽多,我依然是所知甚少。你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尋到張居正第五子張允修,他才是最緊要的關鍵人物,是破解萬獸百卉圖之謎的唯一鑰匙。我大概能提供一下尋找張允修的思路,這追蹤索跡啊,首先就要代入流亡逃跑之人的角色中,你越是了解他,就會越明白他在想甚麽,他有哪些經歷會促使他作何考慮,最終做出甚麽樣的選擇。關于張允修,你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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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道:“我亦不是非常了解他,我與他接觸的時間在張氏幾兄弟中是最短的,就是我從京城被送到江陵之後的将近一年時間而已。可以肯定的是,他非常聰慧,比之他的父親和幾個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關鍵的是,他聰慧而知進退,賢達而知榮辱,博覽而曉天下。若是假以時日,恐怕也會成為一代名臣,出将入相不在話下。但是當時他只是一介書生,自幼并不長在京中,生活範圍都在江陵的家宅和學堂,走得最遠的就是去江陵城參加了鄉試,中了舉子。與他交際的人,恐怕也很有限,只是一些他的同窗,以及家族中人而已。”
郭大友似乎對此有所預料,于是很快又問:
“那麽,張居正呢?你在他身邊做了那麽多年的侍讀,你覺得他是一個甚麽樣的人?會做出哪些安排?”
穗兒顯出為難又困惑的神情,蹙着眉思索了很久,才答道:
“我入府時年紀真的太小了,很多事我都很懵懂,更是沒那個本事去揣測張太岳的想法。張太岳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座高山,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有他的道理,每一個安排都有深層的考慮。他是真的心憂天下,希望能扭轉朝中局勢,改善天下民生。這份心思從未變過,是我可以肯定的。其實我猜可能他對自己即将故去有所預感,不然也不會從去世的一年半前就把我送去江陵,籌備後事。張太岳是一個可以為了天下昌平而舍棄一切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親屬。他可能故去前最擔憂的就是聖上了,他不知道聖上是否能接管這個天下,是否能牢牢維持住新政,是否能讓萬象革新,讓大明再續千秋萬代。為了能讓新政多持續哪怕一天,他也會為此付諸全部努力。”
穗兒此言讓屋內陷入沉默,衆人不禁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悲涼湧上心頭。嘆前首輔之可惜,嘆今上之怪朽不可輔。如今這朝局,當真是日益凋敝,可用的人才越來越少,天下赀財近乎消耗一空,庫帑靡費,養着一群好吃懶做、滋擾民生的皇親國戚,年年入不敷出。四鄰虎狼環伺,邊務廢弛,以至百姓年年惶恐于外族侵擾。如今,這京中都已流入外族探子,胡作非為,竟然一時奈何不得。真是窩囊!
郭大友沉聲說道:“穗兒姑娘,我從你話裏話外,能聽出你其實很關心朝局,很擔憂這天下百姓民生。這麽多年,你挑着一個這麽重的擔子一個人前行,能走到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現在還不大明白張太岳為何會把自己身後如此重要的大事放在了你的肩上,但我猜他或許是看中了你的一片赤子之心。真的,我老郭見過那麽多人,真的還沒見到過如你這般,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心系天下的人,真是無私到一定境界了。你的聰慧與赤誠,或許就是張太岳最後的希望。”
穗兒不禁赧然,其實很多時候她都是被逼無奈行事,自覺沒有郭大友說得那般偉大。
“我老郭今日與你交底,我沒什麽大志向,唯一的想法就是做好我的錦衣衛,多立一些功勞拿一些犒賞,人前能耀武揚威,吹噓吹噓,老後回鄉也能有個依托。還有就是,我大哥——羅洵羅千戶于我有救命大恩,我在這世間無牽無挂,他就是我最親的人,我要為大哥養老,照顧他後半生。除了這些,我老郭別無所求了。
說實在的,這錦衣衛其實當得也沒什麽太大的意思,我和大哥近些年一直在考慮後路,我們真的擔心不得善終。我之所以把你扣留不上報,就是為了能尋到一條退路。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太多秘辛,将來等待我們的是兔死狗烹的結局,那不如掌握更多更大的秘密,以捏住他人的把柄,保全我們自己。
但是如今反觀咱們自己,也确實太膽怯了。我說句不好聽的,咱們是大丈夫,你是小女子。你一個小女子都有這樣的擔當,我們這些大丈夫畏首畏尾的,實在是說不過去。”
他頓了頓,轉而問孟曠道:“十三,我問你,你可當我是你大哥?”
孟曠望着他,緩緩點了點頭。
郭大友笑了,道:“好,有你這個表态,我就放心了。十三是我的兄弟,穗兒姑娘,你就是我的弟妹。我們是一家人,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尋找張允修,破解萬獸百卉圖,并托付于未來可定鼎朝局的人物,這件事我老郭參加了!你們放心,我參加代表着大哥也會加入進來。這件事咱們齊心協力,努力把它完成喽,到時候說不定還真能拿到甚麽好處,得到庇護。如此我與大哥也不必終日裏提心吊膽了,到時候隐退山林,指日可待。”
穗兒與孟曠相視一眼,終于露出了笑容。既然郭大友已然表态加入,代表她們終于拉攏到了這個強大的盟友。郭大友郭大友,但願這位聰慧機智的錦衣衛,能人如其名,成為她們真正的朋友。
宵禁已落,郭大友多日未曾休息,也已然甚是疲累。孟曠和穗兒表态,詢問他今夜是否可以留下住宿,郭大友同意了。
“眼下我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外面亂哄哄的,咱們也不必去管,只需閉上門等個幾日,就可出城了,大多事兒與咱們關系不大了。唯獨一個,就是那個射傷十三的黑袍人,你們說他就是當年的管獄所老大黎許鳴黎老三,唉,這事兒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當年居然是假死?大哥已經在盯着搜捕他的事了,不日應該就會有結果。這幾日,十三,你在家中好好養傷,休養好了,咱們出城的堪合也就發下來了,到時候就準備出發。”
說罷他起身,趙子央也同時站起身來,做了個請的手勢,打算引郭大友去客房歇息。郭大友卻突然想起什麽,道:
“對了,你們可知道白玉吟的身世?”
穗兒與孟曠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郭大友道:
“我想這事兒你們得知曉為上,畢竟白玉吟身世并不簡單,我們出發後,可能也會遭遇抓捕白玉吟的追兵,你們得最好準備。”
穗兒和孟曠初時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合理,如果白玉吟身份特殊,那就不難解釋為何孟家二哥會耗費一大筆銀子去把她贖出來了,而且更能解釋為何她在潞王手底下一直能維持清白,鉗制住潞王作為她的庇護。
只聽郭大友道:
“你們可能并不知道萬歷十年,時任南京戶部侍郎白先石全家被羅織罪名下獄逼死的案子。這個案子當時被壓得很緊,并未聲張出去,可能也就只有南京當地的部分人知曉。白先石是因為潞王大婚禮赀超标而死,他列出了彼時因為要籌集禮赀而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清晰地記錄在賬簿之上,并寫下了告天下書準備痛斥潞王婚禮鋪張靡費。事發後,東廠出手,白先石全家被羅織罪名下獄,他本人被嚴刑拷打致死,家中妻女被貶為奴,入了官妓。後來全家死絕了,就只剩下彼時年紀尚幼的小女兒白玉吟存活。而潞王嚴刑拷打白先石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那賬簿,并将其銷毀。不知其上到底記載了甚麽要害事,使得他如此忌憚。如今那賬簿只有白玉吟知曉下落何處,她捏着潞王的痛處,故能牽制于他。”
穗兒與孟曠聽後,心中浮起同樣的感想:白玉吟之事怎麽與萬獸百卉圖之争發展至今的來龍去脈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