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索(六)
這一夜郭大友宿在了趙家,因顧忌着郭大友在,孟曠和穗兒這一夜也不曾一起睡。一來是身在趙家又有郭大友這個大男人在,她們實在不好意思過于親密;二來孟曠傷尚未好全,穗兒不希望自己影響到她休息。她們這一夜也沒有去尋白玉吟和孟暧交談,各自洗漱,早早睡下。
孟曠睡前服了藥,其中有安眠的成分,她這一夜很早就入睡了,一覺深沉。穗兒睡到半夜,被家宅院外的吵嚷聲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能聽見外面大批人馬奔跑過的聲音,起身着履,開了窗往外望,還能瞧見衆多火把聚集在一起,将黑夜照亮的光芒穿過牆頂透射進來。她心想這次封城大索果然是來真的了,也不知那些躲藏在城中、各懷異心的探子們是否能躲過這一劫。
這一夜有一人難以入眠,便是趙子央。他一直窩在他自己的房內,坐在書案之後翻閱一本戶部檔案。這是他前些日子從戶部借調帶回家中的,他本無這權限,但因他的上司——山東清吏司郎中範禺名出差去了山東催征夏稅,盧侍郎臨時賦予他了代郎中的職權,可以調閱郎中權限的文檔。他這些日子在整理去年的治河經費名目,調閱了不少黃河沿岸地區上報的官府開支記錄,越是核對越是頭大,這其中已經不是挪用的問題了,朝廷撥下來的治河經費幾乎就不見了蹤影,這幾年治河幾乎都靠黃河沿岸各地官府籌集民資,這一點在潘季馴潘工部的治河疏中都有明确記載。
今天郭大友提到了白玉吟的身世,趙子央突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在山東的一則河道治理的上疏中看到過有官員引用了她父親白先石的文章。但是記憶有些模糊了,他回來後耗了些功夫才找出來。
這篇疏文寫于萬歷十年七月,由山東布政司右布政使李松上報,其中,李藩臺羅列出這些年的遼東軍費,并對聖上挪用軍費庫帑大肆籌辦潞王婚事深感憂心。遼東都司一直是山東直管,山東和遼東,只隔着一個狹窄的渤海出海口,隔海相望。再加上山東還有個長島群島,距離遼東更近了,來往都非常方便。山東代管遼東,成為遼東的大後方,這是出于抵禦北元的軍事考慮,來自于太/祖皇帝的智慧。
李松奏章中關于潞王婚事的資費清單異常詳細,并專門提及了借白先石之調研而論,故可以确認他是看過白先石的上疏的。只是如今說什麽都晚了,趙子央望着李松奏折之上無票拟無朱批,代表着奏折連最初的六科封駁這一關都沒過,直接就被扣住了。趙子央不難确定這疏文或許從未曾打皇帝眼前走過,連內閣諸位閣老估計都無緣一見。
他将折子默然摔在了案上,靠于椅背之中。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在朝為官。他入官場也有好些年了,看到了多少的不公冤屈與黑暗傾軋,又看到了多少的怠惰憊懶與貪公肥私。朝政傾頹,官場黑暗,早已不複當初。萬歷十年時他卯着一股勁兒要金榜高中,好在朝為官,輔助張首輔推行新政。可如今十年過去了,前首輔早已不在,而他在這混沌的朝政深潭之中,如水面之上的浮游一般随波逐流,越發的迷失方向。
當年他與大表弟、二表弟一起讀書,大表弟不是讀書的料,但二表弟是他的知音,二人都有着相同的志向。他們都願金榜題名,入前首輔麾下一展宏圖。如今當真是物是人非,那樣一個一片丹心的青年,卻就這般在多方利益的明争暗鬥中被摧毀了前程,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離鄉。
“表哥,我朝之關鍵就在賦稅民生,只有國家富起來,我們才有能力整饬軍備,訓練起一支百戰不殆的大明之軍,徹底蕩平北元等外族的侵擾。唯有從賦稅民生着手,切實改變當今的財政弊端,才是一切的關鍵。表哥,若要入首輔門下,咱們就得學這個,學如何讓百姓富起來,百姓富起來了,國家就富起來了……”二表弟年輕昂揚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響,一股寒涼之意卻仿佛從趙子央的脊椎骨爬起,使得他周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緩緩閉上了眸子,仿佛已經看到了一艘曾經無比華貴、意氣風發的巨碩寶船,被腐蝕得千瘡百孔,以再也難以挽回的勢頭逐漸沉沒。兩百年潮打風吹去,終究是駛向了日薄西山的帝國墳場中。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終于提筆,在紙上寫下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
……
一夜未眠的不僅僅只有趙子央,還有詹宇。他其實已經連續好幾日不曾好好休息過了,天天帶兵在城中搜捕,這幾日幾乎将靴底都磨薄了。
前一日,他在搜捕過程中正面遭遇了九指王,雖然不慎讓其搶馬奪路逃脫,但詹宇卻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逮住這個狡猾的家夥。九指王的大部分同夥都已然被捕,但詹宇認為他身邊其實還有人手。前日晚間炸了南新倉,就是他們聲東擊西的把戲,他們一定還在謀劃着什麽。一口氣派出去五個人焚燒南新倉,證明了詹宇的判斷,九指王身邊還留有鞑子精銳。
今日詹宇打算從南新倉一帶先往北搜,抵達安定門附近後,再從東往西搜捕,重點在皇城周邊範圍和附近的高官聚居處,他懷疑這幫人是在打算襲殺朝中要員。
搜捕的過程進展不是很順,他期間與不少也在城中搜捕的其他官兵相遇,交流之下,大家都無斬獲。也不知這幫人到底使了個什麽把戲,竟然藏在城中銷聲匿跡了。眼下朝中盯這件事盯得緊,詹宇身上的擔子很重,他必須盡早将九指王集團全部逮捕才行。寧夏戰事日益焦灼嚴峻,若是還任由這些鞑靼探子在城中胡亂生事,大明王朝的顏面何在?兵馬司那些往日裏只知道吃糧饷、玩美人,飽食終日混跡街頭的指揮們終于必須得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投入搜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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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搜到鼓樓附近,詹宇恰好來到了自己家門前。望着自家的朱色大門,深宅大院,他蹙了蹙眉,撥轉馬頭打算調頭離去。但是卻還是不巧,剛走到院牆根,恰好撞上一駕馬車駛來,駕車的馬夫一眼認出了他,高興地喊了一聲:
“表二爺,這麽巧碰着您了。”
馬車車簾掀開,車內一身着三品文官赤紅官袍的年長尊者探身出來,望向馬上的詹宇。詹宇嘆息一聲,不得不下馬,上前行禮:
“甥外孫見過舅公。”
“宇兒啊,近來很忙罷。”車內的長者沉聲說道。
“是,這幾日我們在全城搜捕鞑子敵探。”
“再忙也要歸家,知道嗎?你娘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你,你還有親事在身上,盡快把事情辦妥,然後回家準備成親。”長者說話慢條斯理,卻讓人覺得無法抗拒。
詹宇抿唇,沒有說話,只是拱手行禮。長者最後望他一眼,下了車簾,那車夫便駕着馬車駛入了宅院之中。
詹宇目送他舅公入宅,不禁有些胸悶。他多想逃離這個家,可到頭來還是被束縛在這裏,徘徊多時無法離去。
他的舅公,乃是當朝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閣臣之一的張位張明成。詹宇的母親是他的親外甥女,并未外嫁。原因是詹宇外祖母,也就是張位的親妹妹與她的夫婿均英年早逝,是張位将外甥女接到身邊養大,他非常疼愛這個外甥女,不願她外嫁,故詹宇的父親乃是入贅婿郎,是錦衣衛中的大漢将軍,是富貴名門中的庶子,故而詹宇自小就以張位甥外孫的身份在這宅院之中長大。他的父親這兩年被派往外地駐紮,家中至親只剩下母親,詹宇覺得自己就像是家中外人,舅公張位與他也并不是十分親。
中城兵馬司指揮的差事,是張位給詹宇安排的。十七歲時詹宇考取功名失利,張位就看出他随了父親,文不能成而武可成,故給他安排了武職。詹宇一直想要自己闖出一番天地,奈何卻如那如來佛祖掌中的孫猴子一般,始終不能脫離舅公的掌心。而如今甫一遇到舅公,張口便讓他歸家成婚,詹宇心中真是反感至極。他如今對靈濟堂的孟大夫種了情根,根本不願娶其他女子。他也不想借着婚事,如父親一般飛黃騰達,只想脫離這個家,獨自支撐一個小家,安寧度日。
也許,這次捉拿鞑靼敵探是他最關鍵的機遇,他必須把握住。念及此,他立刻清理雜念,專注心神,撥馬繼續指揮搜捕。
一路搜尋至入夜時分,宵禁已過,詹宇已經來到了五軍都督府附近。老遠的,他看到一駕馬車緩緩駛來,那馬車之後似乎綴着兩個人影,但那兩個人影在見到詹宇時突然一閃身,迅速拐入岔道離去。
詹宇心中起疑,暗道方才那兩個人難道是在跟蹤這駕馬車?可他隔得太遠,現在去追那兩個人恐怕是徒勞,不若先看看馬車中人是誰好了。
于是他縱馬上前,橫于馬車前攔下馬車,道:
“中城兵馬司搜捕欽犯,請車中人亮面一會。”
那車夫愣了愣,但面上很沉着,并未起任何慌亂。他扭身掀開車簾,對車廂裏的人道:
“大爺,兵馬司的人查人,您露個面?”
“啊?兵馬司?兵馬司鬧什麽呢?這些日子亂哄哄的在城裏跑,現在還查到老子頭上來了。”車裏人罵罵咧咧地探頭出來,随即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隔得老遠,詹宇都能聞得到。
望着眼前這個滿面虬髯,醉醺醺的魁梧男子,詹宇不禁蹙起眉來,問道:
“來者何人?為何宵禁後酒醉夜行?”
“你不認得老子?老子是……嗝……中軍都督府佥事,大将李如松!”那人打着酒嗝嚣張吼道。
李如松?這樣一個醉漢居然會是如今冉冉升起的新将星?詹宇實在有些不信。
“不管你是不是李如松,宵禁夜行都不可許!”
“老子這不就到家了嗎?還差幾步路撞見你個愣頭青,把我攔在家門口告我夜行,真是笑話!”李如松指了指不遠處的中軍都督府衙門怒道。
“大爺,您少說兩句吧,今天真的喝多了。”那車夫勸道。
詹宇心想這家夥如果當真是李如松,還差幾步路就到中軍都督府,确實也冤枉,罷了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還要繼續忙搜捕,沒空與他糾纏,于是道:
“念在初犯,盡快歸去,不得再犯!近日城中不太平,你們也不要無事出門亂逛,知曉嗎?”
李如松指着詹宇還待再罵,卻被車夫硬是勸了回去,車夫笑道:“曉得的曉得的,多謝軍爺提醒,我家大爺這是訪友遲歸了,往後定不再犯。”說罷忙不疊地駕車馬入了中軍都督府。
詹宇望着馬車消失在中軍都督府大門後,不禁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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