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離京(第一卷 完)
歲時流轉,冬尾盡去,春意漸濃。轉眼間,已入暮春四月,北京城的天氣逐漸擺脫了寒涼,複蘇暖洋洋一片溫和的天地。這幾日又下起了春雨,更是雨中紅綻桃千樹,風外青搖柳萬條。人們換下了厚重的外襖,穿上了輕薄的衣衫。
本該是踏春的好時節,只是這城中的氣氛,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來。一連持續了大半個月的封城仍然未能解除,城中搜捕人員日日來往,可卻毫無成效。順天府合宛平、大興兩縣在城中貼出告示,懸賞緝拿鞑靼通緝犯。這些日子府衙、縣衙倒是多了不少舉報的人,但沒有一個是拿得準的。
九指王殘黨在城中徹底銷聲匿跡,逃跑的老洛、竹妍也依然沒有消息。胡記脂粉鋪的胡福來與東子被關押在北鎮撫司,已經經過了羅洵與郭大友的審訊,但他們也并不知道老洛會躲藏于何處,他們說了幾個藏身點,但老洛應當知道北司的審訊能力,知道這些藏身點遲早都會暴露出來,果不其然,郭大友帶着周進同一一搜過,沒有任何收獲。
不過好消息是,此二人在郭大友的審訊手段下,雖然硬是扛了一段時間,但最後還是沒能扛住,吐露出了一部分關于老洛和竹妍的情報。胡福來與東子實際上是相依為命的叔侄關系,本是走西域販香料的商人,但是很不幸的是遭遇北元洗劫,全家盡滅,就剩下這叔侄倆逃了出來。一路逃難至北京城外時,被老洛搭讪,随即入夥。老洛的意思是要他們幫忙在京中抓一個人,抓到這個人,不僅可以掌握毀滅北元的關鍵情報,還能擁有下半輩子都享不盡的財富。
那是去年年中的事,他們入了京城後,不知老洛怎麽運作的,很快盤下了兵馬司胡同的一家香料鋪子,這叔侄倆于是就在京中留了下來,操起老本行,開始販賣胭脂水粉和香料。
對于竹妍他們所知有限,但老洛認識她的時間比認識叔侄倆要長,與竹妍也更為熟悉。竹妍似乎很早就被打入粉子胡同的青樓之中成為老洛的京中內應了。竹妍喊老洛叫做“三伯”,若是不出意外,可能是老洛舊相識的女兒。這個姑娘使得一手神乎其技的針法,随身攜帶着數根軟銀針,若是不能躲過她那防不勝防的針刺,便會瞬間兩眼一抹黑暈厥過去。據說這些年就是靠着這一手針法,所有點她的嫖客都無知無絕地睡了過去,醒來後也不記得自己昨夜做了什麽,便只能付了錢走人。
至于依附于方銘的計劃,也都是老洛一手策劃,他們都是聽老洛的安排。對于老洛的來歷,他們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個來自遼東的退伍老兵,跟了一個有些想法的主子,一直在幫主子做事。
羅洵與郭大友獲得的最關鍵的一個情報就是老洛手底下其實還有一個人。據說是個蒙古人,也不知是鞑靼還是瓦剌,但老洛是從遼東來的,估計可能是東邊的瓦剌部落裏的蒙古人。這個人平時不與他們彙合,連面都未曾會過,只有老洛知曉他的長相。他一直被老洛安排在九指王身邊,就潛藏在校場口附近。
郭大友得知這個消息時,第一時間确認此人就是與孟曠半夜在淨樂堂交手的蒙面人。就是他夜裏一直在盯着靈濟堂,見孟曠等人出門,便一路尾随跟到了淨樂堂。郭大友後來去查了被逮捕的那些蒙古鞑子,這些人都來自西邊的鞑靼部落,佩戴着自己部落的象征物,身上也有部落圖騰刺青。這個老洛安插在九指王身邊的蒙古人眼線應當并不在他們之中。也許他現在已然脫離了九指王與老洛彙合了,也許他仍然潛伏在九指王身邊,這個人或許很能說明老洛的來歷,以及他背後的那個所謂的“主子”是何人。
不論如何,胡福來與東子暫時是不能放走了,他們是老洛已經放棄的人,也不能成為誘餌釣出老洛,但還不能确認他們已經知無不言。故羅洵專門打點了一下,将他們關入了诏獄中的特殊牢房內,二人共一間,待到需要時,或許會将他們放出來。
羅洵和郭大友這段時間也随錦衣衛大部隊加入了全城緝捕,留京的錦衣衛,除卻保衛皇城的部曲之外,幾乎全部出動了。
孟曠或許成為了這次全城大索例外中的例外,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在趙家一待就是大半個月的時間。肩傷都已好全無礙,她每日在家中卻愈發焦躁難安,只能揮舞螣刀熬煉筋骨,每時每刻将自己維持在最佳的戰備狀态。孟暧、穗兒與白玉吟倒是在這段時間裏獲得了難得的安寧休憩,她們在這段時間裏關系愈發融洽。白玉吟也将她的身世細細與衆人道來,補充了不少郭大友所不知的細節,但與郭大友所言并無出入。衆人聞後唏噓不已,如今她也沒了歸處,唯有與孟曠等人齊心合力,尋到孟二哥。
令人喜悅的是,在杜氏與表哥趙子央的不懈努力下,舅舅對待白玉吟和穗兒的态度緩和了許多。但他仍然不能接受穗兒和白玉吟成為自家人,只是看在外界如今的搜捕壓力之下,為了保全家裏人他願意一時容忍她們在家中。他要求孟曠将她們送去外地安頓,然後與她們脫離關系。這層意思是趙子央代為轉達的,孟曠顯然絕不可能同意。趙子央的建議是,若可能的話,她們出了京城就再也不要回京了,就在外地安頓,不要再卷入任何政治鬥争的漩渦之中了。關于這一點,他們想到了一塊兒去。
只是令人焦慮的是,郭大友與孟曠出京前往杭州的堪合被指揮使駱思恭暫時扣發了,駱思恭的意思是要他們等風頭過去了再出城,這個節骨眼上不要離京。京城封鎖一直沒有解除,所有出入人員都要經過嚴格的排查才能通過城門。每日,排隊進出城門的人都成了長龍,京中百姓怨聲載道,可這次封城卻似乎永無盡頭。
其間,詹宇也曾來趙家幾回,匆匆與孟曠孟暧等人見面。他已經十分疲憊,支撐不住。好在兵馬司眼下已經撥了更多的人手替換他值守巡邏。他眼底烏青,壓力十分巨大,他說他總覺得就差一點就能找到那些家夥,可他就是不明白差在了哪裏。
孟曠建議他去找郭大友問一問,也許郭大友能為他解惑。詹宇聽取了建議匆匆離去,他還尚不知曉孟曠等人不日即将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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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許多日,至四月十三,匆匆趕來趙家的郭大友帶來了好消息,堪合已下,兩日後的十五便是出城日。他要孟曠等人立刻收拾行裝,準備離京。堪合下得十分突然,郭大友知曉孟曠會問原因,不等她詢問就解釋道:
“寧夏戰事急劇惡化,哱拜亂黨已經連克多座城池,來勢洶洶。聖上已采納禦史梅國桢舉薦,命李如松提督陝西讨逆軍務總兵官,統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圍剿叛亂,十五自京點兵出征。屆時隊伍會從德勝門出,德勝門封鎖會一時解除。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我們可以跟着李如松的隊伍出城。”
機會轉瞬即逝,孟曠等人當機立斷開始準備行裝。此次出京,不知何時才能歸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早幾天時,孟曠就與孟暧讨論過靈濟堂的處置問題,她們都明白靈濟堂已經開不下去了,但就這麽關閉也怪可惜的,不若轉給清虛打理,總歸這處房産也已經是孟家的了,閑置着也是閑置着。
可不曾想,清虛并不願承接靈濟堂,他說當年師尊羅道長和他只是幫孟家把家業立起來,如今孟家要離京,這家業他不可能承接,他本是出家人,一身清淨。他就做個看門人,幫孟家灑掃院子,也留守京中等待師尊歸來。
沒有太多的時間傷春悲秋,孟氏姐妹的離去已成定局,哪怕舅舅也阻止不了。也許是預感到自己的兩個外甥女有可能将一去不複還,舅舅終于忍不住與她們見了面,含淚告別。舅娘哭成了淚人,孟家姐妹安撫多時才平靜下來。趙子央卻似乎很是欣慰,還說往後若是他辭官,便帶着爹娘離京去投奔孟曠。孟曠感受到了表哥厭倦官場的情緒,二人于是定下了約定。
孟曠、孟暧、穗兒與白玉吟辭別了舅舅、舅娘、表哥趙子央和清虛師兄弟三人,乘上馬車,于四月十五當日未明時分離開趙家,趕往德勝門。她們将自德勝門出,往東繞過外城,再往南至通惠河,上運河航船下杭州。
他們趕到德勝門之下時,就被戒嚴的北城兵馬司攔在了出征大道的側面。自皇城北安門外點兵讨檄、激勵将士後,總兵官李如松将率三軍代表出發,一路向北,自德勝門出城,一路上與各地調集的部隊彙合,集結後趕到寧夏參與圍剿。孟曠等人沒有機會看到點兵了,而郭大友遲遲不曾出現,也讓她們有些焦慮。
辰時,郭大友終于現身了,他牽了一匹馬,馬上馱着他的包袱,一身遠行客的打扮,戴着鬥笠,瞧上去全然不似錦衣衛。他來了之後對孟曠道:
“十三,城門口和這裏戒嚴的兵馬司我都已打點過了,等會亮出堪合,他們自然會放我們出城。不過咱們先不急,一會兒有好戲要看。”
孟曠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她只是祈禱今日出城可以順利無礙。又過半個時辰,李如松率領的三軍代表緩緩行進而來。為首的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一身鳳翅抹額盔、明光柳葉甲,看上去威風凜凜、恢廓有度。他身後的将士們盔甲齊整,寒槍如林,刀光連幕,步伐整齊劃一,極有氣勢。他們剛剛接受完檢閱,大文豪筆下一篇漂亮的檄文鼓動三軍氣勢,他們正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這或許是孟曠第一次瞧見如此訓練有素的大規模正規軍,這恐怕當真是京軍中千挑萬選出的精英中的精英了,除了他們之外,剩下的實在難以拿出手。
當為首的李如松行進到德勝門下時,隊伍停下,等待城門完全打開,列隊出城。就在此時險情突發,兩側被兵馬司隔開的圍觀人群中,冷不丁射出來一根弩箭,直沖着為首的李如松而去,李如松尚反應不及,突然斜刺裏一個人影撲出,将李如松的馬一撞,李如松身子一晃,竟然就這樣躲開了那只冷箭。
随即人群中響起了呼呵聲:“站住!別跑!全部逮捕,逃跑格殺勿論!”
人群中一陣騷亂,驚叫聲此起彼伏,李如松初時有些驚駭,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四下裏張望了一圈,視線随即落在了方才撞他坐騎的人身上。他瞧着這個人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這是個年輕小将,穿着兵馬司指揮的輕甲,手裏提着刀。撞完馬後,立刻就沖進人群中開始大聲指揮抓捕。不一會兒,四五個鞑靼模樣的人就被他手底下的人揪了出來,全部制服,迫使他們跪伏在李如松馬下。老遠的孟曠就認出來,其中一人正是九指王,雖然只在最初搬家至校場口時為打招呼見過一面,但孟曠還記得他的模樣。他們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卻已然淪為階下囚。
“李總兵,抱歉驚擾了您。幾個上不了臺面的寧夏鞑子,一直在城中鬧事,謀劃着要刺殺您。今日終于被我們給抓住了,京中封禁今日便可解除了。”為首的兵馬司指揮朗聲道。
“詹指揮?”車廂中的孟暧探頭出來,吃驚喊道。詹宇一眼就望見了孟暧,頓時驚詫無比,僵在了原地。
李如松這時插話對詹宇道:“啊!我記得你,你是那日晚間攔住我馬車的兵馬司指揮……”
“下官中城兵馬司指揮詹宇!那日晚間瞧見有人尾随總兵,故上前提醒,冒犯處還望總兵海涵。”詹宇收回心神,拱手行軍禮。
李如松反應過來,詹宇對他已經有了救命大恩,而且不止一次。一時不由十分開懷,大笑道:“哈哈哈哈!好!詹指揮真是送了我一個絕佳的踐行禮,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讨逆狀了。這幾個鞑子詹指揮可否交給我,我這便帶去前線,震懾寧夏宵小?”
“這……下官做不了主。”詹宇猶豫起來。
“哈哈哈,沒關系。詹指揮真是我的福星,那就等我書信一封寄回兵部,屆時還望詹指揮能押解敵探與我會合,再助我旗開得勝。”
詹宇心中不由大喜,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郭大友真是誠不欺他!他立刻朗聲道:“下官願為總兵效犬馬之勞!”
李如松大笑,城門已開,他一揮手,率領三軍闊步出城。出城部隊臨近末尾,一旁戒嚴的兵馬司隊伍開了一個缺口,郭大友與孟曠牽馬駕車随着隊伍的末尾入城門堪合,準備出城。車廂中的孟暧掀開車簾望向詹宇,詹宇也立在原地注視着她,二人目光交彙,卻無言語交流。詹宇久久不能忘卻孟暧的眼神,那眼神裏似乎飽含了太多的情緒,他無法解讀。
他心緒上湧,被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催動,突然上前疾跑幾步,高聲喊道:“你等我!我定去尋你!孟大夫!”
然而彼時孟暧已經放下了車簾,而那駕馬車,也終于消失在門洞的深處。
四月十五,巳時,孟氏姊妹離京,歸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