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帝王州(六)

孟曠這一夜是坐着過去的,昨夜與白玉吟密談過後,她便勸白玉吟先睡下,她獨自坐在床榻邊,吐納冥想。夜間若是需要值夜,條件允許她大多都會吐納冥想,一來不影響她的感官去察覺四周環境的變化,二來一夜未眠的困倦也會消減不少。吐納法是羅道長教的,孟曠習練了八、九年,她自身功力也更近了一步,氣息更長更勻,心神思維越發敏銳,身體的韌性更強了。

清晨未明時分,孟曠在第一聲雞鳴後睜開了眼。天剛擦亮,孟曠判斷應當是寅正時分。白玉吟側卧在她身側,發出輕微悠長的呼吸聲,她正入眠尚未蘇醒。孟曠輕手輕腳下得榻來,着靴披衣,提了武裝帶和螣刀,悄然出了屋門。

她紮好武裝帶和螣刀,将面具挂在腰間,立在二樓廊道中。客棧內一片寧靜,許是本就沒幾個客人,也沒瞧見這個時辰起身準備趕路的人。今日是四月廿一,這一日孟曠等人仍然要逗留在臨清城中,須得等翌日清晨才會再出發。孟曠悄然來到了妹妹和穗兒的屋外,輕輕一推門,發現門是開着的,她心想她們怎麽這麽不小心,夜間睡覺竟然不闩門。

她緩緩推開門,入了屋中。卻見床榻上只有妹妹在熟睡,穗兒卻并不在屋內。她頓時有些慌了神,這個時辰穗兒會去哪兒?

于是立刻出了此間,帶上門後,她往樓下而去。她想起穗兒還有月事在身上,許是去了客棧後院的茅廁。似這種專門接待過路商旅的客棧,條件都不是那麽好,尤其對女客來說,在外住宿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因為這客棧就不會去考慮女客的問題,在外過往旅人大多數都是男子。孟曠在軍中女扮男裝那麽些年,對這個問題真是有着切膚之痛。早些年她甚至與羅道長提過,想用藥直接絕經,她真的受夠了。可羅道長苦苦勸她莫要這麽做,因為這會大大折損她的身子,影響她身體的康健。作為錦衣衛,身體不好是致命的,尤其她還是女子,與男子對陣本就處在下風,若是還自損身軀,可就把自己陷入險境之中了。如此,孟曠不得不作罷。

時間久了,孟曠也逐漸習慣了。雖然月事對她來說仍然是煩惱,但她已經能處理得幹淨利落,羅道長也給她開了一些調理的藥物,她的月事維持在較低的水平,期間也不會影響她的身體能力。

想起羅道長,孟曠思緒逐漸飛遠,不知他這會兒是否還在南京,若是能在南京遇上他就好了。已有一年多未見,孟曠還真有些想念這位老道長。其實對她和孟暧來說,羅道長有再生之恩,言傳身教,教會了妹妹謀生的本領,也成為了她們姊妹的心靈支柱。對于她們姊妹來說,羅道長其實就是亞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孟曠行至後院時,就見到了穗兒。她衣着單薄,正背對着孟曠立在院中,凝神望天。孟曠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天邊挂着一輪尚未消失的殘月,在灰藍的天際中顯出微薄的銀光。孟曠突然心尖似是被針紮了一般疼,她不知穗兒昨夜到底是否有入眠,她又到底是從幾時起就立在此處了?

她脫下了外袍,悄然走到她身後,将袍子披在她身上。觸手間一片冰涼,她于是展臂将她攬入懷中,摩挲她的臂膀,溫暖她的身軀。腦海裏不自禁浮起一句杜子美的詩句: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穗兒初時微驚,察覺到是她後,便放松了身子,倚在了她懷中。這懷抱真如救命的良藥,上一刻穗兒只覺得自己靈魂都要出了竅,這會兒卻被這人重新拉回了人間。

“怎麽一大清早的立在這裏?”孟曠貼着她的耳際,雙唇微微翕動,聲如蚊鳴,卻似泉音入耳,讓穗兒心神馳放歡愉。一夜未眠,她所有的心傷感懷與惴惴難安,就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她的懷抱中。

“醒了,也不願躺着,便起來走走。”穗兒彎唇回道。

“也不加件衣服,受涼了可怎麽是好?”孟曠有些怨怪地說道。

穗兒卻不答,片刻後才道:“我想起了一首詩,李長吉的《夢天》,不知你是否讀過。”

孟曠思索了片刻,念道:“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穗兒接着念道:“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她是用軟糯的吳音念的,聽上去別有一番韻味。

Advertisement

“李長吉的詩,有些晦澀險怪。怎的突然想起這首詩了?”孟曠問。

“我覺得這首詩寫得真好,咱們就真如那九點煙,杯中水,渺小如塵。天上見地下,不過是千年如走馬。不知道百年後千年後的人們是怎麽看我們的,咱們現在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有意義呢?”穗兒輕聲道。

孟曠不說話,她的心這會兒已經化成了水,想要将穗兒團團包裹住,浸潤她的每一寸魂靈。

“對不起啊十三哥,昨夜你定是生我的氣了罷。”穗兒的手不自禁揪住了孟曠腰間的衣物。

“道什麽歉,你又沒錯。我就是那會兒有些賭氣,但是這氣生得也沒甚意義,不一會兒也就消了。你知道的,我脾氣不好,這怒氣來得快,去的也快。”孟曠下颌摩挲着穗兒的額頭,親昵地說道。

穗兒不禁笑了,她想起二人重逢伊始,因着兵馬司曹光的事,孟曠還莫名其妙吃過一次大醋,對她又拖又拽又扛的,把她吓壞了。這人确實是脾氣不好,如今已是溫柔多了,昨夜也是一句重話沒說,也沒有擺臉色給她看,只是自己一個人生悶氣,還怪可愛的。

如此想來,昨夜自己一個人傷神揪心的,想了她一整夜,真是吃虧了。她不禁擡起頭來,捧住孟曠雙頰,然後踮起腳吻上她的唇,懲罰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孟曠吃痛,心下卻打翻了蜜罐般甜美,不禁将穗兒鎖懷扣枕,加深了這個吻。連日的被迫疏離和昨日的賭氣酸怒,促成了今日敞開心扉後這西天月色下的情深一吻,穗兒覺得孟曠周身迸發出的愛意如炙熱的火焰般将她包裹,她幾乎要溺斃在她的懷抱和親吻之中。

良久,唇分,這對有情人心上的缺口,已然再度被填滿,她們凝視對方的瞳眸,滿心滿眼都是彼此。

“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穗兒伏在她懷中,輕聲問道。

“嗯?突然問這個做甚麽?”孟曠道,“先不談這個,你與我來,我們到外頭走走,這裏有眼線,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

“嗯。”

二人從前門出了客棧,路過前廳時空無一人,掌櫃的也不在,只有一個夥計靠在櫃臺後打瞌睡。孟曠沒戴面具,尋了一條黑色的布巾包裹住自己的下半張面孔,免得面具太過紮眼,惹人注目。這家客棧距離臨清的運河碼頭并不遠,穿過一條街便到了運河邊。二人沿着運河邊漫步,孟曠牽着穗兒的手,穗兒依靠在她身側,亦步亦趨。雖然是未明時分,碼頭之上的船工都已然在上貨,準備了。孟曠悄聲對穗兒說起了昨夜與白玉吟交談的內容,穗兒聽後顯出前所未有的喜悅,道:

“看來我得尋機會與她私下裏談談,我得瞧一瞧她身上的刺青,也許她能告訴我破解萬獸百卉圖的思路到底正确與否。”

“可是……眼下實在尋不到這個機會啊,那客棧裏有眼線,你與白玉吟就算單獨在屋中相處,也是實難保證不會被人竊聽窺探,而且郭大友随時都有可能回來,這風險太大了。”

穗兒默了片刻,道:“十三哥,我覺得光是讓你與她做戲還是不夠,娥皇女英真的只是傳說,現實中哪裏有兩女侍一夫可以毫無矛盾的?我與白玉吟,也得表現出不睦,那才自然。”

“這……還需仔細考慮考慮,我認為是否要假意鬧矛盾,得視情況而定。”孟曠躊躇道,“何況咱們這是在出任務的途中,你們要是鬧起矛盾,老郭有可能會認為你們幹擾到任務的執行,他應當會采取一些意想不到的行動。而且……”

“并不是要鬧什麽大矛盾,只是私下裏拌幾句嘴,彼此表現出對對方的不滿,如此就夠了。目的本也只是打消郭大友的疑慮,點到為止。”穗兒打斷她道。

孟曠沉默了一會兒,眸光望着碼頭,轉開了話題道:“穗兒,我想你也明白,郭大友還沒有與我們說出全部的實話。他與羅洵一定有更長遠更深層的目的,才會允許你和白玉吟加入我們這一次的任務,并一直帶着你們走。我一直認為他其實就是盯着萬獸百卉圖的所謂寶藏,他就是要這個東西。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他不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許他很清楚白玉吟父親的事,他與白玉吟早年間就已經相識了,我總覺得他與白玉吟并非只是互相幫助的朋友關系這麽簡單。京城那夜,他領我們去白玉吟的私宅,應當有着更隐晦的目的。他可能早就知曉你與張居正的關系,也知曉張居正與白玉吟的父親白先石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

穗兒聽她這麽說,不禁心中發寒,道:“那麽,白玉吟是不是也在欺騙我們?她當真是對你二哥一往情深嗎?還是說她從頭至尾都是郭大友用以分化我們,試探我們的工具?”

孟曠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一直是有顧慮的。但我判斷,白玉吟對我二哥的感情是真實的,郭大友也并不知曉我二哥的存在。郭大友一直在利用白玉吟分化、試探我們應當是确實的事,但白玉吟只是假意配合他,實際上私下裏已入我們的陣營,一直在暗中引導和幫助我們。白玉吟有顧忌,她忌憚郭大友,也不敢與我們完全說實話,她對她與郭大友的關系始終有所隐瞞。所以穗兒,二女侍一夫本就是郭大友的安排,不論咱們私底下鬧什麽矛盾,他都樂見其成。咱們是否要制造這個争寵矛盾的假象,得視情況而定。

穗兒思索道:“制造矛盾假象,就意味着我們要将計就計,讓郭大友以為分化成功,但同時也坐實了我對你感情的真實性。若不制造矛盾假象,就代表着我願意忍氣吞聲,為了感情做一些犧牲,分化則不成功。又或者意味着我與你的感情為虛,白玉吟的介入并不會引起争風吃醋。這……實在是複雜了,恐怕郭大友也得費一番功夫才能搞明白咱們三人之間到底處于一個什麽樣的狀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郭大友誰也不相信,包括白玉吟,否則他也不會做這種暗中試探之事了。”孟曠道,說這句話時,她突然瞧見遠處的碼頭之上,兩個熟悉的身影正于棧橋之上行過,準備登船。其中一人正是客棧掌櫃,另一人十分肥胖,但卻已然換下華貴的衣物,換上了粗布衣衫,手臂還吊着,一臉苦相。

她指着那兩個人,對穗兒道:“你瞧那兩個人,那是掌櫃的,還有昨天在廚房裏襲擊白玉吟,被我打折了胳膊的那個人。”

穗兒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緩緩眯起了眼。

她們目睹掌櫃的送那肥胖男子上了船,那男子乘着今晨第一艘船從臨清出發離去。掌櫃的等那船只行遠,随即行色匆匆地返回,消失在了二人的視線之中。

“他們果然是一夥的。”穗兒道。

孟曠立刻牽住穗兒的手,道:“走,咱們回去。白玉吟和暧兒還在客棧裏,就呂景石一人守着她們,我們不能離開太久。”

等孟曠與穗兒趕回客棧時,掌櫃的似乎尚未返回,她們回了屋,就見白玉吟、孟暧、呂景石和韓佳兒四人已經全部起身了,正聚在呂韓夫妻倆的屋子裏,圍在八仙桌旁不知在看着什麽。

“客棧裏的人可有來過?”穗兒一進屋就問道。

衆人搖頭。

“你們在看什麽?”穗兒奇怪問。

呂景石讓開一個缺口,讓穗兒和孟曠靠近,桌上擺放着一本《黃帝內經》,孟暧正一頁一頁地翻看着。呂景石解釋道:

“我與佳兒昨日午後在臨清城裏閑逛了一圈,采購了一些東西。這本書不知何時被塞到了佳兒的簍子裏,方才佳兒翻東西時突然發現的。”

“《黃帝內經》?怎麽會有人把醫書塞在佳兒的簍子裏?”穗兒覺得十分費解。

孟暧翻到了某一頁,突然一頓,孟曠也注意到了這一頁上的內容,立時與妹妹異口同聲道:

“這是羅道長的書!”

穗兒仔細一看,那一頁是《素問·玉機真藏論》關于喘病之描述,空白處記滿了密密麻麻的手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