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帝王州(七)
孟晴與孟暧姊妹倆對羅道長的字跡十分熟悉,而孟家因着母親趙氏的遺傳,二哥孟曠與小妹孟暧都患有喘病,趙氏更是因為喘病發作而不治身亡。羅道長從接手趙氏,為她看病以來,就一直在致力于治愈喘病。他有很多醫書,這些醫書的特點就是但凡關于喘病的部分,都被羅道長标注出來,且在空白處有着他的思考和手記。這本《黃帝內經》特征如此明顯,姊妹倆自然一眼就認出了主人。
“羅道長居然這麽巧在臨清城中?”穗兒吃了一驚。
“不……這不是巧合,他應當是從咱們離京時就跟着咱們了。京城封城時他就在城外進不來,咱們出城後,他一直在尋找時機聯系我們。”孟曠反應極快,她猛然想起那夜河面上閃爍的神秘漁火,這會兒她才終于回過味來,那應當是羅道長在給她發信號。是戚繼光反切碼,這本《黃帝內經》是密碼本。羅道長與父親孟裔是摯交,而父親很熟悉反切碼,孟曠記得自己第一次接觸到軍事密碼不是在錦衣衛中,而是在家中和父親、大哥、二哥做游戲時。羅道長應當也是從父親那裏習得了反切碼的應用方法,那麽父親傳遞密碼的習慣是……她開始努力搜索記憶。
三長,兩短,三長……孟曠立刻翻看這本《黃帝內經》,每一頁她都仔細翻看了一遍,果然找出了羅道長用朱砂标畫的首聲字二十個,末韻字三十六個。她抽出自己的速記本,立刻将這些字飛速記下。她思索了一下,按照父親的編碼習慣,最開始的三次長亮應當是指金陵雅言八音中的第三聲音調——陽去,兩次短亮代表首聲字,最後的三次長亮代表末韻字,如此切韻拼接之後,得出了一個字:“孟。”
“是了,這個傳訊果真是單獨傳給我的。”孟曠長舒一口氣道。
“只有一個字……這訊息實在是有些太簡略了。”穗兒道。
“最開始傳訊只是打招呼,不可能在尚未确定我是否能接收到消息的情況下,就立刻傳遞重要消息。只傳達一個‘孟’字,就很明确了,傳訊人就是在告訴我,他們是自家人。”孟曠道。
“是不是二哥和羅道長在一起?”孟暧顫聲問姐姐,白玉吟也立刻投來了炙熱的目光。
孟曠露出笑容,道:“對,很有可能他們倆正在一起。他們本已回到京城之外,卻不巧遇到了封城無法進城,之後他們應是設法打聽到了京城內的消息,之後不知通過什麽渠道得知了咱們出城後的行蹤,便一路跟了上來,試圖用反切碼與我取得聯系。”
孟曠的反應實在是太快了,呂景石、韓佳兒還處在懵怔之中,完全不明白孟曠到底是怎麽從一本《黃帝內經》就推出這些結論的,白玉吟和孟暧也只是勉強跟上了她的思路,對于反切法她們只是略有一些概念,對于推論過程還有些糊塗。全程只有穗兒反應最快,幾乎是僅次于孟曠就霎時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反切法的整個推論過程。
“他們就在城中,我們……我們是不是該去找他們……”白玉吟下意識地抓住了孟曠的衣袖,穗兒的目光落在她的動作之上,一瞬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不,他們傳訊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與我們直接接觸,他們也不能出現在郭大友的面前。現在我們身處眼線包圍中,去找他們絕非明智之舉。我們什麽也不需做,一切如常,我會提高注意力,等待他們傳來新的消息。”一邊說着,她一邊将那記載着反切碼的速記本和筆盒收好。然後将那本《黃帝內經》直接丢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焚燒。
孟暧輕呼了一聲,這是她師父羅道長的醫書,就這麽燒了她實在有些心疼。孟曠卻道:
“這本書不能讓郭大友看見,燒掉是最保險的做法。羅道長本就是用它傳遞訊息的,這本書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身上勃發出一股強大的懾人威壓,讓所有人精神一凝,只聽她以不容拒絕的口吻下了命令:
“從現在開始,所有人對此事絕口不提,一切如常,就當沒有發生過。如有必要,我會将消息傳遞給你們。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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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不自禁點頭應允。穗兒望着孟曠,她意識到自己此時看見了戰場之上的軍人孟曠,這才是她真正出任務時的姿态。
……
郭大友于四月廿一這一日的未初時分歸來,手中還提了一壺臨清當地的自釀酒,哼着小曲兒,顯得神清氣爽,分外愉悅。他回來後簡單問了問孟曠客棧中的狀況,孟曠提了一下有人在客棧廚房中意圖侵犯白玉吟的事兒,郭大友顯得很生氣,立刻就下樓去尋那掌櫃的。孟曠沒有攔着他,也沒随他下去,她明白郭大友早就心知肚明會發生這種事,此時假意下樓找掌櫃的算賬,不過是去尋客棧同夥交流這兩日的監視情況。她若是要跟下去,那就顯得很“不知趣”了。
孟曠靜靜站在二樓廊道中,冷眼望着郭大友下樓,面沉似水。自昨日起她的心情就很不好,是因為她發現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某些珍貴的東西在逐漸流失。從西北歸來後,經歷了這麽多的事,她屢次給與郭大友信任,但都被辜負,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以致于如今已然心寒。
郭大友對她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他是一個很好的領導者,也教會了孟曠諸多的本領。孟曠對他心存敬意,兩年來二人搭班子出任務,經歷了無數險境和困難,互相扶持關照,孟曠也從內心深處對他建立起了信任。可以說在今年自西北歸京之前,郭大友都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上司,也是一個可親可敬的大哥。他的一切智謀都是針對外人的,而不會針對自己人,孟曠在他的羽翼之下,內心始終含蘊着與北鎮撫司巡堪所內部諸同仁相對良好的同袍情誼。
然而這一切都在歸京之後改變了,郭大友屢次對她施展詭計,謊言欺騙與暗中試探一環套着一環,至今自己都還陷在他的謊言和圈套之中。這一切已讓她內心的裂痕終于擴大到了無法修複的程度,對于郭大友的信任也喪失殆盡。她終于不再視他為大哥和上司,而決心要把他當做敵人來提防。
孟曠不是一個長于計謀的人,成為錦衣衛一步步走到如今,憑借的是她敢拼的勇氣和絕然的狠勁兒。她加入錦衣衛唯一的目的是查明父兄之死,為了掩飾女子身份,她也以冷酷、生人勿近着名。這些都直接導致了她孤立于集團之外,甚少會接觸到交錯縱橫的人際關系網和複雜詭谲的人心鬥争。而巡堪所也是看中了她的純粹,将她當作一把冷鋒刀刃,殺人利器來使用。她目前只是一名低階軍官,沒有人指望她智謀百出,上級對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成為錦衣衛的好刀。她最好單純且聽話,當好鷹犬,這才是錦衣衛最需要的品質。而用她這把刀的人就是郭大友,他之所以被派來與孟曠搭檔,是因為上級充分相信以他的智謀,可以完全掌控孟曠這柄利刃。
事實便是如此,殘酷又現實。孟曠從前很少會去想這些,但如今這個事實卻赤、裸裸地展現在了她的面前。她從此以後要面對自己的短處,并且要努力掩蓋和填補自己的短板,來防範長于此道的郭大友。這對她來說,無疑是痛苦且艱難的。
穗兒曾說,郭大友不能成為她們的敵人,必須得成為她們的朋友。事實證明,郭大友有他自己的打算,當利益一致時尚可合作,而當利益不一致時,就必須得做好與他為敵的準備。穗兒聰慧,從深宮争鬥中走出來,确可與郭大友周旋一時。但郭大友之老辣陰險,與宮中陰謀不可相提并論。他的智謀是實打實的多年做諜探特務練就的,最善給人設圈套和陷阱,更是巧言善辯,極能用言語欺騙蠱惑他人。這些年來,落在他手裏的官員不計其數。這些官員都是人精,為了保全烏紗,做足了周全脫身的準備,然而遇上“千機锏”郭八幾乎無一幸免,更有甚者都被送入诏獄了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栽了跟頭。比之這種級別的心戰,宮裏使絆子、搞栽贓都是小打小鬧,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孟曠心中明白,要對付郭大友,她不能完全依靠穗兒,穗兒比起郭大友還差了一截。只有她和穗兒齊心協力,才有可能旗鼓相當。
找掌櫃的“算賬”完了後,郭大友帶着一只燒雞回來了,說是掌櫃的賠禮。晚食加餐,衆人将燒雞分食。席間,郭大友笑呵呵地談了談他去看望于慎行的過程,神色間見不到一絲半點疑義。孟曠等人亦不動聲色,對郭大友設下的試探之局全當無所察覺。
四月廿一這一日夜間,衆人各歸屋內休憩。郭大友讓掌櫃的在這屋內加了一張竹床,孟曠在外洗漱過入屋時,他已經在竹床上鋪好了被褥,躺靠其上了。見孟曠進屋,他道了句:
“今夜早點歇息,明兒要起大早,一會兒就把油燈吹了罷。”
孟曠點了一下頭,走去桌旁,吹滅油燈。就在油燈熄滅的前一瞬,她眼光瞄到郭大友擱在桌案上的武裝皮革帶,那個他平時用來存放速記本的包裹搭扣未封好,裏側露出了一封對折的黃色信件。
孟曠神色未變,身形也未停頓,伸手快速于那包裹之上一摸,就将信捏于手中。随即她于黑暗中走回了床榻邊,上榻蓋被歇息。入睡前還聽郭大友調侃了她一句:
“昨晚上你小子是不是趁我不在嘗鮮了?看來我回來的不是時候啊。你小心啊,莫讓人懷上了,這婚都還沒成呢,不好看。”
孟曠不答,郭大友也沒指望她回答。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孟曠聽到了郭大友輕微的鼾聲,判斷他确實睡着了。于是緩緩地将那封信從被窩中取出,黑夜裏她難辨字跡,但卻可以通過觸摸紙張之上墨水打濕幹涸後留下的褶皺判斷書寫紋路。她仔細摸了一下,封面之上寫着“泾陽先生親啓”。
泾陽先生……孟曠仔細在腦海之中搜尋了片刻,終于想起泾陽先生是誰。顧憲成,字叔時,號泾陽。此人在朝中有幾分名氣,萬歷十五年,考核京城朝官,都禦史辛自修掌管考核事宜。工部尚書何起鳴在糾正考核的過失中,辛自修因不對執政大臣之意獲罪。給事中陳與郊秉承旨意彈劾何起鳴、辛自修,實際上是攻擊辛自修而庇護何起鳴。于是二人都被罷官,并責備了檢舉何起鳴的四位禦史。時任吏部驗封主事的顧憲成為他們抱不平,上疏申辯,詞語中有觸怒聖心的地方,被皇帝下聖旨責備,貶官外放。
後來如何,孟曠就不清楚了,此人應當還在外地為官,尚未再被啓用歸京。只是郭大友身上為何會有這樣一封寄給顧憲成的信?寫信人又是誰?
信的封口被糊上了,孟曠躊躇了片刻,最後決意自己有必要打開這封信看。于是她再度傾聽郭大友的動靜,聽他酣睡正濃,便輕手輕腳下得榻來,如暗夜行走的幽靈一般,悄然離開了屋內。
她一路下了樓,潛入了客棧的廚房。尋了一個陶罐加了點水,架在泥爐之上,打上火。不一會兒蒸汽上浮,她将那信封封口對着蒸汽熏了一會兒,等漿糊融化,便小心打開了封口,抽出了其中的箋紙。
借着泥爐的火光,展信後,她眸光微凝。啓首:
“叔時兄臺啓自京中分別,憶京華把袂,饫聆麈談,明月清風,至今在目……”
孟曠直接跳過內容,看向落款署名:“志友 南星頓首二十年四月初九”
南星?吏部考功郎中趙南星?孟曠頓時陷入極大的迷惑之中。她迅速将信的內容仔細讀了一遍,壓下心中波瀾,重新将封口烤幹糊上漿糊封好,這才帶着信回了屋。屋內,郭大友還在熟睡,她将信原樣塞回他包裹之中,确保不會被察覺分毫,随即上榻躺下。心口在劇烈跳動,她似乎已逐漸明晰郭大友背後涉及的利益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