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帝王州(八)

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午後,天陰微雨,揚州府瓜州渡口。

江南已入暑,近來更是梅熟雨落,綿綿不斷。濕熱的天氣讓北方的來客有些不大習慣,北客們紛紛減薄了衣衫,搖起了扇子。

原定于儀真碼頭下船的孟曠諸人,因着馬船的臨時變航,而不得不就在瓜州渡下船。瓜洲渡的河面上鋪開了水師的船,攔住了所有官船,并發出臨時征調令,所有南下官船必須立刻就地卸貨返航,運糧北上。因而馬船不得不臨時在瓜洲渡卸了貨,并在此上糧饷,往北運去。

這一批糧是往西北送去的,西北戰事已入白熱化。哱拜坐鎮幕後為謀主,以先鋒劉東旸為總兵,其子哱承恩、許朝為左右副總兵,義子哱雲、土文秀為左右參将,占據寧夏鎮,刑牲而盟。出兵連下中衛、廣武、玉泉營、靈州等城,惟平虜城堅守不下。叛軍又以許花馬池一帶聽其住牧為誘餌,得河套部蒙古首領着力兔等相助,勢力越加強大,全陝震動。副總兵李昫奉總督魏學曾檄,攝總兵事進剿,但叛軍恃河套部蒙古支持,勢甚強。遂重新啓用貶黜邊疆的前寧夏總兵麻貴,任副将,急調寧夏鎮帥兵讨伐叛軍。麻貴率蒼頭軍攻城不克,轉而阻擊河套部,頗有斬獲。四月,李如松任寧夏總兵,浙江道禦史梅國桢監軍,率大軍圍剿。然多次攻城均無果,至五月,戰事陷入膠着。

“這仗一旦不能速戰速決,最終拼的就是糧饷。誰最先斷糧,誰就先亡。圍剿西北鞑子的那幫子人,除了幾個真英雄,其他都不是什麽有本事的,想要他們出奇兵是不大可能的。不過只要他們一步一步來,把每一步策略都紮紮實實做好,別互拖後腿,這仗還是能贏的。我估摸着,再有一個月,戰事就能有明顯的轉機,很快能贏。寧夏鎮再如何銅牆鐵壁,牆裏的人也耗不起。”下船時,郭大友與那綱首作別,綱首詢問他對西北戰事的看法,郭大友于是笑着說出以上這番話。

與綱首作別,一行人數日來再次踏足陸地,牽馬乘車,入揚州府瓜州鎮城。

這揚州府乃是遠近聞名的好地方,自古以來,無數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贊譽此地,尤以太白“煙花三月下揚州”為最。然而如今已是五月,孟曠瞧着天上這陰雲沉沉的天象,不禁無奈地笑了笑。好在,渡口附近有連片的杏花林,雨中白瓣舒潤,芳香更甚,倒還殘存了些許暮春之意。身後車廂中,穗兒自車窗伸出手來探花嗅香,孟暧也學她,惹得韓佳兒調侃出聲,又起哄讓白玉吟也來,比比誰風姿更美,頓時傳出一連串的歡聲笑語。孟曠回首望着穗兒花間歡笑,不由起了醉意,更覺蘇東坡的一首《江城子》比興目下之情更為貼切:

“墨雲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回照動簾鈎。今夜巫山真個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華羞,捧金瓯。歌扇萦風,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

揚州府是孟曠母親娘家趙氏的老家,按理說,難得來一趟,不去看看似乎不妥。然而眼下她們人在瓜州鎮,家中老宅在東北部的江都縣城內,兩地相隔有六七十裏路,行過去起碼得要一個時辰還多,自然無緣無故的也不會往那裏去。今日時辰亦不早了,衆人打算就在瓜州鎮歇腳。京口瓜洲一水間,明日他們就打算自瓜洲渡過江至京口西津渡,然後沿着江南的鎮江府走陸路至應天府南京城。此間路程算來約一兩日便可走到,總體上來說,與她們預估的抵達時間并無太多出入。

于瓜州客棧落腳之後,孟曠攜着孟暧與穗兒出了客棧,往當地藥鋪而去。這幾乎成了她們的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先入藥鋪開藥。主要是孟暧每日都需服藥,她能夠攜帶的藥量是有限的。因是小事,也不需那麽多人随行,故郭大友、白玉吟、呂韓夫妻都留在客棧中不曾跟來。白玉吟這幾日身體不大舒服,她不跟來,孟曠也不必考慮一碗水端平的問題了。自四月廿一至今,又過十日,但孟曠對孟二哥和羅道長是否有傳來新的消息絕口不提,她不提就代表着他們并未傳來新消息,故穗兒與孟暧一路上也不多問。

前兩日,孟曠尋了時機将那夜她偷看到的郭大友包裹中的那封信的內容告訴了孟暧和穗兒,目前也就只有她們倆知曉。

信是吏部考功郎中趙南星寫給昔年吏部同僚,現已辭官于家鄉無錫縣泾裏鎮守母孝丁憂的顧憲成的。信的內容很簡單,但讀之細思,卻讓人心生驚駭。趙南星是告訴顧憲成,他正在拉攏朝中夥伴,欲于明年的京察中,想辦法讓朝廷再次啓用顧憲成,并要讓他回到吏部擔任考功郎中,與趙南星一起掌握官吏班秩遷升、改調等事務。有哪些夥伴,他都列出來了,還詢問顧憲成其中誰人可靠,誰人又有疑慮不當參與。

大明官員考核分為外察和京察。外察三年一次,乃是外地官員入京朝觐接受考察,分初考、再考、通考三次,九年一周期,稱作“考滿”,考滿最終得出評價。京察六年一次,乃是對京中官員的考察,這是自弘治年間定下的規矩。顧憲成本是京官,他就是在五年前,也就是萬歷十五年時因上一屆京察而被貶黜,算時間,明年便又要迎來一次京察,屆時京中官員将會有比較大的浮動。這對很多人既是機遇又是最危險的時刻。

但最令人心驚的是趙南星與顧憲成等人的結黨行為。朝中結黨本不是甚麽新鮮事兒,如今朝中按照地方、派系可分做大大小小上百個黨派,但若仔細分辨,這些黨派其實都是比較松散的組織,本身只是因為地緣、血緣關系或科考門生故吏而聯結在一起,大多不能成氣候。然而趙南星、顧憲成一衆,卻超越了此等黨派的概念,他們完全是一群因志向與理念聯合在一起的有識之士,天南地北,背景差異巨大,但卻能惺惺相惜。他們有着相對更為明确的組織和人員安排,十分團結,彼此照看。這樣的組織雖然目前只是星火,可若假以時日,當可成燎原之勢。

這個名不經傳,尚在萌芽狀态中的小黨,其成員已經遍布吏部、工部、六科與都察院,這也是他們确信可以左右下一次京察的底氣所在。再加上郭大友及其背後的羅洵,就代表着連皇帝親軍錦衣衛之中,也有了他們的同黨,如此一來,他們能夠掌握到的情報面就更廣了,乃至于可以涉足軍中。這讓孟曠不禁有些脊背發寒,這樣一群人結黨,他們若有異心,這朝局豈不将完全被他們所左右?若是當真發展下去,成了無可匹敵的大黨,那屆時這朝中還有誰能來與之節制?就算發展不起來,可結黨必然營私,這是鐵律,損公肥私,未來定不會有甚麽好事。

Advertisement

當然,孟曠也并沒有輕易相信郭大友就當真與顧、趙一黨有聯系,此事還存疑點。首先這封信的來路不明,究竟是趙南星委托郭大友帶出京城,送給家鄉丁憂中的顧憲成?還是這封信其實是被郭大友截下來帶在了身上?眼下難以判斷。孟曠更傾向于前者,因為這封信落款日期是四月初九,彼時京城已經封城,只有軍報可以來回遞送,似這種私人信件是遞不出城去的,寫信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只有托郭大友這樣的特權人士帶出城去。

其次,這封信是否是僞造的也未可知,孟曠并不識得趙南星的筆跡,無法分辨這封信的真假。如若是造假,那麽這封信是誰造的?出于什麽目的?

最後,這封信是不是郭大友故意讓她看見的?這最後一個疑點,當可與上一個疑點結合考慮,如若是郭大友故意讓她看見的,許是他故意造假出來的信,目的可能是為了擾亂孟曠對他背後勢力的查證。也可能是有意将孟曠的注意力引導到顧趙一黨的身上以達成某種未知的目的。只是這麽做有些畫蛇添足,不像是郭大友的做派。總之,真真假假很難判斷,按照常理推斷,孟曠還是更傾向于這封信并非是郭大友故意讓自己看的,而确實是郭大友受到趙南星委托帶出京去,打算送給顧憲成的。此行赴杭他們也會路過無錫,屆時郭大友只需故技重施,借口訪友單獨離去,便可将信瞞着她們送到,這并非難事。

在瓜州鎮的藥鋪采購了足夠的藥品,一行三人便緩步回客棧,順便一路游賞瓜州城中景象。這越往江南走,風景越是秀美宜人,空氣中都彌漫着水汽,潮濕溫潤。路途上遇見的人也越來越稠密,不論男女都顯出與北方截然不同的秀氣。江南是穗兒、白玉吟的家鄉,孟曠自己實際上也算是江南人,她父親那一代往前都生活在浙江,母家本也是南直隸揚州人士。因而這一路越是靠近江南,就越有一種近鄉之情,孟曠倒是還好,穗兒與白玉吟這些日子真的是越發顯出鄉愁來,白日裏話都變少了,時常望着外面的風景發怔,若有所失的模樣。

孟曠這些日子已不再佩戴修羅面具,改為用透氣的白綢布将下半張面孔包裹起來。一是為了适應江南的暑熱潮悶,二是此次出任務需秘密行事,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帶,佩戴修羅面具實在太過高調惹人注目,并不明智。加之近些日子她着裝越發平民化,往日裏身着的錦衣衛青色制服,如今都換成了輕薄的白緞武服,她瞧上去整個人柔和了許多,身上的血煞戾氣斂去,鬥笠一戴,倒似個游方江湖的俠客,灑逸潇然。

穗兒與孟暧的衣着也都換上了輕薄的對襟盤扣衫、八折裙,穗兒衣衫多為月白,是離京前急匆匆在趙家附近的裁縫鋪趕制出來的,四季各有幾套輪換。而孟暧則喜着桃紅。春日裏,二女嬌然的面孔更顯出別樣的動人風情,江南濕潤的空氣潤澤了女兒家的皮膚,白裏透紅,吹彈可破,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孟曠手裏提着孟暧采買的大包小包的藥材,走在二女身後,目光落在穗兒側臉之上,一時間有些心猿意馬。孟暧在與穗兒說着昔年她給人看病的趣事,她側首聽得很認真。孟暧突然打趣了一句,穗兒頓時嫣然一笑,一瞬真使百花黯然失色,萬芳不堪鬥豔。恰好正前方走來了一個搖着折扇舉子模樣的年輕男子,身後還跟着一個家丁。他一擡眼瞧見穗兒這一笑,頓時魂都飛了天。呆然立在原地注視着她,直到穗兒一行路過他身側,他都未曾挪動步子。

“漣哥兒?”他身後的家丁疑惑地喚了一句。

“哦,沒事,咱們走罷。”那年輕男子搖了搖頭,不再多看,舉步繼續向前。他與家丁都是一口湖北方言,應當不是本地人。

孟曠回首,望向他離去的背影,眸光微凝。

翌日清晨,孟曠一行來到瓜州渡口準備登上渡船。因着馬車與馬也得渡過去,這尋常渡船一時載不下,他們不得不等大船劃來。就在等待的過程中,渡口等待擺渡的人越發多了起來,在晨間濕潤的霧氣之中,孟曠望見了那個昨日在瓜州鎮內遇上的書生與家丁。這人也要擺渡去京口?莫非與他們同路?孟曠暗暗猜測。她又望了一眼穗兒,穗兒正在與孟暧悄聲說話,并沒有注意到那書生。

孟曠運起聽覺功夫,仔細傾聽那書生與家丁的對話。隐約聽到那家丁問書生:

“漣哥兒,咱們這回出來盤纏不多了,到得無錫恐怕沒幾日就得往回趕,不然走不回家了。”

“不急,此番不待我尋到泾陽先生,怎能輕易回去?”那書生不耐道。

“可是夫人還在家中,易哥兒年紀也小,老爺老夫人身子骨都不好,您這總往外跑,家中實在牽挂不下。”

“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打算。”

……

這人居然是去無錫尋顧憲成的?孟曠暗自吃驚,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恰逢此時,專渡車馬的大船駛來,郭大友與船家打過招呼,便敦促着衆人上船。那書生見狀忙上前一步,向郭大友拱手道:

“這位兄臺,敢問吾等能否與您一道登船,這實在是趕得急,您行個方便。”

郭大友打量了他一眼,和和氣氣笑道:“無妨,你們就兩個人,且上來一起吧。”

書生頓時展露笑容,一揖而下道:“多謝兄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