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帝王州(九)

清晨的霧氣尚未消散,濕潤的江風撲在面上,帶來宜人的舒适感。郭大友立在船頭,正與那和他們共同搭船渡河的年輕書生攀談。孟曠立在他們稍遠些的位置,身側有穗兒陪着她。船尾,呂景石守在馬車和郭大友的馬旁,牽着兩匹馬安撫并控制它們不亂動。馬車中,染了風寒的白玉吟今日病情有些加重,發起低熱,無力下車,孟暧與韓佳兒正在車中照看她。

孟曠安靜地站着,立在這個位置上,聽力絕佳的她能聽清楚郭大友與那書生的對話。而穗兒只能聽清只言片語,于是孟曠便非常低聲地轉述給穗兒聽。

這書生名喚楊漣,字文孺,湖廣應山人。出生于隆慶六年七月,年紀比穗兒還要小,剛及冠沒多久。十六年時,以増廣生的身份成為補邑弟子員,是秀才身份。他沒有急着繼續準備鄉試,反倒是開始外出游歷,增長見識。他對一些聞名京中的大儒心生仰慕,尤其是一些辭官後鄉居家中的名臣。因而近些年來,常常在外奔波,拜訪這些人請教治國理政之道。其中,萬歷十五年時京察事件中表現出絕然勇氣,敢于诤谏的顧憲成也成為了他的仰慕對象。顧憲成被貶後,楊漣一直想尋機會拜訪他,奈何家中事繁拖延了下來。一直到去年,顧憲成母親去世,他回鄉丁憂,楊漣終于尋到了時機,千裏迢迢從湖廣家鄉出發,一路東進,往無錫拜谒顧憲成。

在與郭大友的交談中,這位年輕的湖廣增生表現出非同凡響的思想與氣魄,言辭昭然,舉止磊落,俨然一身的浩然正氣。郭大友是不善應付這類人的,在多智善謀、心有千千結的他看來,這些一身正氣,直來直去,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書生,要麽就是大虛僞,要麽就是大迂腐,實難與之為伍。因而話說了幾句,便只能聽得楊漣慷慨而談,針砭時弊,郭大友面帶笑容立在一旁傾聽,已然不再言語。

穗兒輕笑一聲,對身邊的孟曠悄然道:“沒想到還有能讓老郭吃癟的人存在。”

孟曠也笑了,眉眼彎彎,蒙在白布下的唇角上翹。郭大友只是不喜應付這類人,但不代表他當真就沒本事讓這類人閉上嘴。人因地域、出身、受學、入行不同而區分巨大,文臣、武将自宋之後就難相與為伍,入本朝後,封疆大吏幾乎均為文臣出身,這些人掌軍,武将只能成為文臣手底下的裨将,帶兵沖殺,很少能有行伍出身直接做到總兵之上的大帥位置的。而文臣、武将之間也因學識水平和對事物認知的巨大差異而形成了交流的鴻溝,自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然而郭大友作為錦衣衛特務,武将中最為特殊的存在,卻與朝中清流言官交好,竟然與顧趙一黨為伍,實屬奇特。端看他與楊漣交流之情狀,似乎他其實仍然不喜與這類人為伍,卻不知他因何能與顧趙合流?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利益一致。

那麽到底是什麽樣的利益,讓他們能夠合流?羅洵與郭大友到底在謀劃些什麽?孟曠思索這個問題已然有些時日了,她唯一得出的猜想,就是羅、郭之謀與他們的出身背景有關,可能确實與軍隊行伍脫不開幹系。一是或與播州土司楊應龍引發的西南之亂有關,二則或與山東都司所轄遼東軍備短缺相關。這兩者都是關系國運的軍事大事,或許确實能讓文武合流。

不知不覺,渡船已過江靠岸。在西津渡靠岸時,因船夫控制不當,船身以相對快的速度撞上了堤岸邊避免磕碰而挂着的沙包,旋即彈開離岸,船身頓時一陣猛烈的搖晃。站在船沿邊的穗兒一下沒站穩,身子向前撲去,眼瞅着就要從船身與堤岸之間的縫隙中一頭栽下,驚呼聲中,身側孟曠卻已然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腰肢,将她整個人鎖進懷中。而她自己雙足前後分立,身子向後一沉一坐,穩穩立在船上不動分毫。

穗兒驚魂未定,緊緊勾住孟曠的脖頸,伏在她懷中顫抖。孟曠溫柔地安慰她後背,不由得對船夫起了惱意。那船夫已然上前慌裏慌張地道歉來了,孟曠想着出任務在外,還是別節外生枝了,于是便壓下了怒氣,沒有發作。

這一幕盡數落入前方郭大友與楊漣眼中,楊漣不禁感嘆了一聲:

“原來那位容貌特異的姑娘與那軍爺是一對啊,我瞧她尚未盤發,還道她尚未許人。”

郭大友不禁笑了,道:“許人了,許的就是我兄弟,他們近些日子剛定下親事。女子無父無母,所以一直跟着夫家,打算過段時日安穩下來,就辦婚事。”

楊漣無奈地搖了搖頭,倒是坦坦蕩蕩不掩飾自己的內心,道:“何等美嬌娘,您兄弟真是好福氣,羨煞旁人。”

郭大友心道:那小子的豔福可沒你想得那麽簡單,哪裏是羨慕的事,簡直要讓人妒恨。

上岸後,楊漣與郭大友一行作別。他們要直接自京口南下去無錫,而郭大友等人要往西行去南京。至分別時,楊漣都還不清楚郭大友與孟曠錦衣衛的身份,只當他們是行路的軍中武官。分別時,孟曠特別注意了一下郭大友的舉動,他沒有将那封信托給楊漣去交與顧憲成,不知是因為不信還是出于其他考慮,但可以看出郭大友應當對那封信很慎重,他是希望能親手将信交到顧憲成手中。

行了十多天的水路,一行人終于走上了陸路。抵達京口時時辰尚早,郭大友希望今日能在日暮時分就趕到南京城中,中間不要在外借宿。孟曠從腰包中翻開牛皮輿圖算了一下,京口西津渡與南京內城東門朝陽門之間約有一百六十多裏路,馬車全速一個時辰走四十裏路,這一段路程若是不惜馬力全速趕路,完全不歇息也得走上四個時辰。眼下時辰是卯正時分,真要趕到南京城,恐怕已經是未末申初的時分了,将将能趕在閉城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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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曠不再猶豫,全員上馬車,立刻與郭大友放開馬力全速趕路。郭大友縱馬在前引路,沿着通京官道急速飛馳。這一路他們确然不曾休息片刻,午食也是在馬車上一邊趕路一邊吃的,啃些幹糧喝點水,便算填飽了肚子,中途只在驿站換了一次馬。

暮色四合時分,孟曠等人已經能望見南京城外城的城郭了,他們準備從麒麟門入外城郭,入了麒麟門往西南方向再走約半個時辰,繞過紫金山南麓,便能走到朝陽門了。

南京城外郭的守備沒有北京城那麽嚴,麒麟門城門大開着,守門衛兵也不盤查,人流來來往往,除卻商旅,大多都是居住在外城內外的農戶,進城販賣菜蔬果品亦或入城幫工,每日都會出入來往。

孟曠等人入外城城郭之後,入眼的景象依舊與城外的田園鄉間景象相去不遠,只是城郭中的田畦更呈碎片化,農宅田舍也多了起來,大片大片種植稻谷糧食的田地少了,更多的則是菜地。這外城多為菜農,他們種植的菜蔬,都集中供應南京城內的消耗。

孟曠走的是外城直通朝陽門的大道,近期陰雨不斷,這條道路濕軟泥濘,多有坑窪積水,馬車走上去速度快不了。道路之上行人也不少,他們前方後方都有趕路人,或步行,或騎着驢騾,趕着牛。孟曠注意到他們後方一直跟着一隊客商模樣的人,入麒麟門時他們就跟着一起進來了,共有八個人,都是精壯的漢子,瞧上去應當都有功夫在身。他們騎馬的居多,六匹馬圍着一駕兩人駕駛的運貨馬車,車上擺着幾個箱子,似乎沒什麽重量。孟曠心生古怪,不由暗自警惕。前方郭大友也發現了,他沒有吭聲,只是與孟曠交流了一下眼神。

約莫又走了半個時辰還多,一行人才終于遠遠瞧見了朝陽門在暮色中的樣子。遠不同于外城城郭的夯土牆垣,這內城城牆之高大雄偉實數罕見,城磚極為厚實,砌合牢固,城頭門樓絕然聳立,帶給人天都般的壓迫感。哪怕是北京城的內城九門比之也要見绌。

衆人一路行來,右手側就能望見煙雨中蒼然矗立的鐘山山巒,便是“虎踞龍盤”中的“龍盤”之地。南齊時的大文豪謝朓有詩雲: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禦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

獻納雲臺表,功名良可收。”

金陵,自古便是盤龍冠紫的風水寶地。然而不幸的是,金陵龍脈傳聞早在楚威王時就已被鎮壓挖斷,此後在金陵定都的王朝都是小朝廷,遭遇北方兵燹的中原王朝也都将金陵當做南面避難的保留地。自東吳建都以來,諸如衣冠南渡後的東晉,南朝時期連番上臺與北朝争霸的宋、齊、梁、陳,李唐末裔南唐李氏均在其列,不思北伐的南宋偏居臨安也得迫于輿論将金陵當做留都。

太/祖皇帝自金陵起勢,将這座城修築得近乎銅牆鐵壁,其城垣之高大厚重,史所未見。成祖後遷都北方,個中原因十分複雜,其中就有王氣北移、綿延帝業的說法。然南京的地位依舊無比重要,整個大明王朝的朝廷班子,在南京也幾乎完整地留了一套,雖無太多重權,仍然是南方的政令中心。

就在一行人距離朝陽門還有一兩裏路時,前方道路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此人騎着一匹高頭大馬,一身黑衣黑甲,包頭蒙面。手中一杆長槊倒提,橫立于路中央,面對着孟曠等人來路的方向。灰蒙蒙的天際下,背倚蒼城,單人獨騎,如幽靈鬼魅般失真。

前方領路的郭大友勒馬,在距離此人還有幾丈遠的位置停了下來。後方孟曠也停下馬車,一手按住腰間螣刀,一手抓住身側的呂景石,把他塞進了車廂。對車廂中輕聲道了句:

“有人攔車,你們別出來。”

車中衆人頓時緊張起來,穗兒禁不住叮囑孟曠:“千萬小心。”

病中的白玉吟本昏昏沉沉,此時卻仿佛被刺激到了,她撐起病體,揭開車廂後板上的木窗向後望,果然見到後方那八人商隊也停了下來,不僅不超越孟曠等人的馬車,反倒鋪展開來,形成半包的合圍之勢。

“咳咳咳……他們……有可能是來抓我的……咳咳咳……”

“白姐姐?你為什麽這麽說?”孟暧驚詫道。

白玉吟卻咳得厲害,一時說不出話來。

穗兒眸光微凝,解釋道:“埋伏在這裏是有原因的,咱們是秘密出行,知道的沒有幾個人。假設消息沒有外洩,那麽事先埋伏在此處必是在等與南京有關的人來。石頭和佳兒調任南京內官監采辦之事乃是太後吩咐張誠做的安排,不會有人因此追殺他們。如此一來,咱們之中唯一與南京有極其密切的關聯的就是白姐姐了,所以極有可能是潞王的人。”

穗兒話音未落,外面的郭大友就已經在喊話了。他話語中透着一股調侃的笑意,倒是一點也不緊張:

“兄弟,沒必要吧。你們就此退去,咱們彼此都輕松。”

黑甲騎士不答話,依舊靜靜地橫槊立馬,郭大友眯起眼來,能感受到他的氣勢在逐漸拔高。他判斷此人當是個不世出的高手,如今已經很少能見到使用馬槊的武人了,只有宋以前的軍武貴族中才能普遍見到馬槊高手,此人來路不簡單,家裏是有背景的,不然素昧相識也不需蒙面。郭大友外表顯得吊兒郎當,心中已然警惕到了極點。他右手松開馬缰,緩緩向腰間的雙锏移去。

“你若覺得不好交差,不如咱們下馬談談,我給你出出主意?我這人沒什麽長處,就是點子多。”郭大友再次試圖與對方交涉,然而迎來的卻是對方出其不意的動作。只見對方長槊一橫,縱馬呼呵而來。郭大友立刻高聲大喊:

“十三!護馬車!”随即右手自腰間一抄,雙锏離開腰帶飛入雙手,他只用雙腿控馬,迎着那黑甲騎士寒光閃耀的長槊悍然出擊。

後方孟曠攀住馬車蓋頂邊緣,腰間發力,配合腿部蹬跳,猛然翻越上了車頂。她半跪于車頂之上,一柄精巧的弩機已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手中。後方跟随他們的八個“客商”已經撕下僞裝,亮出武器。他們武器多以長刀為主,但也有使用劍、斧的,随着那黑甲騎士的呼呵作為進攻信號,六個騎馬的人一起縱馬上前。而後方駕駛馬車的兩人則從後面運貨的車板貨箱中直接取出了上好弦的弩機,開始對着孟曠射擊,以掩護前方沖鋒的夥伴。

孟曠趁着他們第一箭尚未射過來,搶先發射弩/箭,她手法高超,弩機一甩,三根弩/箭飄射而出,一根落空,另兩根分別命中了兩名縱馬前馳的騎士,一根直接擊中了人面,那人當即慘呼一聲落下馬去,另一根則命中了另一人的肩頭,未能影響其沖鋒。

來不及上新箭,孟曠直接一個後空翻躍下馬車,她翻下馬車時,有兩根敵方射來的箭矢就擦着她的身側飛過,差一點就要被擊中。

孟曠躍下馬車後,直接将手中弩機狠狠抛出,極為精準地迎面砸中了一個縱馬近前的騎士,那騎士面門中招,也落下馬來,孟曠螣刀閃電出鞘,若蛟龍撕咬,往那騎士喉間一探一挑,霎時帶去一條人命。随即螣刀再次歸鞘,孟曠雙手迅捷如綻蓮花,武器包裹中的暗器四散而出,被她用極其精準的手法抛出,也不打人,直接打目标更大的馬。兩匹馬被她暗器擊中,嘶鳴着揚蹄,将騎手掀翻在地。而孟曠又被迫向側方滾翻,躲去敵後方射來的箭矢。那箭矢就打在了車廂之上,金屬擊打木板的聲響讓車中所有人抱頭蹲防,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孟曠讓過箭矢,打算繼續對付這幫不速之客時,前方卻突然傳來了郭大友的慘呼聲,孟曠心中一驚,分神往前一看,就見郭大友已被那黑甲騎士長槊擊中,打下馬去。黑甲騎士不理落馬的郭大友,直接縱馬向馬車而來。

不好,得逃!孟曠當即跳上車轅,用力一扯缰繩,駕駛着馬車斜刺裏躲開那黑甲騎士的沖鋒,突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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