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湖中隐(二)

郭大友面色蒼白、搖搖欲墜地騎在馬上,一路颠簸着沿城牆與護城河向北而驅。他半邊身子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右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恐怕已經脫臼,如果嚴重可能會傷及肌腱,還尚不知曉是否傷到了骨頭。更嚴重的是,他右肩被馬槊割開了一道大口子,鮮血如注。他把右邊袖子整個扯了下來,在肩頭紮緊做了臨時的止血措施。此時他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孟曠他們。如果孟曠等人就這樣交代在了南京城外,他十數年圖謀将一朝化為烏有,他絕對不能允許這種狀況發生。

太大意了,入南京城之前他該考慮到存在埋伏的可能性的,然而他卻被其他事所幹擾,一時欠缺考慮,就這樣入了城。他也是太過自信了,以為這一路乘船行來,無人知曉他們行蹤,而且速度又快,後方就算要追也趕不上。這些人多半是潞王派來抓白玉吟的,而他低估了白玉吟在潞王心目中的地位,也低估了潞王手底下人的行動力。

座下馬匹就是他自己的馬,幸虧沒有跑遠,還忠心耿耿地跑了回來,舔舐他的傷口。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勁才爬上馬,這一路往北馳去,就見路邊都是激戰過後殘留的景象。這朝陽門城牆一帶,沿着護城河夯築了一條馳道,馳道外圍幾乎沒有甚麽民居,全是一片一片的林地,城門外兩側的林地中央夾着自東而來的一條馳道,直通朝陽門內,與護城河沿線馳道相垂交錯,也是郭大友、孟曠等人方才遭遇黑甲騎士攔路的那條道。林地外圍大約五裏之外才會有田舍村落出現,全因朝陽門入城便是南京皇城所在,外野畦田民居須退避三舍,以示尊崇。且這裏也是軍政速報傳入的門戶,城外馳道也顯得格外重要。

故不論是入城馳道還是沿河馳道,道路之上都是見不着多少行人的,就算有,那也是地位尊崇的官員的車駕亦或富貴人家的辇輿。南京城東集聚着皇城與孝陵、大祀壇,都是國之重地,民居甚少。外城老百姓大都聚居于城南、城北及城西,即使是居住在東的老百姓,一般也不會走東面的朝陽門入內城,都是繞道南面的通濟門入城。

今日很巧,不知是不是這群匪徒刻意驅趕,馳道之上見不到一個行人,往來的辇輿車馬也沒有,郭大友一路行來,能見到激戰後留下的戰場,有死屍橫七豎八暫時無人來收,也有半死不活的倒在地上爬不起來,身上都是致命傷,鮮血流了一地,眼瞅着活不成了,各個哀呼着等死。地上還有一堆箭矢,以及不少追兵落下的兵器,包括那柄馬槊,也被丢棄在路旁,黑甲騎士卻不見蹤影。郭大友沒有理會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他即無力也沒必要去審問他們,更不想費那個功夫去殺了他們。徑直從他身邊路過,繼續往北馳去。

臨到太平門附近,他隐約能瞧見前方後湖的波光,而那裏傳來了喧嚣聲,有不少人馬正在湖邊,互相呼呵,似乎正在搜索着什麽。郭大友不敢靠近,下得馬來,将馬牽入一旁的樹林之中,掩蔽觀察。他能斷斷續續聽到那些人呼喊的聲音:

“……跑了?”

“跑不遠!好幾個女人在車上,一定就在湖邊,搜!”

郭大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得再冒險往前前進了一段距離,終于能看清一駕馬車就擱淺在湖邊緣,馬車已然側翻,馬匹也被車廂扯得歪倒在湖中,掙紮着站不起來,大半個馬身都泡在湖水中,只能将馬頭探出湖面,唏律律地哀鳴。

那駕馬車正是他們的馬車,而此時馬車中當然已是空空如也。三個追捕的匪徒淌入了湖中,站在湖邊淺水的淤泥裏,正試圖把那駕馬車從淤泥之中拉出來。郭大友先是心驚于馬車墜湖,随即起了疑惑,不知當時到底出了什麽狀況,馬車竟然會失控墜入湖中。随後他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太平門一帶的地形,恍然間明白了墜湖的原因,看來是馬車高速行駛時來不及轉彎而導致的。孟曠畢竟從未曾來過南京,對南京城的地形不熟悉,情急之下反應不及,才會起了這場事故。

郭大友望着暮色降臨下緊閉着的太平門城門,突然心生慶幸,孟曠駕駛馬車墜湖,外表看似乎是一場禍事,但實際上卻因禍得福。如果他們當時順利闖入城中,不知此時會發生什麽事。從郭大友目前的觀察來看,這城中可能都埋伏着潞王部署的人,不只是朝陽門、太平門全是伏兵,可能在各個城門都有眼線,他們守株待兔,估計已經嚴陣以待有些時日了。一旦孟曠等人闖入城中,恐怕會成了甕中之鼈。不過潞王的人手應當也是有限的,南京城并非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力量頂多能控制住這兩個城門為他所用,所以他才會希望在城外就把人抓住,而不要入了城把事情鬧大了傳揚出去。

肩頭一陣劇烈的刺痛,郭大友半邊身子都因失血過多而泛涼。既然眼下知曉孟曠已經帶人躲開了追捕,他便暫時放下心來。眼下他必須得考慮他自己了,他得尋地方自救才行,再這般失血下去,他恐怕就要一命嗚呼了。得先保住命,休養過後再去尋孟曠等人。他還得設法搬救兵,去聯系上他在南京城中的老友……

他強撐着身子回去牽了馬,很快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

夜色昏黑,東風漸起,吹皺湖水,引起岸邊樹林傳出沙沙聲響。盡管天氣炎熱,入夜後仍能覺絲絲寒涼,後湖湖畔長堤之上,有數支火把來回竄動。

孟曠凝望着遠處堤岸之上流動的火把,橘紅的火焰跳動在她漆黑的眸子裏,映照出堅毅的光芒。她身後,穗兒、白玉吟、孟暧、呂景石、韓佳兒全員無恙,但因淌游湖水,他們周身已然全部濕透了,此時正縮在她身後默然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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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們身處一段涵道之中,這裏應當是後湖的某一個閘口,此時并未放水進來,涵道之中雖然潮濕但仍然可以留駐。他們躲在這涵道之中,若追捕之人想不到他們會進來,應當暫時是安全的。但孟曠放心不下,她必須時刻關注着外面的情況。

馬車墜湖之後,孟曠受了傷,她的腳扭了,手臂也因過度用力而拉傷,乃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握拳,手臂一直在痙攣。加之此前跳車膝擊黑甲騎士,她感覺到右膝也在不斷地傳來刺痛,似乎也有損傷。但她還是強撐着,第一時間讓車中所有人下車,帶上手邊能拿到的行李,立刻潛入湖水之中隐匿。

孟曠一行之中,除了孟曠自己和穗兒,其他人都不會水,在水中大家非常緊張害怕,加之此前的墜湖側翻,所有人也或多或少都磕碰帶傷,此時更是行動困難。但為了逃命,此時她們必須克服一切的困難。孟曠先帶着一行人躲入了湖畔的蘆葦叢中,折了蘆葦杆備用,以便必須潛入水中時做呼吸管。她們借着蘆葦叢和成片的蓮葉掩護,一點一點沿着湖畔向西摸索,深一腳淺一腳踏着湖泥轉移而開,從傍晚走到夜全黑了,實在是走不動了,終于尋到了閘口涵洞這樣一個可以暫時躲藏的地方。

孟曠漸漸的有些支撐不住了,癱坐在涵洞邊緣,一面向外觀察情況,一面恢複體力。身上衣物全是濕的,就連他們從車上搶着帶下來的幾個包袱中的衣物也都被湖水打濕了,包袱中的物品無一幸免。涵洞中一片阒寂麻黑,只能聽聞幾人微弱的呼吸聲。孟暧幫自家姐姐處理了一下腳踝的扭傷和手臂的拉傷,但這種損傷沒有特制的膏藥一時也無法緩解,孟暧采購的藥材都在馬車上,情況緊急都帶不下來,只能全部丢棄給了敵人。孟暧自己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一瓶緩解喘病的藥丸,如若得不到及時的補給,孟暧一旦發病會有生命危險。而此時她因為受寒受驚,已然在泛喘的邊緣,她從随身攜帶的針包中取了針,點住自己胸口幾個大穴,才暫時穩定下發病的症狀。韓佳兒一直在不斷地幫她搓熱後背,孟暧胸腹間必須需要溫暖。

穗兒湊到孟曠身邊,幫她輕輕地按摩拉傷的手臂肌肉,一陣一陣的刺痛讓孟曠備受折磨,她卻一聲不吭。孟曠知道穗兒身上還有月事,卻在水裏淌游了這麽久,渾身凍得直打擺子。她心疼得無以複加,努力用沒有拉傷的左臂摟住她身軀,盡量把她圈進懷中,溫暖她身軀。穗兒瞧上去卻一點也不擔憂或恐懼,似乎只要孟曠能在她身邊,她就有無窮無盡的勇氣和力量。她此時在沉默地思索着什麽,孟曠覺得她可能不久就能想出解決眼下困境的點子。

“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出了白玉吟的飲泣聲,同伴們的慘狀終于讓她禁不住情緒崩潰了,她深深愧疚于自己引來的追兵把大夥害到這步田地。

“唉,白姑娘,這不是你的錯,你可千萬別歸罪于自己。”一旁的呂景石忙安慰道。

“是啊,白姐姐……這不能怪你。”孟暧也道。

“這些追兵也不能完全肯定就是來抓你的,就算是,那也是他們欺人太甚,咱們都是明白人,怎麽會遷怒到你身上?”孟曠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尋到脫困的辦法,咱們得想辦法進城,就算無法進城,我們也需要找到可以暫時寄宿躲避的人家,不能一直在這裏耗着。二嫂,你是南京人,你可知道有什麽地方咱們現在可以去投靠?”

白玉吟抿了抿唇,擦去了淚水,咽下淚意,道:“城中有一戶單姓人家,昔年與我父親交好,我家中落難後,他們也一直不離不棄,對我十分關懷。他家是儒商,若是還在南京城中,當可投靠。但是……咱們得先想辦法入城才行。”

“外城之中你沒有相熟的人家嗎?”孟曠問。

白玉吟搖了搖頭:“我自幼就長在城中,十來歲以前都在深閨,甚少接觸外城人士。以前家裏的幾個長工、仆人住在外城,可……我家落難後樹倒猢狲散,我也不知他們現在住在哪裏。”

孟曠輕輕嘆息了一聲。

“城中應當也有追兵,幕後指使是個很有權勢的人,但他應當還是很難控制住全城,否則他就會等我們入城後再來甕中捉鼈更為便利保險,而不是在城外直接圍追堵截。此人很怕我們被抓捕的現場被城中人目擊。”一直沉默的穗兒發話了,“但是眼下這個情狀,白姐姐家中昔年的老友是否能指望得上也還是很難說。十三哥,你母家趙氏糧行在南京城中應當也有派駐對嗎?”

孟曠躊躇道:“是,趙家在南京城中有糧行,也有房産,我二哥當年在南京時就是住在趙氏的房産之中。但我不想牽累他們,眼下無法确認對方是否知曉我與趙家的關系,如若幕後指使知曉我與趙氏糧行的身份,他們很可能就會去城中趙氏糧行抓人。”

“看來,單家、趙家都不能去,太容易成為目标了。”韓佳兒道。

“那怎麽辦?”呂景石有些絕望地撓頭。

“實在不行,就去南京錦衣衛。”孟暧說道。

“不行,若當真是潞王抓人,南京錦衣衛去不得,那裏面都是勳貴福蔭的子弟任職,全是閑職根本不管事,本質上完全受朝中皇親國戚左右,潞王完全可以把控那裏,去了等于自投羅網。”孟曠立刻否決道。

“那官府呢?應天府潞王應當不能完全控制吧,抓人的事他本就想要保密,若是捅到官府讓更多的人知道了,豈不是違背他的意圖?”白玉吟道。

“不好說……太冒險了。”孟曠搖了搖頭,“如若現在的應天知府與潞王沆瀣一氣,我們也相當于自投羅網。”

穗兒剛要開口說話,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孟曠渾身都繃了起來,左手壓上了螣刀,示意所有人立刻起身,準備撤退逃跑。卻不曾想她們剛剛起身,就聽涵洞上方傳來了一聲壓低嗓音的呼喚,熟悉而親切:

“小晴,小暧,是我,師父啊!哎呀,可讓我找到你們了。”

“師父!”

“羅道長?!”

孟暧與孟曠驚喜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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