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湖中隐(三)
羅道長的出現完全印證了孟曠此前的猜想,他确實一直跟在他們身後,也曾試圖用反切碼傳遞訊息給他們。不過因着此次突發事件,郭大友與他們分離開,倒也不必再使用反切碼暗中傳訊了,可以趁此機會直接與他們見面。
閑話不多說,羅道長也沒有做任何解釋,直接指示他們離開此地的辦法:
“你們上來,我們繞到閘口另一側去,我剛去查看了一下,那裏有一艘舢板,咱們上船,沿河道入城。”
衆人依照他的指示立刻從閘口涵道之中爬了出來,上來之後便是沿湖的堤岸,就在他們不遠處,立刻就有搜捕的追兵策馬跑過。他們立刻趴伏在堤岸邊緣的斜坡之上,躲避開搜捕的視線。等到這一波搜捕過去,衆人在羅道長的帶領之下立刻起身,跑上堤岸,往閘口的另一側跑去。
有驚無險,他們順利地沿着閘口檢修的向下階梯下到另一側的涵道口,果然見到這裏有一艘舢板停靠,或許是管理河湖的人每日來此打撈水草雜物所用的小舟。衆人一起上船,由熟悉水性的羅道長撐船,一路沿着河道向外駛去。
武廟閘聯結着秦淮河與玄武湖,眼下他們駛入的這條河道,便是秦淮河分流出的人工開鑿的河道,名曰珍珠河。沿着這條河一路南下,便可抵達城內秦淮河的北段。這一條河道非常便利,但唯一的缺陷就是,必須得過一道水閘,武廟閘尚可通過從上方堤岸繞行的方式進入,而他們接下來要面臨的就是一道城牆之下的水閘,此時這道水閘是封閉的,閘門是沉重的鐵門,水底涵洞還用條石封死,本身就是設計用來防敵軍水鬼,因而根本無法通過。
但羅道長似乎非常熟悉南京城的城牆,他在封住的閘口邊停了船,讓所有人立刻上岸,然後沿着城牆之下的一條甬道向北而行。衆人十分驚訝于這城牆底下居然還有一條甬道,只是這甬道十分狹窄,不論是高度還是寬度都只夠一個人通行,且一直在上行,坡度越深入越是陡峭,這裏面又陰暗潮濕,腳底打滑,走起來十分困難。羅道長簡單解釋了一句:
“這是城牆裏的運兵道,爬上去後會通到城牆內部的藏兵洞,是方便士兵直接從藏兵洞中滑下來的,只有閘口有這種運兵道,是防止有敵軍攻打水閘時可以及時出兵增員。這裏面只下人不上人,一會兒爬上去會比較困難。”
羅道長說得沒錯,他們很快就遇到了困難。最後一段坡子實在是太陡峭了,不借助外力根本爬不上去,羅道長雖然年歲已高,但手腳極其敏捷,打頭先蹭着兩側的牆壁徒手爬了上去,他上去後,放了一根繩子下來,讓衆人沿着繩子往上爬。孟曠右手臂拉傷使不上勁兒,只能與呂景石合力搭人梯,先送幾個手上沒勁兒的女子上去。等把幾個女子都送上去後,呂景石先爬了上去,最後孟曠用左手抓緊繩索,雙足配合蹬踏借力,由羅道長和呂景石等人合力,把她拖了上來。
上來之後果然是一個狹長黑暗的藏兵洞,其內空無一人,藏兵洞口有一道鐵門,此時已經封閉,門是從外面上鎖的,從藏兵洞中打不開,他們等于是被封死在了這藏兵洞中出不去了。
“別急,一會兒就會有人來開門。”羅道長一面說道,一面吹亮了火折子,點燃了這藏兵洞中的高腳火盆以照明。
黑暗的藏兵洞被點亮,久違的羅道長的身影也于衆人眼前顯現。一如九年前那張樸實滄桑如農民般的面孔,羅道長這些年幾乎沒怎麽變化,只是鬓發胡須又添了幾根白絲。他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身上卻帶有一種奇特的讓人安心的氣質,衆人瞧見他,心中的不安與惶恐不知怎的就消散了。
這是個難得的休憩時刻,衆人席地而坐,彼此依偎取暖。一放松下來,周身的傷痛與疲憊潮水一般襲來,大家有些垂頭喪氣,誰也不說話。最終還是孟曠開口問道:“道長,這是怎麽回事?你在城中有接應?”
“是你二哥認識可以接應的人,我們才能有辦法進來。”羅道長道。
“二哥他當真與你在一起?眼下他在哪裏?”孟曠激動地問,不僅是她,得知二哥就與羅道長同行的事實後,孟暧與白玉吟也都一直處在興奮與喜悅之中,投來關注的目光。
“他眼下人在神策門外的客店之中,明日城門開啓後他便會扮作客商正常入城。我是單獨來接引你們的,他身子弱,帶着他行動不便,我沒讓他跟來。你們放心,我已與他約好,明日我們就在成賢街東的小院彙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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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那裏。”白玉吟情不自禁地出聲,感受到大家的疑惑,她随即解釋道,“他當年就是把我安排在成賢街東的那座清幽小院裏居住,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小院子還在。”
羅道長看了一眼白玉吟,他雖不曾與白玉吟見過面,但在京中時他早就對這位花魁有所耳聞,在一路跟着孟曠等人過來的路上,孟二哥也向他指出過白玉吟的身份以及與孟二哥之間的淵源,所以他是識得她的。羅道長回答她道:
“當然還在,那一直是長榮名下的房産。只是那院子自打你離去後,也荒廢多年無人灑掃了。”
白玉吟不禁低頭無言,面現淚容。羅道長安慰地道了句:“沒事兒,眼下你們終于能重新見面,也是莫大的緣分。長榮一點也沒怪過你,他一直都很自責,不能好好照顧你。”
“長榮”是二哥的字,眼下他已改名孟子修,字仍未變,因是早年間他的授業恩師梁先生給他預留好的字。梁先生離去前,專門将寫有字的紙條封在錦囊裏,要二哥及冠後打開,二哥離京後将錦囊一并帶走。他是在孟家老家浙江奉化客居時及冠的,後來寫了一封信回京,告知了兩個妹妹自己的字,還特意提到了他在家中留存的祠堂內獨自一人舉行冠禮的事。只不過當年二哥将白玉吟救出時尚未及冠,白玉吟不知他的字,反應片刻才明白“長榮”是指孟子修。
“師父,您是和二哥一道回了京,之後又跟着咱們一起南下了罷。”孟暧道。
羅道長點頭,道:“沒錯,我與長榮是四月初三抵達京外的,彼時京中已經封鎖了。恰好我們沿運河北上時相識的官商有門路可以入京,還能有本事将消息帶出城來。我們就委托他進京打聽消息,後來得知城中鬧諜探,還有四月十五李如松出征的事,你二哥當時就說要去通惠河碼頭等,應當能等到你們。沒想到真給他言中了,我們當日就瞧見你們至碼頭上船。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怎麽想明白你們會出城來的。在通惠河碼頭的頭一夜,我們用燈火給你發了暗號後,他就叫我不要再發暗號了,只一路默默跟随。臨到南京城外時,他就說你們可能會遭遇阻截,要我在太平門附近暗中接應,然後我就眼睜睜瞧着你們的馬車在太平門外栽進了湖中,他這個孩子真真是神機妙算。”
羅道長這一路可能都被孟子修的神算所驚,這會兒訴說起來顯出十足的感佩。
“那此前你是在哪裏尋到二哥的?”孟暧又問。
“就在南京,你二哥是去年去信告知你們他不日将離開南京北上的。但他未能成行,去歲十月,南京吏部來了一位新任的驗封司主事,名喚安希範。你二哥似乎對他很感興趣,于是留了下來,此後拜谒了安希範,與他往來交流,成了至交好友。一直到今春三月,你二哥也未曾離開,恰好我二月抵達南京,很快就找到他了。”羅道長說道。
“那你們怎麽不來信告知,平白要我們擔憂。”孟曠顯出不滿。
羅道長無奈道:“唉,你二哥另有打算,不讓我報信,他自打去歲末與安希範相識之後,就一直認為去信京中可能有被截獲的風險。至于為什麽他也不與我說,所以我們一直也沒寫信。他也怕長時間不去信你們會擔憂,所以三月我們就出發北上,打算入京找你們。哪曉得四月初抵京時情況突變,白白繞了一圈,又回了南京。”
孟曠心想二哥深謀遠慮,心思極深,也極其謹慎,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與姊妹倆說,信中提及自己的經歷時總是寥寥數語帶過,模糊隐晦,只算是報個平安。而他究竟是否查出當年害死父兄的罪魁禍首是誰,姊妹倆也半點不知。這許多年未見,也不知他現如今到底怎麽樣了,或許已成了自己認不出的樣子了。想起不久後就能再見面,孟曠心中激動的同時,又有些許難以言明的不安怯意。
而二哥到底知道些什麽,又在謀劃些什麽,就只能等見到他之後再詢問了。
“這位姑娘是……我瞧着可真眼熟。”正當孟曠思索時,羅道長突然出言,看着穗兒的神色有些困惑。
孟曠這才想起來自己都忘了把穗兒介紹給羅道長了,羅道長離京時穗兒都還沒出宮,他們兩人自打九年前就再沒打過照面,羅道長對穗兒的記憶也很模糊了。只是穗兒外貌十分特別,他才留了些許印象。
“道長您忘了,九年前我還帶她去過您的醫館,就在靈濟宮。她就是我爹當年從獄中救出來的那個女孩兒,李穗兒。穗兒,你還記得道長罷。”
穗兒笑了,道:“當然,道長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卻。當年您還替我醫過病,如今能再見到您可真是親切。”
“原來是那小姑娘!”羅道長一拍大腿笑出聲來,“哎呀,真是女大十八變啊!差點沒認出來,真是标致極了。”
穗兒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她渾身濕淋淋的,下半身幾乎都是淤泥,狼狽不堪,虧得羅道長還誇她标致。
孟曠随即又将呂景石、韓佳兒介紹給羅道長認識,并講述了他們與穗兒之間的關系。因着等待時間漫長,她便趁此機會将穗兒這些年在宮中的經歷,她與穗兒重逢的過程,與白玉吟相識的過程,這些日子他們在京中經歷了一些什麽事一一講來。羅道長聞之,不由萬分感嘆。
這一談就是許久,卻還不見有人來開藏兵洞的鐵門,韓佳兒有些急了,問道:“怎麽還沒有人來?”
羅道長道:“不急,再等一會兒。那人要等到淩晨時,趁着換防間隙來。那人是南京京營輪值城防的一個把總,姓馮。長榮近兩年回南京後,一直在做教書先生,馮把總家裏的孩兒就跟着長榮讀書,關系甚篤。他是守神策門的,與這裏離得不遠,很清楚武廟閘這裏的城牆構造。我也是與長榮在神策門先找到他之後,他給我們指了一條入城的暗道,以防你們被堵在城外進不來。是他告訴我們今□□陽門和太平門的駐守人員有很大的變動。長榮料定你們今日無法入城,要我無論如何要阻止你們從朝陽、太平二門入城,一定要帶你們隐匿蹤跡,從馮把總指示的暗道入城。馮把總與我約定好,要我接到你們後,帶着你們就藏在這藏兵洞中等待,待淩晨換防時,他會趁着空虛過來打開這扇鐵門,接咱們入城。”
在這藏兵洞中也不知時辰,又不知過了多久,衆人終于聽到外頭傳來動靜,有人在開那鐵門外的鎖。孟曠緊張起來,要衆人全部隐蔽到她身後,她戒備着握住螣刀刀柄,随時準備給來者以致命攻擊。
好在開門的人确實是羅道長所識得的那位馮把總,孟曠收起了敵意,卻依舊暗自警惕,不敢徹底輕信他人。那馮把總身材不高,肚皮還有些大,看上去十分普通,唯有一臉的大胡須十分惹目。他話不多說,直接一招手,要衆人跟上他。
他們循着城牆的跑馬道一路下到城牆內部的甕城內,然後順着甕城門很是順利地出了甕城。一路上他們沒有遇見一個守城的士兵,守備之松弛真是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心寒。
一出甕城,便正式入了南京內城。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成賢街,距離這武廟閘倒也不算遠,步行過去大約兩刻鐘便到。只是眼下還是宵禁時分,城中有兵士巡夜,他們仍需小心,必須繞開大路走,會花費更多的時間。
馮把總很仗義,一路護送他們抵達了成賢街,路上也很幸運地未曾遇到巡夜的士兵。送到那廢棄小院外後,馮把總拱了拱手與衆人辭別,他還要回去神策門,等城門開了再接應城外的孟子修入城。
目送馮把總離去後,羅道長從懷中取出了小院門鎖的鑰匙,開了門,帶着衆人進入院中。孟曠望了一眼泛白的天際,只覺得這一夜格外的漫長,而這天明的亮光卻又讓她心中升起了數日來不曾有過的喜悅。
分別日久的孟家人,終于要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