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孟子修(一)
孟子修購置的成賢街小院位于成賢街東側靠南端的倒數第二戶,是一個二進的小院,清幽雅致。但因常年無人居住,四處都落了灰,後院的小景觀也無人打理,致使雜草叢生。衆人進來後,也無法第一時間入住,穗兒便領着白玉吟、韓佳兒和呂景石去柴房中找到了清掃的工具,動作麻利地開始清掃幾間屋子,盡快騰出能讓大家休憩的地方。
孟暧則陪在了姐姐身邊,繼續為姐姐療傷,姊妹倆與羅道長聊起羅道長離去後的近況,羅道長也把他這近一年來的經歷簡單講述了一番。話到尾聲,穗兒他們也已經清掃出了屋子,呂景石在廚房內生了三個火盆,韓佳兒則打了幹淨的井水,把衆人此前被湖水泡過的衣物鞋襪洗滌了一遍,架在火盆邊烘烤。随即他們又燒了熱水,女孩子兩三個一起入浴房沐浴清理,換下濕透了的髒污衣衫,随後孟曠、呂景石才分別進去沐浴。清理幹淨身子後,衣物也都烤幹了,出來後恰好能換上。
這一番忙碌已到了辰時,衆人折騰了一夜未眠,已然是疲憊不堪。身子弱的白玉吟、穗兒和孟暧都先去睡了,孟曠因着身上的傷痛本也睡不着,就靠在前院正堂中的羅漢床上,與呂景石和羅道長一面閑聊,一面守着小院,繼續警惕追兵搜捕。好在這院子應當是追兵的盲點,他們應當并不清楚白玉吟能夠躲藏到這裏來。
韓佳兒本是個夜貓子,從前在宮中尚服局經常做夜工,養成了熬夜的習慣,這會兒雖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覺得困。她在廚房中忙碌,打算煮點熱湯,配着衆人包袱中用油紙包裹好的幹糧做一頓飯,好歹要吃東西填飽肚子。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小院裏的廚房內根本沒有儲存食物,韓佳兒想煮姜湯都找不到姜。呂景石讓她先別着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羅道長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場,先去采購一點食材,以及目前衆人急需的藥材。
這一帶都是國子監的地盤,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國子監的教谕和監生,也有不少書香世家聚居在這附近。開國初年,太/祖皇帝于雞籠山下四牌樓設國子監,因這附近建有四座牌樓,故得名“四牌樓”。國子監北及雞籠山,西至進香河,南臨珍珠橋,東達小營,覆蓋成賢街兩側大片地區。成祖北遷後,南京國子監稱南雍,鼎盛時期,有來自海內外近萬名監生吃住在這裏,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國子監的地産。成祖時期的《永樂大典》就是從這裏編纂而出。
約莫辰正時分,羅道長領着呂景石出門采買去了,孟曠獨自一人繼續守着院子。她有些朦胧的睡意,盤膝閉眼,打坐吐納。過了沒多久,孟曠好像隐約聽見後門傳來了有節奏的敲門聲,三長,兩短,三長,她心頭一跳。此前羅道長與她約定好,他們這些日子都只會從後門出入,正門外的鎖會一直上鎖,如此可以繼續制造院中無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後門是從內部闩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須要從內部把門闩住,回來時敲門對暗號即可,暗號就是三長兩短三長的敲門聲,代表着“孟”這個字。只是羅道長和呂景石這出去的時間也不很長,回來得是不是太快了一點?
難道說是二哥!城門也開了有段時間了,二哥應當已經入城,步行到此處來時間都已足夠。如此想來,孟曠忙下了羅漢床,着履,快步往後門跑去。但她還是留了個心眼,開門之前,她特意壓低嗓音,用沙啞難分性別的聲調問道:
“西南密林出?”
“螣龍送三孟。”門外一個清亮悠揚的男子音回答道。這是一句孟家祖上傳下來的家族口令,說的是孟家先祖三兄弟走出西南大山,跟随太/祖皇帝征戰的發端,只有孟家人才知道這個口令。
孟曠終于放下心來,随即心中升起無限的激動,拉開門闩,打開門,門外人立時映入眼簾。他身材不算很高,與孟曠相仿,身軀十分消瘦,以至于那身青布交領直裰穿在身上都顯得有些寬大。但他腰骨脊梁卻十分挺拔,透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倔強意味。他手中拄着一根齊腰高的黃梨木拐杖,足蹬一雙百納鞋,頭戴文士大帽,身上背着箱籠,俨然一副遠游舉子的打扮。唯一讓人覺得有些不符身份的是他手裏提着一個竹籃子,那裏面都是一些食材,有紅糖、黃姜以及一些驅寒的草藥,一些鮮蔬,半袋白米,還有一只已經宰殺清理好的雞。
孟曠一開門,他便立時跨步而入,随即帶上了門,重新将門闩好。
“二哥……”孟曠呼喚自家哥哥,聲音在發顫。
男子從容地放下竹籃和拐杖,卸下箱籠,摘了大帽,露出了那張無比熟悉卻又依稀有些恍惚的容顏。他的容顏與九年前的差別不很大,只是線條更堅毅陽剛了,皮膚曬得有些黑,至少與孟曠相比要黑一些,但孟家素來遺傳白皮膚,他實際上仍然幹淨白皙。他五官生得無比俊俏,與孟曠有七分相效,眉目間卻有一股與孟曠截然不同的浩然深邃的氣質,十分迷人。他已及冠數年,因而也開始蓄須,唇上蓄有兩撇薄薄的髭,修剪整齊,襯得他越發成熟。
孟曠從未見過二哥蓄須的模樣,一時之間竟有些不大習慣。恍然間,竟是九年了。她杵在原地,有淚意在鼻喉翻湧,千言萬語堵在胸肺間,不知該如何吐出。只是憋紅了眼眶,咬着唇,雙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擺。
孟子修也在打量自己的三妹妹,這個與自己龍鳳雙生的女子是他血緣上最親近的人。九年未見,她好像又長高了,颀長的身材一點也不輸給自己。她強壯的體格一點也未變,面容卻越發顯出女子俊秀雅致的線條。盡管為了女扮男裝,她盡量将身材襯出男子肩寬背闊的模樣,可若是熟悉她的人,仍可一眼瞧出她女子的身份。三妹這些年真的辛苦了,一個女子在軍中打拼究竟有多麽辛苦,他完全可以想象。而她眉目間也因着多年的軍旅生涯,染上了一層兇煞悍然之氣。孟子修會觀人面相,因而盡管眼下的孟曠沒有透出半點兇厲,他仍能看出端倪。
“阿晴,你又長高了,我總也比不過你。”孟子修笑着道。
一句話讓孟曠頓時淚如雨下,禁不住抱住孟子修,哭泣出聲。此時此刻的她仿佛一下就被打回了昔年那個涉世未深的單純女孩兒,自幼在父兄們的羽翼下長大,不論如今的她有多麽的獨當一面,強大堅韌,但在兄長面前永遠都是那個值得疼愛保護的女孩兒。
孟子修紅了眼眶,卻依然笑着,用力抱住三妹妹,撫慰她的脊背。
孟曠有多久未曾這樣哭泣過了?記憶中自打二哥離家後,她就幾乎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如今這一哭便如洪水找到了洩洪的口子,她幾乎将這些年所有經受的艱難困苦、委屈憤恨、心痛傷悲、哀思惆悵盡皆發洩了出來,她哭得太傷心了,淚水如泉湧,打濕了孟子修肩頭的衣衫布料。孟子修終于在妹妹傷心的哭泣中落下淚來,想起父母長兄早逝,兄妹分離九年,天各一方,直到如今才終于能夠重逢,不禁悲從中來。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的情緒才逐漸平息下來。結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人在後院哭泣的動靜吵醒了在屋內休憩的女子們,穗兒最先出來,瞧見孟子修後,忙回去叫醒了孟暧和白玉吟。三人急匆匆趕到後院,孟暧立時一頭撞進二哥懷裏大聲哭泣起來,鬧得孟子修又是一番安撫,瞧見多年不見的小妹長成了大姑娘,孟子修真是感慨萬千。
穗兒也上前打招呼,孟子修對穗兒外貌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因而雖然這一路跟着孟曠等人而來,遠遠地能望見穗兒,感覺十分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她是誰。此時穗兒蕙質蘭心,突然道了一句:“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出自東漢《論衡》。”于是不用孟曠做介紹了,孟子修已然想起這女子是誰了。
“這可真是……出乎人意料,你竟能出宮來。”孟子修驚訝道。
這話讓穗兒眉頭一蹙,孟子修此言潛在意思是說,他本就知曉穗兒這些年身在宮中,只是沒想到她能出宮來?但是孟子修又是從什麽途徑得知此事的呢?為何他知曉卻不告知孟曠和孟暧姊妹倆?眼下似乎不是說話的時機,穗兒并沒有深究這個問題。
羅道長和呂景石還在外采購未歸,随着韓佳兒也被介紹給孟子修認識,此時此刻唯一未曾上前與孟子修打招呼的人就是白玉吟了,她一直靜靜地立在遠處,不知是出于膽怯還是緊張,她始終未曾上前,只是絞着手指,咬着唇,期期艾艾地望着被衆人圍在中央的孟子修,面上卻又合着喜悅欣然與希冀的神色,以至還有一絲說不出的落寞。
孟子修也瞧見了她,目光粘在她身上,一時無法移開。白玉吟低下頭去,害起羞來,雙頰染上好看的紅暈。孟曠見此情狀,忙向穗兒和孟暧使了個眼色,二女當即會意,孟暧立刻出言道:
“呀,二哥你可真周到,買了這麽多東西呀。咱們先拿到廚房處理去,一會兒等師父他們回來了,大家一起吃頓飯。白姐姐,你替咱們招呼一下二哥罷。”說罷,孟暧、穗兒并韓佳兒一起提了籃子往廚房去,孟曠則拿起孟子修的箱籠和拐杖,道:
“哥,我給你收拾屋子去,東廂那間正好空着。”說罷,笑着拍了拍孟子修的肩膀,看了一眼白玉吟,也迅速離去。
後院一時間只剩下孟子修與白玉面前,突然伸出手臂将白玉吟攬進了懷中。白玉吟的淚水當即落下,孟子修這身衣衫再度被淚水打濕。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這一抱之中,七年的分別,他們終究跨過了時間的隔閡與地域的分離,再度重逢。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孟子修的聲線顫抖,悔恨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小心翼翼地祈求白玉吟的原諒。
白玉吟在他懷中搖頭,抓緊了他瘦削後背之上的衣衫布料。七年不見,他已不是那個記憶中的俊俏少年,但此時此刻的他反倒更加讓她着迷。她本以為七年的分別會沖淡她對他的感情,她以為她只是靠着一股執念一直在追求着他的背影。可如今再度見面,她卻發現自己壓抑的情感已化為更濃郁的深情,在見到他之後湧溢而出,充斥滿她的心靈。
“如果你願意,我拿我後半輩子補償給你。”孟子修輕聲說道。
“你可真傻,我如何會不願意,你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年了。”白玉吟帶着哭腔說道。
孟子修笑了:“那我可得好吃好睡,康健長壽不可了。”
白玉吟在他懷中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