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孟子修(二)

“老郭啊,我自打十年前認識你,就沒見過你受這麽重的傷。你這是惹到哪路人了?”

“唉……說來話長,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南京外城東,孝陵衛大營外南面,有一片依托着營地建立起的村落,名喚周村。戍守孝陵的軍士乃是世襲罔替,且本家先祖與太/祖皇帝有密切關系。當年太/祖皇帝選中了老家鳳陽周、李兩姓為自己守陵。三百年變遷,李氏已然離散,還剩下周姓人作為孝陵衛中的大多數守陵軍士綿延了下來。村中居民大多是孝陵衛軍士們的家屬,也大多姓周,故名。軍士們往日裏在營中操練度日,遇到休沐假期,便會離開營地回村中與家人團聚。

五月初三,未明時分,受傷的郭大友一路強撐着騎馬來到了周村之中,趁着天色未亮,尚未有人出門走動的時機,敲響了村中南頭一戶人家的院門。院中養的黃狗嗅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和血腥氣,一陣吠叫。屋中主人被吵醒,披衣出門,按下黃狗,戒備着将門扉開了一道縫隙,便見到了外面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的郭大友。

他吃了一驚,将郭大友迎入屋中。話不多說,趕緊為他療傷止血,燒水擦身,換上了一身幹淨衣衫。忙定了,他終于能坐下問話,便有了此前二人的一番對話。郭大友将他離京前後的事詳細說了一遍,這位中年男子聞之沉默了。

“老周,怎麽樣,你有路子入城?我還想聯系一下城裏的童哥,要托他幫我找人,順便打聽些事。”郭大友問。

老周沉吟着回答道:“帶你入城沒問題,反正我天生的每天都要打通濟門入城上工。就是你得掩去身份了,免得被人認出來,咱們得低調行事。至于童哥……我有些日子沒和他碰頭了,也不知他近況,進城後稍安勿躁,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郭大友大喜過望,由衷道:“那可真是太感激了老周,大恩不言謝,以後有什麽事兒盡管找我郭大友。”

“唉,哪裏話,都是曾經一起上過戰場的兄弟,何必這麽客氣。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們這些老兵,都指着你,但願将來能過上好日子。”

“兄弟們都看着我呢,我可不敢有絲毫懈怠。”郭大友垂眸,緩緩說道。

……

五月初三,午初時分,成賢街小院內。

外出采購的呂景石與羅道長已然歸來一段時間,手腳勤快的孟暧、穗兒和韓佳兒麻利地在廚房中整出了一桌子飯食。飯做好時,孟子修與白玉吟也差不多敘舊結束,一衆八人圍坐在餐桌邊,開始舉箸用食。大家都餓壞了,尤其是孟曠等人,從昨天傍晚折騰到現在顆米未進,這會兒能吃上一頓熱飯,打心眼裏覺得幸福,就連素來斯文的女子們,也吃得極快。

羅道長與孟子修也陪着吃了不少,用食時,餐桌上很安靜,只能聽到碗筷碰撞與咀嚼聲。風卷殘雲之後,衆人面現餍足神色。穗兒與韓佳兒在宮中做宮女多年,習慣了見到眼前有活計就立刻動手,于是又麻利地将殘羹冷炙撤了下去,泡了茶上桌。衆人一面飲茶消食,一面談起事來。話題的中心當然是圍繞着二哥孟子修進行。

最先開口的是孟曠,她已然醞釀了很久了:“哥,你跟我們講講吧,這些年你究竟調查出了些什麽。怎麽你似乎對很多秘辛都很了解的樣子?”

孟子修笑了,道:“這真要從頭到尾說出來,恐怕說個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咱們延後再論罷。這兩日你們都得在這小院中藏匿,有的是時間說。我想講幾件要緊事,是有關于咱們當下的形勢的。”

見衆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孟子修理了理思路,繼續道:

“你們應該猜到了,埋伏在城外要攔截追捕你們的人,就是潞王的人。這一點,我今晨入城時,已經從馮把總那裏确實了。馮把總告訴我,昨日控制朝陽門和太平門的人是南京錦衣衛的千戶顧言秀,他是潞王的連襟,也是東南豪門大族顧氏的三公子,就是一個挂職錦衣衛的貴族,往日裏不怎麽管事,但關鍵時刻也能啓用。”

“哥,我們昨日遇到了一個十分厲害的使馬槊的高手,你可知道是誰?這人應當也是潞王信任的部下。”孟曠問。

“啊,你說的是秦嘯風罷,潞王豢養的武道高手。潞王府裏養了一大群私兵,私兵中有一部分人十分出類拔萃,大多都是行伍出身,上過戰場殺過人,武藝高強。護衛潞王的同時,這些人也會替他做髒活。這個秦嘯風是京中人,家裏世襲軍籍,他祖父做到了羽林衛指揮使的位置,家裏是軍事貴族。他自小就顯出絕佳的武學天賦,習練了一身強大的騎射與騎戰功夫,手中一根黑鐵長槊是請了工匠耗時耗力專門打造出來的神兵,鋒銳異常。”孟子修娓娓道來。

“二哥……你從哪裏知曉這些的?”孟暧十分詫異。

孟子修回答道:“我調查潞王已然有很多年了,算起來應當是我當年離家後抵達南京不久,就開始查潞王。不然,我也不會去将玉吟救出來,我當時就知道她家裏是因潞王被害的。至于為什麽會查潞王,我以後慢慢與你們說,眼下先不着急。”

他頓了頓,看向呂景石與韓佳兒,繼續道:“我聽聞你們是從京中來南京內官監采辦局赴任的,眼下因着潞王守在南京城中抓人,你們若是明目張膽出現在內官監采辦局,會有被抓捕起來審訊的風險。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潞王掌握多少關于你們的情報。因而,赴任這件事是暫時不可為之了,得視外界情況變化再定。”

呂景石與韓佳兒相視一眼,均點了點頭,孟子修說得在理,他們也明白眼下的處境。

孟子修随即安撫道:“其實大家不用着急,雖然眼下潞王在搜捕玉吟,但他應當很快就會被迫收手。今日已然是五月初三,後日,五月初五就是端午節,南京城每年都要舉辦大型的龍舟賽,地點就在秦淮河之上,屆時所有城門都會大開,城中官民出而祭祀,登高鐘山,泛舟北湖。周邊商販雲集,大家都會入城趕集,十分熱鬧。這是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年的民俗,潞王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封城,他本就不想把事情鬧大,強行封城只會适得其反。所以到時候咱們混在人山人海之中,很容易就能離開南京城。

比較難處理的問題有兩點,一是呂景石與韓佳兒該如何安排,二則是咱們要如何尋到郭大友。阿晴,你現在還處在錦衣衛安排的任務中,你得盡快尋到郭大友,不能讓他搶先找到我們。否則讓他抓到我與你們在一起,孟家多年的心血就白費了。我們還得考慮一個适當的理由來解釋你們是如何入城的。最好的辦法是能熬到初五那天端午節出城,不讓郭大友知道你們曾入過南京城。但這不是咱們能夠控制的,還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猜想郭大友必然會想盡辦法盡快入城,他應當也有情報網在城中,只有進入城內他才能發動他的情報網去尋你們,咱們的時間是有限的。”

羅道長不由問道:“你可有什麽安排?長榮。”

孟子修沉吟道:“如若要知道郭大友是否入城,得繼續靠馮把總的情報網。我推測郭大友最有可能走的是通濟門,事到如今他必然會扮作平民、隐匿身份入城,而通濟門每日都會有大量平民出入,他混在其中是最便捷的。其實我還想去尋安希範,既然郭大友與朝中吏部清流一黨有來往,或許安希範也是他會去投靠的對象。只是我本已離開南京北上,這麽快就折返回來實在顯得古怪,而且一時間也尋不到更好地借口去見安希範,故而還是作罷。”

“不能明着來,那就暗着來,咱們分頭行動。安希範我去跟,二哥你與羅道長繼續聯絡馮把總。”孟曠說道。

“好,就這麽定了。玉吟,你趁着這個時機,與穗兒姑娘和小暧一起,把你後背之上的刺青謄下來罷,讓穗兒姑娘好好研究一下。”

“好。”白玉吟點頭。

孟子修最後道:“大家都去歇息吧,一個時辰之後,咱們開始行動。”

白玉吟之刺青,孟曠得知後不久就與孟暧和穗兒提過了。此前在成賢街小院浴房中沐浴時,孟暧、穗兒包括韓佳兒也都看到了她的刺青。穗兒只大致觀看了一下,心中就已明晰這刺青與萬獸百卉圖的繪制原理是完全一致的,其中以藏圖的方式掩蓋了某種暗碼。孟子修抵達成賢街小院後,白玉吟也與他提了一下刺青之事已告知孟曠等人。

孟子修其實早就看過白玉吟身上的刺青,他與白玉吟的關系比衆人想象得還要親密,只是一直守着禮,沒有突破最後一步。他仔細思索過這幅刺青,始終不得要領,如今終于碰上可以解開此圖的穗兒,時機寶貴,他便立刻作出了安排。

衆人各自回房歇息,孟子修單獨找了孟曠入東屋內詳談。孟曠見二哥如此神秘,心頓時提了起來。其實直到此刻,她都還沒把自己和穗兒之間的關系與二哥明說,羅道長也不知道。倒不是她想隐瞞,只是自二哥回來後就沒找到合适的時機。不知二哥是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孟暧也應當沒有找到機會将這件事告訴他,難道說是白玉吟告訴二哥的?他會不會反對自己和穗兒的事?孟曠心裏清楚這可絕不是什麽可以輕易接受的事,确實太出格了,二哥如果不能接受,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沒想到孟子修根本就沒與她提這件事,而是出乎意料地提起了一個人——南京織造局提督織造太監——唐福安。

“阿晴,這個唐福安,恐怕才是真正害死咱們父兄的兇手。”他說道。

孟曠吃驚地望着二哥,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來都認準了張鯨作為殺死父兄的兇手,卻沒想到二哥會給她一個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對這個唐福安更是一無所知。

“二十多年前,他還不是南京織造局的提督織造,而是大內織染局的掌印太監。他有一個幹女兒,養在民間,極其聰慧,才智近妖,繡工與織工出神入化,并且發明了一種非常神奇的刺繡傳密的方式。她最愛做兩件事,一是繪圖刺繡,二是于京中百香閣品香飲茶。百香閣對面便是入京赴考的舉子們聚居的堂館,她時常觀察那些舉子,以此為樂。唐福安本想将此女送入宮中選秀,成為妃子,以鞏固他自己的權勢。但這個幹女兒卻愛上了一個進京赴考的舉子,名喚白先石。不顧唐福安反對,與白先石私定終身以至懷了身孕,又把這種刺繡傳密的方式也傳授給了白先石。唐福安迫于無奈,只能将此事盡力掩蓋。白先石随後中進士,赴南京任官。此女之後便随白先石到了南京,并與他完婚成親。此後為白先石生下一子一女,女兒便是白玉吟。

本來此事該告一段落,卻不曾想十年前,年僅十四歲的潞王闖了大禍。他在大婚前夕,以看望李太後的名義入了內宮,竟借着酒勁強/暴了彼時剛剛選秀入宮的榮妃王氏,事發地點在壽康宮,新入選的妃嫔當日是去慈寧宮與壽康宮為太後和幾個太妃請安的。而好巧不巧的是當時唐福安就在壽康宮為幾位太妃甄選新衣布料,這事兒被他撞個正着。酒醒後的潞王自知闖了大禍,要唐福安相救。唐福安壓抑多年的野心當即膨脹,立時幫助潞王上下打點,威脅王氏絕口不提此事,将這件事遮掩了過去。唐福安借着這件事攀上了潞王這根高枝,此後成了潞王的跟班,他竟然還安排潞王多次與王氏私會,以至于王氏懷孕,生下了皇三女,王氏還借此封了榮妃。

他之後又想起了自己的嫁出去多年的幹女兒,想起幹女兒還有一女兒,已經快成年了,恰好可以獻給潞王。于是他立刻派人去了南京,聯絡白先石一家,鼓動他們将當時只有十四歲的白玉吟嫁給潞王做妾,卻遭到了白先石一家的嚴詞拒絕。他惱怒之下,幾次三番派人上門騷擾,致使倔強的白先石決定反擊。他立時委托京中的朋友調查唐福安,竟然真給他查出了潞王的醜事和唐福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加上他早就在調查朝中皇親貴戚的財産狀況,立時就寫了一本彈劾潞王與唐福安的折子。這個折子幾乎要了潞王的命,他與王氏的關系是絕對不能曝光的秘密,否則哪怕他的皇兄再如何疼愛他,這一次也決不會饒了他。于是過于剛直的白先石惹來了殺身之禍。

而當年幫助白先石在京中調查此事的人,是一個我們原本以為已經懸梁自盡的人——黎許鳴黎老三。

黎許鳴假死脫身,将穗兒交到我們父兄手中,父兄随後遭到了唐福安的追殺。因為唐福安收到了假情報,誤将穗兒當做白玉吟,以為他們要護送白玉吟逃脫。咱們父兄與唐福安派來的人在京外激戰,戰場一路綿延數裏地,父兄為了引開追兵,冒險将穗兒藏在郊外丘陵中的樹洞內。你還記得嗎,那樹洞是以前你與父兄出去打獵經常用來藏獵物的地方。我猜測當時穗兒水壺裏的蒙汗藥應當就是父兄下的,目的就是要迷暈她,讓她不亂跑,因為當時他們已經發現追兵了。可……最後他們也沒能活着回來,而暈厥的穗兒也被一路跟蹤而來的張鯨所派南衙錦衣衛劫走。而想出用假情報誤導唐福安,使父兄與唐福安鹬蚌相争這一毒計的人,就是現在的南鎮撫司鎮撫使汪道明。

阿晴,你曾問我是從哪裏查出來這麽多內幕的。那是因為我隸屬于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是當年張居正去世前就已暗中組建起來的,沒有正式的名稱,但其中大多數人都是朝中清流官員和民間有志之士,我姑且用‘新黨’代指。白先石就是這個組織的一員,可以說是創始人之一。這個組織一直在擴展朝中各界人士,黎老三、我們父兄也是後期加入的。

張居正去世前,新政受阻難以為繼,他不願一輩子的心血白費,也明知最大的阻礙就是那些毒瘤一般的皇親貴戚,故從萬歷八年開始就已然在組織各地可信的官員調查分布在全國的各大皇親貴戚的財産情況。這些珍貴的情報最後彙總,由白先石的妻子繪制成刺繡秘圖,一點一點裁剪成塊,編段成序,最後讓穗兒繡成成品。其實這事兒本不該讓穗兒做的,白先石的妻子才是原來選定好的人選,奈何當時她與白先石已最先成了潞王的靶子,被誣陷下獄,難以為繼了。

阿晴,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聽完二哥的敘述,孟曠只覺得頭皮發麻,半晌靜默無言。孟家經歷的九年生離死別,起因竟然只是要掩蓋潞王酒後的腌臜事。孟曠只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一瞬折碎,她對這個王朝的一切信念在崩塌消散,心寒透骨。

她到底是為了什麽,苦苦在軍中熬了九年?她是個軍人,她的職責是守護這個王朝安然無虞。可蒼天啊!她到底在守護什麽?

世界天旋地轉,孟曠閉上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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