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去……
二哥入錦衣衛新兵營體檢,登記參軍的那一日是萬歷十一年的三月十七日,那一天,真正的孟曠與孟晴實際上已從律法與民藉上死去,而有兩個新身份誕生。“木蘭”孟曠與“浪子”孟子修。
翌日,為孟曠準備好一切的二哥就離開了。孟曠沒有出門相送,她怕自己會哭,讓二哥擔心到不敢離去。她記得二哥是卯時走的,天還沒完全亮,她聽到了院門開關的聲響。
她确實哭了,跪在正堂父母長兄的靈位前,捂着嘴不敢出聲,怕吵醒裏屋還在沉睡的妹妹。她哽咽着流淚,幾乎哭到喘不上氣。巨大的無力感與悲怆感籠罩着她,使得她對未來充滿了未知的恐懼。但沒過多久,她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倔強地擦幹了眼淚,對着靈位叩首。從此以後她就要藏起她的膽怯,磨去她的懦弱,抛棄依賴他人的想法,擔起守護這個家庭的責任,抱着為父兄複仇的信念,獨自一人在陌生且危險的環境中拼搏。她沒有時間哭泣,她暗暗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軟弱流淚。
三月十八日,是她參軍入錦衣衛的第二天。準确地說,她還沒有去過錦衣衛的兵營,此前的參軍手續和體檢都是二哥代她去辦的,在父親的老相識——錦衣衛新兵營劉教頭的幫忙下,她算是走了後門入了錦衣衛。代她去的二哥身體孱弱,年齡也不足,體檢實際上不符合标準,但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但世襲軍籍并不能直接承襲軍銜,她仍然要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
她就要去軍營了,年僅十歲的妹妹在家中變故中一夜長大,雖已然懂事,卻仍然脆弱,日日夜夜因為父母兄長們的離去而哭泣,更是無法離開姐姐,令孟曠心碎。而靈濟宮的這個院子再也不能稱之為家,成了永遠的傷心地,孟氏姊妹已不願再在這裏生活下去。趁此機會,她們決定搬家。
這一系列的事,超出了她們姊妹能夠處理的能力範圍,于是羅道長與他的關門弟子清虛仗義相助,決定幫忙照顧孟暧,教導孟暧學習醫術,掌握一門吃飯的技藝。孟暧自己也表示願意學習醫術,将來為姐姐看病,因為她女扮男裝的姐姐以後再也不能看別的大夫了。再加上舅舅家的幫助,選定了城南校場口屬于趙氏糧行的一處屋院,過戶至孟曠名下,留待搬家後,籌備開醫館用。醫館暫由羅道長主理,待孟暧長大學成,便交由她經營。大人們本想将孟暧接去舅舅家中照看,奈何孟暧死活不願離開姐姐,一定要與姐姐待到最後一刻。年幼的女孩這點小願望他們不願再違背,便遂了她的願。
三月廿日是報到日,孟曠沒有等到搬家那天,就必須去軍營了。前一夜她在家中打包時,小妹孟暧哭成了淚人。孟曠卻一句話不說,只是抱着妹妹,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了。她一夜未眠,清晨,她狠狠用繃帶束好胸脯,換上二哥此前拿回的新兵軍服,第一次穿上了二哥為她制作的內甲,撐出寬闊的肩背,掩蓋她女兒家的身體線條。用黑布裹住下半張面龐,束發綁上頭巾,最後為沉睡的妹妹掖好被角,拿起寬檐軍帽,抓起剛開刃沒多久的螣刀,背上包袱,便義無反顧地離家了。
二哥離去前尋了工匠,為她打制了一張十分精巧也異常駭人的阿修羅面具,但讓她最開始在新兵營中不要佩戴,等到她什麽時候離開新兵營,成了軍官了,便可以開始佩戴以闖出名聲。一開始,還是以黑巾蒙面為主,盡量避免在人前摘下黑巾。黑巾遮擋容顏的同時,也能起到提升氣勢、改變氣質的作用。最開始的新兵營三個月是最苦的,此後的低階兵士的歲月起碼也要延續兩三年的時間,她必須要熬過這段時間,盡快成為軍官。
而最困難的一件事,則是學會如何不開口發聲。二哥離去前,不知多少次嚴肅地叮囑孟曠決計不可在人前發出一點聲音,這根弦在孟曠腦海裏也是越擰越緊,直至要赴軍營,她已然緊張到了極點。孟曠素來性格陽光開朗,話雖不很多,但也很善談。長到及笄之年,猛然間要她再也不能出聲說話,她一時之間是決計難以習慣的。很多時候,人都是下意識地發聲,而非主觀可以控制,而這種“下意識”是最為致命的,也是孟曠眼前最急需克服的困難。軍營之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等待孟曠的将是幾乎無人經歷過的困難。
她真的很想知道,《木蘭辭》中的女将軍,到底是如何克服這個問題的。也許那位女将軍本身的嗓音就很男性化,但可惜的是,孟曠并不具備這樣的優勢,她的嗓音非常柔和清潤,一聽便知是女聲,故而出聲必然暴露身份。
《木蘭辭》……如今回想起那日她行至軍營的過程,她真的是一路無意識地在心中重複吟誦着這首南北朝樂府長詩:
“……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鞯,南市買辔頭,北市買長鞭。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
這世上是否當真有這樣一個女子替父從軍,孟曠無法确認,但她希望有,至少這樣她會覺得自己并不孤獨。
***
錦衣衛新兵營位于京城以北安定門外,地壇附近。軍營不大,因錦衣衛每年招募的新兵條件苛刻,數量有限。營中大約可容納五百人,有完備的作訓場和營房,條件在大多數軍營中已屬上乘。新兵最開始集中訓練基礎項目,就是一些最基本的列隊、兵械使用和騎射項目。随着訓練的加深,逐漸設置其他項目将人員劃分出檔次類型:身材高大、模樣周正者可入宮城中擔任皇家貼身錦衣衛力士與校尉,其中武藝高強、出類拔萃者可任大漢将軍。而身材相對矮小瘦弱者,則選拔進入外圍守護皇城的錦衣衛隊伍擔任普通的校尉、力士。主要選拔的方式就是武舉的考法,考弓馬騎射、考氣力和反應能力,還有最基礎的徒手格鬥與器械格鬥能力。
選拔分為初期、中期與最終提選三次大校,一個月舉行一次,三個月後新兵營訓練也就結束了,這一批新兵都會被分配到錦衣衛各個部門補位。
當年孟曠的大哥孟旭就是成了皇城的錦衣衛校尉,實際上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入宮中擔任大漢将軍,亦或進入南北鎮撫司任職。但大哥比起建功立業更為顧家,渴望平實樸素的生活,所以刻意回避了。
此外,還有傳說中難如煉獄的特殊訓練項目,這就極其考驗天賦和能力了。如若能在特殊項目的考核中取得良好的成績,則有望被選拔進入南北鎮撫司任職。這些特殊的項目主要囊括四個大方面,即火器及特殊兵器的使用、耳目力與偵查反應能力、推演與戰術部署能力、審訊與外事交流能力。四大方面進行評級,分甲乙丙丁四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級,最後得出一個綜合評價。
進入錦衣衛大多是富貴子弟,有本事的人雖然有,但更多只是在錦衣衛中混個一官半職罷了。能入大漢将軍是莫大的榮耀,是大多數進入錦衣衛的人最終極的奮鬥目标。但是大漢将軍的選拔标準實在太嚴格了,大部分人都會落選。進入南北鎮撫司則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能進入鎮撫司也代表了你當真是有本事的人,對于還有些建功立業之心的男兒漢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不錯的追求。何況在民間,鎮撫司的存在已然被傳得神乎其神,聲望或者說震懾力比宮中的大漢将軍可要高多了。而對渴望查明真相而報仇的孟曠來說,入鎮撫司才是她的終極目标,如此她才能接觸到更多的秘辛。
擁有一個老錦衣衛父親和一個經歷過新兵營訓練全過程的大哥的好處就是孟曠早就熟知了新兵營中的大部分明規暗矩,但也僅此而已了。接下來的所有困難,都需要她自己去克服。帶她走後門加入錦衣衛的劉教頭是新兵營的騎射教頭,而且只負責訓練中期大校合格後的頂尖騎射高手,并不負責最開始加入的新兵訓練,能照顧到她的地方有限。
孟曠背着包袱、攜着武器,剛踏進新兵營的大門就遇到了第一道難關。守門的營兵雖然看了她的新兵身份牌,也看到了牌子上描述的“口啞失聲”,卻仍然不願放她進去,理由是要她必須将臉上的黑巾摘下,露出全貌。
孟曠打着手勢努力與他溝通,卻沒有結果。眼看着再這般僵持下去可能會生出意想不到的禍端,孟曠只能退了一步,摘下了面上的黑巾。那營兵望着她的面龐一瞬呆愣住,孟曠心驚膽戰,以為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忙不疊地再将黑巾蒙住臉。卻沒想到那營兵讪讪地将新兵身份牌還給了她,放她進了營。
孟曠離去前聽到那營兵對身邊的夥伴戲谑地道:“呵,又是個走後門來的,這年頭錦衣衛連殘疾的人都收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唉,我跟你們說,這新兵蛋子怪不得要蒙面,長得也忒俊了,跟個娘們似的。啧啧啧,不知道他本事如何,如果弱了,那就慘了,這營裏好龍陽的可不少,要被欺負死,呵呵呵……”他恐怕以為孟曠口啞也耳聾,根本就沒避諱壓低聲音。
孟曠面色白了白,盡量不去想得更深。她緊了緊身後的包袱,握緊了螣刀。不遠處有一個教頭模樣的軍官正站在營地校場邊緣的旗臺之上,孟曠已經看到不少背着行李包袱的新兵去他那裏集合了,于是加緊了腳步也走了過去。
孟曠抵達後混在人群裏,大家都閑散地站着。孟曠心知最好先列隊為上,否則等會兒就要被教頭整了。奈何她本就不能發聲,更不願出頭提醒去引起別人注意,幹脆便随大流了。她知曉本次錄入的新兵約有三百人左右,粗略數了一下,這會兒校場上已經有三十來人了,還差了不少。果不其然,後方陸陸續續有新兵來報道,也都随着引導來到校場集合。人越來越多,校場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營口了望臺之上的漏壺标定了午正時分,傳訊兵敲響了鼓聲,規定的報到最後時刻已到,營門關閉,遲到者視為自動放棄。
旗臺之上始終背負雙手立着,不動如山的教頭終于動了。他人高馬大,臉黑如閻羅,面色萬分吓人,只見他解開腰間挂着的長鞭,散開擡臂抽擊,“啪!”,鞭聲驚雷般乍響,吓得臺下不少人一陣悚然。
“新兵所有人聽令!丢下行李,十人一排,由高到低,列隊!我數十聲,十!九!八!七!……三!二!一!”教頭操着粗豪的嗓音吼道。
這命令下得極其突兀,臺下衆人或愕然不知所措,或慌裏慌張不知該如何列隊,或懶懶散散不願挪動,或抱怨其他人站得不對……孟曠無奈地站在人群裏,她當然很願意以最快的速度列隊完畢,可這不是她一個人能完成的事,軍隊的事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她知道,這次懲罰是吃定了,大哥告訴過她,沒有一屆新兵能逃過剛入營時的下馬威。
規定的十聲已經喊完,隊伍仍然沒能列完,教官倒是不着急,也不催,就默默站在臺上盯着他們,嘴巴還在動,應當是在數數。
待到他們終于差不多列隊完畢了,那教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副官,副官上前一步,拿着新兵花名冊開始點名。待到點名完畢,應到三百人,實到二百九十八人,有兩人不知因何故沒來,他們錯失了入錦衣衛的機會,被副官一筆勾去。
副官退下,教頭面無表情地大聲道:
“新兵全員聽令!以什為單位,圍校場跑六十圈!跑完後再回來列隊訓話!”
全員呆住,孟曠暗自翻白眼,心道:這六十圈就是六十聲啊,是方才你們這群臭小子花費的列隊時間啊。
“擡頭兵,回應呢?!”教頭兇狠地瞪着第一排的擡頭兵吼道。那個高高瘦瘦的擡頭兵登時吓得面色慘白,忙不疊地應了一聲“喏!”,随即忙率先領着隊伍往校場邊緣跑去。衆人不明所以,但剛入營中一時間還摸不清狀況,也不敢立刻就反抗,只得順從着跟上了隊伍。
孟曠無奈地跟着隊伍奔跑起來,望向頭頂蒼藍的天空,她知道她的軍人生涯從此刻已經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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