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孟曠的第一次投名狀任務非常成功,她幾乎創造了最快的刺殺任務執行記錄。當布置任務給她的北鎮撫司長官看到裝在匣子內的頭顱時,當真是驚了一大跳。而孟曠面上的阿修羅面具,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歸來後第二日,孟曠就被駱思恭召見了。那是孟曠第一次見駱思恭,這是個身材高大、面容堅毅的男子,眸光中充斥着進取的野心,孟曠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他瞧孟曠的眼神充滿了欣賞,開口第一句話就道:
“我聽說你有一副阿修羅面具,你以後都戴着,對你有好處。”
孟曠見駱思恭時只是黑巾蒙面,并未佩戴阿修羅面具。這句話讓孟曠愣住,而駱思恭卻已然轉變了話題:
“你可知曉我為甚麽要讓你去刺殺岳庭茂?”
孟曠搖了搖頭,她一路趕回來這些日子,一直處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态之中,仿佛迷失了自己一般。她想了很久,并不甘于去做錦衣衛的殺人利器,她希望弄清楚自己要刺殺的對象到底是什麽人,想要分辨他們到底該殺還是不該殺。不論是父親還是二哥都曾和她說過,做人要有底線,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自己心裏要有一杆秤。軍人雖然是組織中的一員,但絕不可被組織所吞沒。
如果岳庭茂是一個不該殺的人,那麽她殺了他,就當真是犯了殺孽。就像那僧人說的,她會下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到底什麽樣的人是該殺的,什麽樣的人是不該殺的,這個問題卻太過複雜,她一時之間也無法想明白。她只知道作奸犯科,窮兇惡極之徒,該殺;戰場上為求自保反制殺敵,則為無奈之舉,也可得原諒。但如是殺了無辜之人,那就當真是罪過了。她不知道這種樸素乃至于粗暴的,完全是出于私開公堂式的判別法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種合理的底線,她強迫自己不去細想,因為她有預感如果自己在此事上鑽了牛角尖,那她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再做錦衣衛了。
駱思恭好像很清楚她心裏在想什麽,他看着孟曠的眼睛,說道:
“孟曠,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說這件事。你是一個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上戰場殺敵,保衛家園。錦衣衛的職責是維護天子的安危,也是維護江山社稷之安危。我們要你殺人,你不必有心理負擔。這是岳庭茂的檔案,我專程從錦衣衛秘檔中調出來給你看的。”他指了指桌案之上的一疊機密文檔說道。
孟曠翻開來仔細閱讀,一邊看,就聽駱思恭一邊與她說道:
“岳庭茂的父親名喚岳鳳,江西臨川縣人。他是個商人,但很不本分。他于勐卯麓川一帶行商,與隴川宣撫司多士寧交往甚厚。萬歷元年,岳鳳誘殺多士寧及其妻子,奪金牌印符,投靠緬甸宣慰司,僞受其命,代多士寧為宣撫。後勾結緬甸兵多次侵犯西南各司。十年、十一年,在西南多地掀起戰火,劫掠各地。當地官軍為了抵禦他所組織的叛軍,傷亡慘重。今年二月,朝廷為了一舉剿滅岳鳳勢力,命劉綖為游擊将軍、鄧子龍為參将,各提兵五千赴剿;又征調官軍及地方武裝數萬,合力攻剿。戰事總算得到了逆轉,北鎮撫司巡堪所也查找出了他為什麽能夠連連敗退我軍的原因,他早年間在江西留有一子,就是岳庭茂,此人有軍中渠道,于前期圍剿的指揮吳繼勳、千戶祁維垣的部隊中安插了細作,将我軍部署外洩傳達給岳鳳,致使我軍慘敗。這個岳庭茂不僅害死了我軍那麽多的士兵,害苦了那麽多的家庭,他自己本身還在臨川一帶橫行霸道,搶奪良民土地,霸占民女,他的妻妾當中有很多都是被強搶而來的,實在是罪大惡極。”
孟曠看完了秘檔,确如駱思恭所說,分毫不差。她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氣,若她手刃的是此等惡人,她也終究可以心安了。
“我讓你做這個任務,就是為了告訴你,錦衣衛的刺殺任務都是師出有名,上了我們黑名單的人物,都對我大明安危造成了極大的威脅,你刺殺他們,就是保衛國土,保衛我們的家園。任務發布時,我們不會告訴你刺殺目标的來龍去脈,這是規程,目的是為了防止你不慎将消息洩漏,亦或因目标的所作所為,而對其産生某些不該有的想法,影響任務進行。規程制定的目的,就是确保我們派出去的錦衣衛特務能精确無誤地完成任務。孟曠,你的第一次任務完成得很好,我現在要将你調入我北鎮撫司管獄所,你就暫且歸于百戶蕭長生手下,任小旗。”
孟曠離開駱思恭辦公的衙署官堂時,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位上司到底對她有多麽的看中。她恐怕是唯一一個執行完任務之後,上司會親自找到她,排解她內心壓抑之情的人了。他希望孟曠能熱愛這份軍職,熱愛錦衣衛,能為錦衣衛至死效忠。
如果她的上司是這樣一個人,如果在錦衣衛之中能通過刺殺、抓捕鏟除蠹蟲,護衛家園安寧清淨,或許為錦衣衛效忠也并不是甚麽壞事。只是前提是,她父兄之死與錦衣衛內部無關,否則任駱思恭如何有領袖魅力,也留不住孟曠。當時的她如是想道。
第二日她就去管獄所赴任了,這也是與她父兄之死最為密切相關的衛所。對于她的上司百戶蕭長生,她有聽聞父親和大哥提起過此人。此人師從新兵營教頭褚仲權,是褚仲權目前為止唯一的親傳弟子。據說褚仲權的拿手絕活其實是審訊與偵查,洞徹人心才是他最恐怖的地方,被調來□□新兵當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這也是他遭到了上司的猜忌才會如此。他與他兄長褚一道都是非常恐怖的人物,而蕭長生眼下就跟着褚一道做事。褚一道在管獄所任副千戶,蕭長生是他手底下的百戶。
褚一道是黎老三的親傳弟子,父親當年與黎老三秘密将穗兒從诏獄中劫出來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孟曠對褚一道始終抱有極強的懷疑心,猜測應當是他将父兄帶着穗兒離京的情報洩露出去的。她入錦衣衛目前最清晰的目标就是接近褚一道,弄清楚他在父兄之死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到底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這個目的眼瞧着就快要達成了。
說起這個蕭長生,父親曾告訴過她,管獄所內有幾個狠角色,都是視人命如草芥的魔頭。褚氏兄弟算是其中翹楚,蕭長生則比褚氏兄弟有過之而無不及。黎老三雖號稱“人間閻王”,不知多少人亡于他手,卻好歹講理,心存仁厚,一般也不會草菅人命。褚一道卻天生狠毒,比他師父的手段惡劣十數倍。人送外號“鬼鈎子”,使一雙大彎鈎,招式詭厲,專攻人琵琶骨與手腕腳踝的筋肉,中招者痛苦而不得速死,失去行動能力,在折磨中慢慢死亡,十分變态。
孟曠對于此人是即忌憚又猜疑,提起了萬分的警惕入管獄所報道。管獄所雖然主要的職責任務是管理诏獄,但其中也有專門負責緝捕的隊伍。百戶蕭長生手底下的百人隊伍就是專門負責緝捕的隊伍,但凡是管獄所出手緝拿的對象,都基本上被定了死罪。尚需要審訊的押解入诏獄,不需要審訊還敢于反抗的,必然殒命當場。生殺予奪全憑自己定奪,堪比人間閻羅。
而負責管理管獄所緝捕隊的百戶蕭長生大概是得了他師伯褚一道的真傳,有個“絕命子”的名號,因為只要是他現身的地方,必會出人命,見到他就等于見了鬼差,絕命當下。
孟曠入管獄所緝捕隊服役的時間段占了她九年軍旅生涯的大半時光,從萬歷十二年八月開始,一直到萬歷十七年十二月底,四年四個月的時間。孟曠認為這四年四個月可以說是一段暗不見天日的漫長時光,雖然軍旅生活再也不如最開始新兵營那段時間苦于身體之痛,但精神上的折磨卻無與倫比。孟曠覺得這四年她的生活就是反複地出任務,抓人,殺人,再抓人,再殺人。她抓過通敵的商人,叛國的封疆大員,意欲造反的邊軍軍官,朝權争鬥拜下陣來的閹人、結黨營私的官員……她更是殺了數不清的人,見證了無數的人間地獄。印象最深刻的是鎮壓山東起義的屍山血海的戰場,從戰場之上将敗軍俘虜押解回京時,那炎夏中屍骨堆積如山,腐爛臭氣熏天以至于鳥獸絕跡的慘烈地獄場景讓她至今不願回想。
最痛苦的時候,她真的厭煩極了,恨不能去求駱思恭,她不願再于管獄所待下去。但她沒有這麽做,她知曉駱思恭是在磨練她的性子,要将她這塊生鐵反複鍛打成精鋼,此時若是放棄,她就失去了駱思恭的賞識,行百裏者半九十,她已經走了這麽遠了,只能咬着牙熬下去。她不斷地告誡和安慰自己,殺人是為了護衛家園,抓人是為了整序朝綱,她在做她應該做的事,這個王朝需要她這樣的人。
她真的說服自己了,刀下亡魂越來越多,而她的心緒也越發的冷酷麻木,及至被調離管獄所時,她幾乎已經成了錦衣衛中最駭人的特務殺手,“螣刀修羅”之名傳遍全京,就連她的上司褚一道與蕭長生都對她忌憚三分。
她不記得“螣刀修羅”這個名號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名聲大噪,但必然是先從軍中傳揚而起。如今仔細回想,可能是萬歷十七年年初時的事。十六年年末張鯨倒臺,至十七年牽連出大批同黨。她接到任務入京軍抓捕與張鯨結黨謀私的千戶軍官,當時因南衙尚存張鯨卧底,致使管獄所接到的情報有誤,錯估了敵人的規模。她帶着五十人的抓捕隊伍,遭遇了三百人的京軍亂黨。但結局并沒有改變,她仍然完美完成了任務,在這次抓捕行動中她一個人就完成了百人斬的壯舉,阿修羅面具如夢魇一般折磨着剩餘被抓捕的叛軍,此次任務震撼全軍,而彼時的她尚且是個總旗軍官。
這四年四個月她過得很累,她一直想要查清楚褚一道與當年父兄之事是否有關聯,但她多次試探,或向當年褚一道身邊的人旁敲側擊地打聽,都沒有任何結果,所有人給出的回答不是不知情就是莫名其妙。褚一道似乎從未将父兄從獄中劫走穗兒的事告訴過任何人,而她如今也根本不可能找到證據去查明當年褚一道究竟是否曾出賣過父親,又出賣給了誰。除非當面去質問,但她又怎麽能在尚未站穩腳跟時,就做出這種魯莽又愚蠢的事?她也曾多次前往當年父兄出事的郊外查找線索,但天長日久,不論是野外痕跡還是目擊者的記憶全都模糊不堪,她一無所獲。她的調查就此陷入僵局,只能看二哥在外是否能查明其他線索了。
她期間寫過好幾封信寄給二哥,說明了自己查褚一道陷入僵局之事,但二哥卻始終避而不談,只是很隐晦地指出若是查不出便不必再強求,以立足錦衣衛為重,其餘一切都交給他。可他這麽多年了也沒有告知她們到底查出了什麽,且屢次與家中斷了聯系,讓她萬分揪心。她每每寫信,字裏行間都希望二哥能早日歸來,但不起任何作用。
萬歷十六年年末,随着東廠中官張鯨的倒臺,朝局重整,錦衣衛也迎來了大清洗。其中受到沖擊最為嚴重的就是南鎮撫司,七成的南鎮撫司錦衣衛不是丢官丢職,就是被捕下獄。最終由曾經的南鎮撫司稽查所千戶汪道明升任南鎮撫司鎮撫使。而北鎮撫司鎮撫使、錦衣衛副指揮使駱思恭不出意外地升為正職,執掌錦衣衛。這标志着錦衣衛從此脫離開東廠的掌控,廠衛權力制衡再次出現變化。
至萬歷十七年年末,錦衣衛內部清洗基本結束,各級要職人員都固定了下來。新一屆十三太保排名出爐:駱思恭坐第一把交椅,汪道明坐第二把交椅,南衙治軍所千戶吳剛行三,北衙稽查所千戶張東威行四,北衙巡堪所千戶羅洵行五,北衙管檔所千戶馮承行六,北衙掌刑所千戶邱建興行七,北衙巡堪所副千戶郭大友行八,南衙稽查所千戶劉克難行九,北衙管獄所褚一道行十,北衙管獄所副千戶蕭長生行十一,南衙治軍所副千戶方銘行十二,十三位暫時空缺。
十三位空缺是老規矩,用以鼓勵下面的人為填補此位而奮鬥。這也是個很特殊的排行,因為嘉靖年間,第一任行十三的太保餘汝南就是破格提拔起來的,原本他只是個浙江淳安縣的農民,但是非常英勇,在抗倭戰場之上表現突出而被胡宗憲提拔入錦衣衛。餘汝南離開錦衣衛後,十三這個排行一直空缺,不曾有人補位,也帶有一種紀念意義。
從整體情況來看,北衙的實力全面壓倒了南衙,而宮中的錦衣衛大漢将軍則被全面排除出十三太保行列,這意味着錦衣衛特務機關的實力空前壯大起來。
萬歷十八年初,身為北衙管獄所總旗的孟曠,終于再次得到升遷。她被調離管獄所,軍銜升為試百戶,調入北衙巡堪所,在副千戶郭大友麾下任職。她的到來是為了給郭大友麾下即将退伍的一位老百戶補位,入巡堪所後她暫不帶兵,只随郭大友出特種任務。
孟曠比較孤僻,不善交際,此前并沒有聽說過郭大友的名號。接到調令後,她找人稍微打聽了一下,衆人都說郭大友是個人精,表面看上去非常和氣,很好相處,實際上一肚子算計,其作風與她的前任上司褚一道、蕭長生截然不同,褚蕭二人都是狠毒之人,禦下剛愎,不得半點反駁,也不會與下屬親近。但郭大友與他的屬下關系都非常和睦,人望極高。他在朝中人脈極廣,是個深不可測之人。
令人奇怪的是,往巡堪所報道的前一日,孟曠接到了巡堪所派來的人送信,郭大友約她在京郊西南的慈悲庵湖畔見面,還專門叮囑她要穿便裝,不要惹人注目。這奇怪的要求令孟曠不明所以,但她還是按照來信要求,于報道當日換上了一身便裝,只用白布蒙面,将阿修羅面具挂在腰間,騎馬趕赴慈悲庵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