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孟曠抵達慈悲庵湖畔時,正值午前巳正時分。季入初春,前些日子下了一場綿密的雪,湖畔還殘留着一片薄薄的殘雪未化。孟曠牽着馬立在湖畔,一時之間不知該去何處尋郭大友。她此前從未見過郭大友,只聽人描述過他的外貌,說是個大高個,滿面虬髯。郭大友只說午前在湖畔相會,也沒定具體的時辰,她四下裏張望了片刻,也沒見到類似描述的人,于是獨自等待。
望着初春料峭寒風中泛起漣漪的湖面,湖畔紅梅正嬌毅綻放,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沒有出來踏青游玩了。眼前的風景如此怡人,她心想若是再遲個一兩月,待春花競相綻放再來游賞,那又該是怎樣一片美景?或許到時候她能帶着暧兒來玩一玩。如此想着,心緒不由暢然許多,冷凝的眉目間也起了笑意,顯出溫和俊美的模樣。
這些年在管獄所,出任務的時候多半在夜裏,平日裏也大多待在室內,訓練的程度也大幅度縮減,大多時候都是她的自訓。如此帶來唯一的好處就是她的皮膚又重新白了回去。孟家人全都遺傳了白皮膚,這并非是先祖哈尼族的典型特征。因家中崇尚自主擇偶成婚,據說自三代祖先開始,連續四五代人都偏愛皮膚極其白皙的美貌女子,而改變了家中的遺傳容貌。也不知這是個甚麽奇特的審美,居然還會疊代遺傳的。母親也是皮膚白皙的美人,看來哪怕是到了父親這一代,也沒逃過這個家族遺傳的審美。孟曠反省了一下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去喜歡皮膚白皙的人。
想到此處,腦海裏就不自主地浮現出了一個人,那個棕發琥珀眸子的女孩兒,皮膚是那樣的白皙,容貌是那樣令人驚豔。以至于七年了,她在自己腦海中的印象絲毫沒有淡去,反而因時時回想,時時惦念而深深刻入了骨髓之中。她不禁蹙眉,暗自心驚。怪奇于自己怎麽會在這個時刻想起她來?她是女子啊,自己也是女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麽,她未來該如何是好呢?是否在報得大仇後,恢複女兒身,尋個男子成婚?這種事在她看來真的是太過遙遠了,而且她內心深處對這樣的未來一點也不期待。她的未來太過模糊了,根本沒有辦法規劃與估判。越是去想象,不知為何那雙琥珀眸子就越發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站在時光的遠端遙遙凝望着她。孟曠不知不覺升起一種冥冥之中的感受,她就站在自己的未來之中,只要自己沿着既定的道路腳踏實地地往前邁步,未來就必然會與她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她不知道這感受到底從何而起,可此時此刻她胸懷之中隐秘浮蔓着一種難以言明的思緒,絲線般延展,團團地包裹纏繞着她的心。暖柔微癢若柳絮,清苦回甘若花蜜,逐而不得,悵然若失。
可這不該,她甚至無法将此情訴諸于口,連最親的妹妹也不曾提及。她害怕這種感覺,難道那女子不是間接害苦自家的禍首嗎?難道自己不該怪罪乃至于仇恨她嗎?為何還會有這樣的感覺,這不該,這太不應該了。她當然不敢讓妹妹知曉,她甚至都不敢多去回味這種情緒,這讓她感覺到罪惡,她自責不已,覺得自己對不起逝去的父母兄長。
她是不是在錦衣衛之中待得時間太久,終日裏與一群殺人如麻、粗魯好色的男子混在一起,以至于心态有些不正常了呢?
穗兒,你到底在哪裏?七年了……你還活着嗎?若還活着,活得好嗎?若還活着,為何不歸,人海茫茫,杳無音訊,令人惶然心頹。是否當真是你害死了父兄而心虛不敢歸來,又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死活,也不在乎你曾在這樣一個家庭滞留過三個月的時光,我們于你只是人生過客,匆匆相遇,離別後便不再挂念?你是否已經嫁人了,或許連孩子都有了罷……
她不敢再往下想,七年了,每當她有閑心獨處,她總會起如今這樣的思緒,一廂情願地念着她們相處的短短三個月。
冷不防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驚了一跳,右手立時按在了腰後的螣刀之上。面露警惕戒備的神色,眸光淩厲地投向拍她的人。那人登時被她吓到,駭然地縮回了手,面色微白。孟曠定睛一瞧,才發現這是個年輕的姑娘,年歲與自家妹妹相仿,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已及笄但尚未出嫁,還是少女的發飾。她有一雙溫柔的眉眼,皮膚白皙,五官标致,手中提着一個籃子,裏面放了些野花野草。
孟曠神色舒緩了下來,手從螣刀之上移開,後撤半步,拱手躬身一揖賠禮。那姑娘見她賠禮,驚駭之情也散去,面上浮現起笑容,福了福身子還禮。
“你就是孟曠?”女孩兒出聲問道,一口好聽的京中官話,聽上去溫煦柔和,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
孟曠不明所以,這女孩兒居然識得自己嗎?
“我是替郭二叔來找你的。他說要找個瘦瘦高高,蒙着面、配着刀的軍人,這附近可不就你一個人是這樣的嘛。”女孩兒一面笑着解釋,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不等孟曠回答,女孩兒繼續道:“郭二叔也是的,大老遠地把你約到這裏來,其實今日咱們是來上墳的。今日是我幾個叔叔的忌日,我爹出遠門了趕不回來,所以就我和郭二叔來了。”
孟曠來不及打手勢,也怕她不理解。她不得不打斷她,從腰包中取出速記本和筆盒,沾了墨快速寫道:郭二叔可是指郭大友?
“對,我郭二叔就叫郭大友。”慶幸的是女孩兒識字,看了孟曠所書,立時回答道。随即她自責道,“哎呀,你瞧我,光顧着我自己說了。你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他。”
一邊說着,她一邊輕快地邁開了步子,領着孟曠往慈悲庵湖畔的東側行去。不多時她們已經能望見慈悲庵的外院牆,就在外院牆的南面,有一片墓園,整整齊齊地埋葬着約三十多座墳墓。此時墓園中沒有他人,唯獨在西南角的草陂之上,立着一個一身青衫武服的高大男子,網巾束發,滿面虬髯,一雙豹眸精光暗斂。他的身高可真是高,孟曠走近他時察覺到他可能比自己要高出大半個頭,估摸着能有六尺出頭,身材也是魁梧雄壯,很有武人的氣魄。
但他的形容卻沒有武人的跋扈傲慢亦或剛毅凝肅,反倒是一片春風和煦,笑意盎然。他注視着孟曠走近,老遠的,就拱手打招呼:
“孟百戶,久仰。”
孟曠見他這般客氣,一時有些無措。見慣了剛愎又頤指氣使的上司,她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郭大友的招呼。只得也拱手躬身還禮,顯出加倍的敬重。
郭大友主動上前了幾步,走到了孟曠身前,笑着打量她道:“聽聞你會軍中傳訊手勢,我也懂,你盡管打手勢,我應當都能理解。”
孟曠點了點頭,眸光望向了一旁的女孩兒。郭大友見狀,忙道:“這是我侄女兒,班如華。如華,你可與孟百戶打過招呼了?”
“當然。”女孩兒嬌俏地笑,扭頭時偷偷沖孟曠吐了吐舌頭,她方才其實忘了作自我介紹,也不能算是完整地打過招呼。
孟曠很久沒有和除了自家妹妹以外的女孩兒相處過,女孩兒在這個年紀獨有的嬌憨可愛,也惹得她會心一笑,實是難得。
只是……為何侄女兒會姓班,不與郭大友一個姓?孟曠突然反應過來。她指了指班如華,又指了指郭大友,打了個疑問的手勢。郭大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簡單解釋道:
“她是我一個已經故去的老戰友的遺孤,眼下被我的結拜大哥收養,姓名沒改,但也算是我結拜大哥的養女,與我之間算是義理的叔侄關系。”随即他指了指身邊的一座墓碑,道,“這就是她的親生父親,班樵聲。”
孟曠望着墓碑,其上刻有“故顯先考班公樵聲、先妣班劉氏之墓”,落款是“義弟羅洵郭大友 孝女班如華萬歷九年六月初三立”。孟曠又接連看了附近好幾座墓,墓碑落款都是羅洵與郭大友,立碑時間都是萬歷九年六月初三亦或初四這兩日。孟曠知曉羅洵是誰,如果不是重名,此人應當就是巡堪所的千戶“神目”羅五。如此說來,羅洵與郭大友竟然是結拜的兄弟了,而班如華如今就是羅洵的養女,故喚郭大友為“郭二叔”。
“這裏是個好地方啊,背山面水,風水絕佳的陰宅。我與大哥找了很久,才給老兄弟們找到這麽個可以福蔭後世的好地方。這裏還靠近出家人的清淨之地,附近慈悲庵裏的比丘尼們,定期也會來這裏替我們掃墓。我想着我若百年之後,也葬在此處,當很不錯。”郭大友說道,随即他看向什麽身邊的孟曠,道:
“唉,不好意思,初次見面就約你來此處,與你說了這許多沉重的事,實是無禮了。但我今日想要在這裏見你也是有原因的,一會兒咱們要在這慈悲庵出個任務,這也是你來巡堪所的第一個任務。”
任務很簡單,就是竊聽。今日慈悲庵中有一位特殊的來客前來燒香祈願,孟曠便随着郭大友和班如華跟在她的身後。這是個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孟曠有些不明所以,不知為何要跟在她身後竊聽。她身邊帶了一個小厮、一個丫鬟,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有點身份的貴家婦人。與身邊下人和庵中比丘尼的談話也都平平無奇,她是來為她的丈夫燒香,祈願祛病消災的。
就在慈悲庵北面湖的水榭之中,老婦人入座歇腳,用午食。不多時遠處行來一輛馬車,在距離水榭不遠處停下。車上下來了一位戴着文士大帽的中年男子,一身簡樸的儒服。他入了水榭,與老婦人一同坐下。孟曠竊聽半晌,終于得知來龍去脈。
這老婦人是左都禦史吳時來的夫人,而那中年男子是吏科左給事中候先春。左都禦史吳時來如今病重,在家中卧床不得出。候先春為避嫌不親往他家中,而是在外與其夫人相會,夫人代為轉達吳時來之意。吳盼望自己的致仕日期能盡快定下,并轉達了一份最後的彈劾狀,意欲彈劾首輔申時行漫怠懶政,贻誤國事。候先春收下了彈劾狀,但對于何時上呈彈劾,并沒有給出定言。
竊聽至此結束,老婦人與候先春分別離去,他們的談話內容由孟曠竊聽并轉達給了郭大友。郭大友由于體格龐大,外形突出,實在是太過惹目,故沒有親自去竊聽。是孟曠與班如華扮作了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在水榭外駐足,裝作親密交游的模樣,掩蓋竊聽之實。
為了遮掩少女的發式,班如華戴上了幂籬,而孟曠也為了不引人矚目,将蒙在面上的白布取了下來,露出了全容。對此她其實心裏有些忌憚,但因身邊只有一個班如華,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姑娘,甚少接觸年輕異性,孟曠估摸着她應當不大能分辨自己身上不似男子的異常之處,故大膽為之。孟曠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因為班如華一直挽着她的手臂,這讓她有些不大自在。但之後心神都轉向竊聽內容,她便沒有再挂懷,于是也忽略了班如華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郭大友得知內容之後也沒有多說什麽,只說這次任務孟曠做得很棒,讓她自翌日起正常至巡堪所報道。孟曠帶着一肚子疑問歸家了,巡堪所的任務似乎不像管獄所那樣充滿了血腥與殘暴,這讓她很開心,因為她已經厭煩了終日裏生活在充滿了暴戾、怨恨和悲憤的環境之中。但是,巡堪所的任務卻似乎與朝政更密切相關,會更多地關注到官員們之間的往來。
而郭大友這個新上司實在是讓她捉摸不透,真如她所打聽的那般,是個深不可測之人。這初次見面,孟曠琢磨了很久,始終覺得郭大友另有深意,但直至如今她也沒能參透。倒是候先春和吳時來的事不久後有了結果,吳時來于十八年五月初十致仕,未能出京,于六月初九病卒。是年十二月,皇帝派遣廷臣分閱九邊,候先春被派往遼東閱邊。吳時來最後留下的彈劾申時行之狀,最終從未見過天光。
這其中錦衣衛到底起了什麽作用,皇帝與內閣又做了甚麽考量,孟曠起初完全看不明白。她突然察覺到自己多了許多新的東西需要去學習,看來要想在巡堪所混得出色,她要開始研讀朝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