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自入巡堪所之後,孟曠的私人時間增加了,甚至有些時日她只需去巡堪所點個卯就能歸家,一連十多日的沒有任務也是常事。但相對的,她一年之中出遠門的時間也增加了,相對于管獄所經常在京畿附近出任務,巡堪所的任務涉及天南海北。
萬歷十八年四月,孟曠與郭大友搭檔的第一個正式任務,就是去天津衛。巡堪河道,清理水匪,算作孟曠新入巡堪所的熱身。
萬歷十八年的六月,因火落赤部進犯洮州,孟曠随郭大友去了臨洮府巡堪斥候,一去就是四個多月才歸來。這四個月是她開始熟悉戰場斥候與軍事情報傳遞等等巡堪所專項本領的大好機會,她學得很快,在郭大友的指導之下,迅速成長為個中好手。
幾乎與此同時,播州土司楊應龍叛亂,從臨洮府歸來的孟曠沒來得及與上司羅洵面見彙報,羅洵就離京趕赴播州。
約初冬之際,孟曠再次出任務,這次又是去天津衛。但并不是為了清理水匪,而是要調查藏匿在天津衛碼頭的外夷間諜,這一次行動極其機密,參與行動的除了郭大友與孟曠之外,還有不少從巡堪所內部精挑細選而出的好手,孟曠幾乎都不識得,大家也都喬裝打扮,看不出原貌,各自都有代號。這次任務大概持續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她們找到了來自倭國的間諜,還有個別随着倭人的海盜,此外還有做向導和翻譯的朝鮮人,另有一夥從廣寧衛入境的鞑靼人,形跡可疑,同樣被拿下。此後經過調查,這些人都是試圖進入國境之內,探聽明軍情報的諜探,巡堪所開始懷疑外部有勢力正在謀劃針對大明的軍事行動。
萬歷十九年的元日春節一直到上元節,孟曠得以在家中陪伴妹妹,她又一次回了舅舅家,奈何與舅舅的矛盾,這些年始終也不曾解決,反倒成了他們之間永遠解不開的疙瘩。但孟曠這些年沉穩了許多,面對親人的唠叨她大多時候都維持着沉默,也不會忍不住怒意一下就爆發。舅舅對她性格的變化也看在眼裏,對她也多了許多的體量。
算算時間,姊妹倆相依為命已經有整整八年了,當年那個只到孟曠胸腹間的十歲女孩兒,如今已然長成了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孟暧雖然身子骨弱,但身高卻也不矮,長到了孟曠下巴的位置。
這兩年孟曠也開始煩心起妹妹的婚事,當然她并不像舅舅、舅娘那般動不動就要催促,可她也擔憂妹妹蹉跎下去,會耽誤一輩子。妹妹與她不同,這丫頭會說話,嘴甜讨人喜愛,聰明伶俐,總能輕易繞開催婚的話題,讓舅舅舅娘服服帖帖地不再提。對于自己,她則沒了那麽多的花樣,就只有一句話——“大仇未報,何以為家”。孟曠明白她是想留在自己身邊,幫襯着自己。她若嫁去了夫家,能為孟家出力的機會就很有限了,她苦命的姐姐也成了孤家寡人,無人照料,自小就粘姐姐的孟暧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曠能理解丫頭的顧慮,因而也不會催她,無奈之下,她越發焦急地想要查清父兄之死,好從根源上解除她們姊妹的困境。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線索已斷,她尋尋覓覓,終究是徒勞無功。而二哥那裏也毫無進展,他的來信之中始終未提及父兄之事,更多的只是報個平安。
孟曠有時會想,二哥是不是已經放棄了呢?他到底在外面做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還不回來?若是查不明白,那就回來罷,哪怕做不回孟曠,他們好歹也是一家人,也能團聚。每每起了這個念頭她就會狠狠制止自己,她不允許自己懷疑二哥的決心,這種猜忌實在是太讓她難過揪心了,她寧願想都不要去想。
行百裏者半九十,這句話成了她銘刻在案頭的座右銘,時刻告誡着她要堅定信念,咬緊牙關,有始有終。
萬歷十九年正月,緬甸進犯雲南,孟曠作為巡堪所錦衣衛,雖然沒有前往前線,但在後方也負責了情報組織工作。
四月,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上疏彈劾首輔申時行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壞政。皇帝得疏,說湯顯祖以陪都為閑職,沒有權,不遂己志,所以假借國事攻擊內閣首輔。遂怒而将其貶為徐聞縣典史。
六月,南直隸蘇松兩府發大水,淹死數萬人。同年七月十七,蘇、松、常三府以及浙江的寧波、紹興二府瀕海地區又發生大風雨,海溢,傷害莊稼,淹死人畜不計其數。巡堪所負責了救災物資的調運分派與監督任務,并且前往最危險的大水重災區,勘察适合的疏通阻堵地點。這一年的夏季,孟曠的記憶是濕漉漉的,兩個月的時間,她幾乎每天都泡在水裏,身上的衣服就沒有幹過,差一點得了風濕病,幸虧回家後妹妹每日給她針灸、服藥祛濕熱敷,才算祛除了濕氣。
七月,福建按察佥事李琯上疏劾論申時行十罪,內閣大臣許國說法司劾閣臣無先例。皇帝令選由部、科議處,最終李绾被革職為民。同月,閣臣許國上疏嚴禁小臣攻擊大臣,皇帝深以為然,告誡六部、都察院再有肆行誣蔑大臣者将重治不貸。
秋,泗州大水,淹公署三尺,溺死居民無數,且浸及祖陵。災情不斷,朝臣議論紛紛,迫于無奈,皇帝派工科給事中張貞觀往泗州勘視水勢。
冬,延綏明兵攻殺河套部長明安,挑起釁端。遼東總兵官李成梁以欺罔罪,解任,在鎮二十餘年。建州女真努爾哈赤收服長白山三部中之鴨綠江路,朝廷命升努爾哈赤為都督。
亂事紛紛的萬歷十九年裏,孟曠在忙于巡堪所任務之餘,生活中的一些事也給她留下了特殊記憶。這些記憶是關于一個女孩的——羅洵的養女班如華。
自從于京郊第一次見面之後,孟曠與班如華偶爾能在巡堪所外碰面。大多時候她都是來給郭大友送飯的,也不進去,送到門阍便走。每回碰面,她們也只是點頭打招呼,并不多言。這樣的情況持續到了萬歷十九年,自二月至五月,約有三個月的時間,孟曠就沒有再見過班如華。她忙于出任務,适應巡堪所的新環境。但孟曠沒有淡忘這個女孩,因為郭大友時常在她面前提起她。孟曠總覺得不大對勁,郭大友像是在探她口風,似是要說合她與班如華。她不敢确認,但更不能讓郭大友誤會自己的意思。自己乃是女子,這輩子都無法娶親,決計是不能和班如華有結果的。所以每每郭大友提起班如華,她都盡量表現得态度冷淡,她相信以郭大友之智慧,肯定已經看出自己的意思了。
六月初,她出任務往南直隸前夕,郭大友已然很少在她面前去提班如華了。但就在她接到命令,準備趕赴蘇松兩府時,郭大友卻替班如華送來了一封信,班如華約她至銀錠橋會面,有話要親口與她說。
孟曠感到尴尬與無措,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負罪感。她無意傷害這個女孩,當初她們在慈悲庵第一次見面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如若郭大友沒有選擇那一天約孟曠在慈悲庵見面,她也就沒有機會認識這個姑娘了。郭大友難道是故意的?難道他從一開始就有撮合自己與班如華的意思嗎?孟曠心中不禁産生了懷疑。
該來的還是要來,既然班如華有約,孟曠自然負責任地應承下來,她也覺得有必要将話說清楚。
銀錠橋是聯結什剎海前海與後海的水道之上的一座形似銀錠的石橋,站在橋上能遙望西山的風景,故素來有着“銀錠觀山”之景稱。這裏是內城之中唯一對一般老百姓開放的賞玩之地,湖面敞闊,風景宜人,四季游人如織,十分熱鬧。
孟曠這一日不曾當值,故着便裝相往。她沒有佩戴阿修羅面具,一如初見之時,她用白布遮面,以免驚吓到人家小姑娘。孟曠比約定的時間要早來,可班如華卻比她來得還要早。她一襲玫紅的夏衫薄裙,遠遠的目光就凝在孟曠身上,一直注視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白皙的面龐上,浮現出紅暈。可眸光之中,卻含着悵惘與憂傷。
孟曠一揖,她也福身回禮,仿佛初見時的一切。孟曠打了個抱歉的手勢,也不知道班如華能不能看得明白。她随即從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遞給班如華。這封信是她昨日晚間提前寫好的,她想說的話,想做的解釋,都寫在了其中。其中內容也無甚新意,簡單介紹了一下她家裏的情況,她告訴班如華,孟家有血海深仇,自己還在調查父兄之死,無意成家。還說她是個血煞孤星,與她成婚不會有任何好事,她盼望班如華能早日尋到如意郎君,不要執着于她。
班如華接過她的信,緩緩地一字一字讀完。擡起頭時,眼眶已紅。她清了清嗓子,才說道:
“我爹要送我去杭州了,我想學刺繡,要去杭州拜師學藝。”
孟曠有些意外,她沒想到班如華會告訴她這樣一件事,這個女孩……也許并非她所想的那樣,是個容易為情所困的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追求,這讓孟曠不禁松了一口氣,也佩服起她的選擇。
班如華垂首片刻,再擡頭時面上顯出堅定不移的神色:“孟曠,我今日必須告訴你,我确實中意于你。既然你無意成婚,我便等你,等你何時有意了再說。”
這……這可如何是好……孟曠不禁急到撓頭,打着手勢努力表達,讓班如華不要鑽這個牛角尖。可她卻一下抓住孟曠的手,制止她繼續打手勢,随即又害羞地将手收回去,兩相緊握,低聲道:
“你不必急着說服我。我爹、郭二叔其實都和你一樣,勸我不要執着于此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嘛。我去了杭州,會專心學刺繡,如果……如果以後你有了意中人,但不是我的話,沒關系的,請你書信一封,夾一片梧桐葉與我,我便知曉。也許是我先不喜歡你了也說不定呢,你可別得意。”她抿着唇,笑道。
孟曠知道梧桐葉的含義,源自一首不知來處的詩句:梧桐樹邊梧桐樹,不開花果不犯紅。愛莫并非連理根,你我開花個不同。她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無措地站在她身前,眉目間流露出憐惜與無奈。
班如華擡頭,咬唇,說出了最後一個請求:“你能摘掉蒙面的布,讓我再看看你嗎?”
孟曠實在是沒辦法拒絕她,于是摘掉了白布。班如華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容,突然笑着道:
“他們都說你是甚麽兇煞的阿修羅,可我卻覺得你一點也不兇,反倒像是個悲天憫人的菩薩。”
……
孟曠從不覺得自己是菩薩,菩薩濟世渡人,而她手裏滿是血腥,不知送了多少人下地獄。若是殺戮亦可證道,那也許她還能修成個護法金剛。
班如華于萬歷十九年的八月離京下杭州,彼時孟曠正在南直隸救濟水災。對于她來說,班如華确實只是生命中的過客,她不會将她挂懷于心,而是在繁忙嘈雜的現世掙紮中将她完全淡忘。
一整個萬歷十九年,一整年的熙熙攘攘,滿目是紛争與騷亂,孟曠已然隐約嗅到了暴風雨來臨前的腥膻之氣。轉眼到了萬歷二十年開年,孟曠于大年初七正式升官成為百戶,并晉封十三太保,行十三。十三位時隔多年終于再次補位,她也成了餘汝南之後的第二代“十三爺”。駱思恭對孟曠的看重,已然是盡人皆知的事。而孟曠的名號,也已然在京中響徹。孟曠通過這一次十三太保晉封儀式,認識不少十三太保的成員,除卻南鎮撫司鎮撫使汪道明與北司管檔所的千戶六爺馮承,她都混了個臉熟。
好景不長,一封來自西北的秘密情報,為寧夏之亂拉開了第一弓響箭。郭大友與孟曠這個年都沒過好,上元節還沒到,就整頓急匆匆出發,趕赴寧夏巡堪斥候。
這是孟曠自臨洮之後第二回 踏上大漠邊境,一望無際的草原與戈壁,讓她想起了昔年大漢時的大将衛青與霍去病。那時的泱泱大漢,國力之強,封狼居胥,匈奴千裏逃遁,四境莫敢來犯。而如今,這一千五百後的大明王朝,卻飽受四鄰侵擾,虎狼環伺,連年疲于應對邊防,更是到了天子守國門的無奈地步。
孟曠從未夢想去做甚麽大将軍,但壓在她肩頭的任務,她也都會一絲不茍地完成。至少她也要為這個王朝守一守國門,因為國門之後的土地,是她的家園。盡管她的家千瘡百孔,生死離散,也不能任由外人欺辱。這是她身為一個大明錦衣衛最本源的信念。
一個月後她與郭大友完成了初期的勘察任務,趕着兵變發生前夕的空檔一路疾馳反京,通報軍情。命運捉弄于她,竟讓她在京郊的雪夜寒廟之中,與穗兒再度相逢。
那一刻她當真相信了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