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董事會召開在即,公司的形勢卻還是撲朔迷離。
三位副總,都在加緊活動,似乎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變故随時都可能發生。原本最忙碌的秘書,卻因為老板們都去拜訪董事會成員而變得空閑起來,不過誰都沒有閑下來的心情,每個人都知道,這一戰事至關重要,說是生死之戰都不為過,所以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都是備戰狀态。
雖然老板不在,不過我每天下班都很晚,李總有時會吩咐我辦一些事情,有時什麽事也沒有,卻也要留在公司待命,直到他通知我才能離開。
我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刻,對晚下班并無異議,不過今天有些特殊,大學同學馮南從外地過來,成宇喆的室友,和我關系也不錯,算起來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面,倒是十分懷念他的大嗓門和讓人哭笑不得的冷笑話。
我原本打算趁李總來電話時告假,不過聽他的語氣十分不好,一時也不敢造次,只盼着晚上李他早點來電話通知我可以下班了,可惜天不遂人意,直到七點半,李總的電話也沒來,按照之前的經驗,這時候還不來電話,那就要等到九點半了,再辦完他吩咐的事情,估計成宇喆他們早散場了。不得以,我只得打電話跟馮南說抱歉,雖然馮南一個勁說沒關系表示理解,我卻還是覺得很遺憾,在學校時候不覺得,出來以後才發現同學的感情是最純粹,也是最值得珍惜的。
所幸李總很快來了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他并未像往常那樣要我做些事情,而是吩咐我早點回家,我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古怪,行為更是反常,不過我也來不及多想,飛快地收拾好東西,鎖好門,朝約定的地點飛奔而去,甚至忘了打個電話通知成宇喆。
吃飯的地方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地方不大,菜卻做得極是地道,知道馮南要來,我早早定好了那裏唯一的包房,鬧中取靜,很适合敘舊。
一路上很順利,到飯店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包房在走道的最裏側,我輕車熟路,直奔包房。
隔了老遠就能聽到馮南的大嗓門,顯得特別的親切,我心中一喜,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門虛掩着,我正要推門而入,突然小孩心性,想聽聽兩人會說些什麽,于是并不急着進去,而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馮南似乎有了幾分醉意,口齒不甚伶俐,不過嗓門很大,我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他對所有男性同胞的稱呼“兄弟啊——”,我甚至能想象房間裏,馮南大力拍着成宇喆的肩膀,而成宇喆,一定被拍得龇牙咧嘴,卻不敢呼痛,還得陪着笑臉,我好不容易屏住笑,凝神細聽。
“兄弟啊——”馮南一聲長嘆,語氣裏竟充滿了愧疚:“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忏悔,卻一直不敢跟你說,我——”馮南欲言又止,一定是難以啓齒的事情,我有些進退兩難,進去,馮南一定不能再說,他等這個機會一定很久了,不進去,站在門口聽別人的隐秘,似乎不太好,我正猶豫是否要出去轉一圈再回來,馮南卻開口提到了我,“正好夏淇不在,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還要我不在的時候才能說,與我有關嗎?強烈的好奇心讓我停下了腳步。
“你雖然和夏淇在一起,但我知道,你真正喜歡的人是江如許。”馮南似乎壓低了嗓音,口齒也有些含糊,卻不知是否因為對江如許的名字很敏感,我聽得很清楚。
我如五雷轟頂,被炸了個外焦裏嫩。馮南是成宇喆的死黨,當年兩人加上雷真,是著名的三人行,他的話,可信度自然是極高的,而且如此鄭重其事,不可能是随口說說的,成宇喆,喜歡江如許?我覺得腦子亂作一團,仿佛開關突然被擰斷了,根本無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站着,被動地聽着。
“馮南,你醉了,我們不說這個,不說了。”成宇喆試圖阻止馮南,不過喝醉的人,你越是阻止,他越是興奮,馮南先前還有些猶豫,這時已完全不管不顧了:“我知道你喜歡江如許,我也喜歡她,兩個男人,愛上同一個女人,我真希望自己能退讓,因為我一直視你為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卻做了一件完全相反的事情,我看得出江如許對你也有好感,我知道你若追她,一定會成功,我便再無希望,所以,我做了一些連我自己都很不齒的事情,我模仿江如許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給自己,又恰好讓你看見,讓你誤會她喜歡的是我,我還動員你接受夏淇,我以為你和夏淇在一起後,我便有機會了,但是,看着她遙望你的眼神,那種眼神,如果她肯那樣望我一眼,我就是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
我從來不能想象,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馮南,對江如許有着如此深邃的情感,那種沒入骨髓的痛楚與無奈,讓我幾乎忘了自己的傷,對他報以深切的同情了。
“別說了,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怪你就是了,不怪你。”成宇喆的聲音将我拉回了現實,我奇怪成宇喆為何如此淡然,一種模糊的欣喜漸漸升騰,一定是馮南誤會了,成宇喆根本從未喜歡過江如許,一定是這樣的。
“你敢說你從未喜歡過江如許?”馮南代替我問出了我的心聲,我幾乎不能呼吸,凝神聆聽成宇喆的答案。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成宇喆用沉默給出了答案,我只覺得心漸漸下沉,直至谷底,整個人仿佛置身冰窖,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肌膚迅速滲透至骨髓,延伸至每一根神經末梢,讓我整個人戰栗起來。
“我就知道是這樣。”馮南的話鋒一轉,突然變得語重心長起來:“宇喆,其實,我原本打算下個月結婚,娶一個愛我的女人,幹脆利落地忘記江如許,但是,臨到最後,竟然還是不行,所以我來了,不是想挽回江如許,而是告訴你真相,彌補我犯過的錯誤,希望還來得及。”
“還彌補什麽呢?都過去那麽久的事情了。”成宇喆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又有些蒼老,完全不似他的聲音,這讓我心裏更涼。
“你未婚,她未嫁,只要你有心,一定可以的。”馮南此時沒有了醉意,思路很清晰:“我知道你擔心夏淇,如果你不好開口,我來跟她說,我知道她對你好,可你不愛她,勉強和她在一起,才是對她更大的傷害。”
這不是真的,成宇喆明明說過,他愛我,他明明說過的。我期待着成宇喆的反駁,不想等來的卻是沉默,讓人無法釋懷,也無法置信的沉默。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的意志力在一分一分被摧毀,我覺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整個人慢慢地,一寸一寸被榨幹,終于到了再也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決定離開,答案已經很明顯,我又何苦一定要聽他親口宣布?
我的腳步虛浮,幾乎站立不住,我害怕自己會倒下,我不允許自己以這種懦弱不堪的方式退場。我強自支撐着,挺直了脊梁,一寸一寸往外挪。
我不想思考,腦子卻清晰異常,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似乎再明白不過了。江如許對他的感情,并不是隐藏得很好,只要稍微留意,便能看出來,身為當事人的成宇喆,卻視而不見,現在終于明白,要麽是他受馮南的謊言影響太深,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要麽是他更看重馮南的友誼,于是做一個好兄弟能做的,以我的推斷,後者似乎更靠譜。
怪不得成宇喆總說和江如許不可能,不管我如何生氣,也不肯與江如許保持距離,對我也總是時好時壞,印象中“我愛你“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屈指可數,每次都是萬不得已,被逼無奈。還有,我似乎終于明白我那日說結婚時,他的表情如此怪異,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只是,真相,竟是如此讓人不堪承受。
真相越來越清晰,我的整個人都在戰栗,腳下一個踉跄,終于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立刻有服務生沖了過來,大聲問我怎麽了,我生怕包房裏的成宇喆聽到,不敢做聲,只是搖了搖頭,借助着服務生的攙扶,勉強站了起來。大概是起立得太猛,頭竟然一陣暈眩,我身子前傾,差點再次撲倒,幸好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我。我剛說了句謝謝,便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夏淇,你怎麽了?”竟然是成宇喆。
見我倆認識,先前圍攏過來的服務生很快散去,只剩下我和成宇喆。我瞪着成宇喆,直到現在,我都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從來沒有愛過我,我一直以為他只是不善表白,有些人将愛放在心底,我以為成宇喆也是,卻原來我錯得這般離譜。從此以後,我不敢再說我懂愛,我連愛和同情都分不清楚,還有什麽資格談愛?
他眼眸中的關切不像有假,着急的樣子也很真切,多少對我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吧,可這幾分真心卻更讓我難以忍受,我何至于淪落到乞求愛情的程度?
成宇喆已離我很近,幾乎就要觸碰到我,我覺得一陣惡心,想也沒想,用力推開了他,他沒有防備,我又用力過猛,他腳下一個踉跄,幾乎摔倒,所幸走道很窄,身後就是牆,靠着牆的支撐,他很快站穩了身形,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夏淇,你怎麽了?”幾乎同時,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麽,眼眸一灰,臉色旋即變得煞白,他幾乎是沖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夏淇,你聽到了?剛才馮南說的話,你聽到了?”
我沒有作聲,但表情已說明了一切,成宇喆的臉色更是蒼白,拉着我的手也微微發顫,只是下意識地将我的手握得更緊,捏得我發疼,我木然地看着他,并不急着摔開他的手,我在心底冷笑,到了這一刻,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成宇喆果然無甚新意,表情慌張,翻來覆去也不過兩句話:“夏淇,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前一刻,如在火上烹煎炙烤,這一刻,卻是心如死灰,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悲喜憤怒,似乎都與我無關,甚至眼前的這個男人,也不再與我有關。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要這樣對我?
我靜靜地望着眼前的這個男人,仿佛身體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鮮血淋漓,不只是痛,更有一種沒入骨髓的無助與凄惶,我不想讓自己倒下,尤其是在這個男人面前,與愛無關,只是自尊,驕傲。
我控制得很好,眼眸無波,聲音平靜,甚至還能微笑:“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事情到底是怎樣的?你沒有喜歡過江如許?你當初不是為了成全馮南才勉強接受我的?”
成宇喆的臉色益發地蒼白,他嘗試着想拉我的手,我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的手,竟然不敢再動,怯生生地縮了回去,成宇喆在我面前何曾這般怯懦過?
成宇喆的雙手微微動了動,每次他試圖冷靜,總是不自覺地有這個動作,很快,他冷靜了下來,臉色恢複了些許,聲音聽起來也鎮定了些:“我承認,我喜歡過江如許,當初接受你,成全馮南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我依稀仿佛回到了那日,身後是濃煙烈火,成宇喆将我擁入懷中,緊得幾乎讓我窒息,他說他喜歡我,真的喜歡我,我以為那一瞬,是我一生最為震撼,也是最為幸福的一刻,苦盡甘來,卻原來真相是如此可笑,如此不堪。
我為什麽要聽他說這些,難道還嫌傷口不夠深,扒開來讓他再傷害一次?我用手捂住了耳朵,用力搖了搖頭,幾乎是用吼的:“夠了,我不想聽。”
成宇喆被我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了下來,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的反應這麽大,臉上的表情有些驚恐,怎麽?被我吓到了嗎?我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彪悍,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應該也不為過吧?
可惜,我只敢想,不敢做,我唯一會做的只是轉身,跑,每次總是這樣,落荒而逃,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我跑得飛快,成宇喆追得也快,沒跑兩步便被他抓住了胳膊:“夏淇,你聽我說,你總得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吧?”
“我不聽,我為什麽要給你解釋的機會?你做決定的時候,可曾給過我機會,問過我願不願意?”我用力想掙脫成宇喆的掌握,他的手卻似鉗子般,我用盡了全力卻掙脫不了半分,我看沒用,幹脆任由他抓着,轉過臉來,淡淡地:“你放手,你若再不放,我要叫了——”
成宇喆自然不肯放手,我立刻放聲尖叫:“啊——”,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将郁結于胸的怨憤完全發洩出來,聲音又尖又利,仿佛頻死之人發出的最後哀嚎。成宇喆沒想到我真的大叫,被吓到了,手下意識地松了開來,我趁他一愣神的功夫,拔腿就跑。
我出了餐館大門,也不辨方向,只是下意識朝右轉,那是學校的方向,我曾無數次走過這條路,很快,看到了熟悉的校門,我也沒有多想,立刻沖了進去。
我的意識已有些模糊,只是憑着記憶往前跑,我已經很累,腳只是機械地擡起,放下,再擡起,但我卻不敢停下來,我怕一停下來,羞辱憤怒不甘,所有不好的情緒都會洶湧而來,我根本不敢面對,所以,我只能跑,不停地向前跑,腦中唯一的意識就是——
跑,不要停下來,我不想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