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年後。

我重新回到了這座城市。我原本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

三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成宇喆不久後去了美國,同行的有周楊,江如許。許廷筠兩年前高調進軍房地産,我新公司對面就有他的樓盤,君臨天下,房子如名字一般高調霸氣。而我,也有了不小的變化,三年前的職場小菜鳥,現在已是公司市場部的總助,從業管、辦公室、客服、秘書再到現在的市場部,每一個崗位都讓我獲益良多,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最初的業管。

很奇怪的感覺,最喜歡的竟然是核保工作,不是幹得時間最長,也不是最成功的,卻是最喜歡的,也許只因為是第一份工作。難怪那麽多人有初戀情節,與對象是誰,是否美好無關,只因為是第一次。就像成宇喆。

三年裏,我曾試圖忘記成宇喆,用忙碌疲累,可是,無數個夜晚,我突然半夜醒來,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瞪着天花板再也睡不着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大概永遠都忘不了他了。我在想念他,孤獨,卑微地想念着他。

所以當李總提出他要回上海,問我是否跟他一起回去的時候,我沒有太多的猶豫,既然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想念那個人,那回去又何妨?

李總大概也有這種初戀情節,不過對象不是人,而是之前的公司。他在新公司幹得風生水起,短短三年的時間,規模已進入行業前十,效益更是行業領先。我想三年前的失敗對他刺激很大,他從保守轉向激進,當然并不是冒進,源于對整個市場的判斷與分析,得出的結論是之前一直虧損的車險市場将迎來盈利,他對了,于是成功了。

而我的老東家,一開始大力拓展業務,由于一味強調做大,忽視了業務品質,造成當年車險業務巨虧,巨虧之後立刻停止發展車險業務,矯枉過正,失去了很多業務品質不錯的業務和渠道,結果不但跌出了市場排名前十的位置,還被保監會列入了重點監管對象。

兩者對比,我想李總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但我沒想到,當老東家邀請李總回去的時候,他竟然答應了。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回去挽救一家已千瘡百孔的公司,他難道不知道會有多難嗎?除了特殊的情感,那種毫無理由的執着與執念,還有什麽理由能解釋他的這種看起來并不理智的行為呢?這種執着與執念,不受理智約束,與年紀閱歷無關,卻異常強大,我不能幸免,就算千帆過盡的李總也不能。

李總的回歸在老公司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有人歡喜有人愁,只怕還有人要夜不成寐了。就算是李總,也不輕松。公司人際關系複雜,上面又有董事會幹預,雖然李總回歸的條件就是董事會不得過多幹預經營,作為多年的家長,早已養成了管頭管腳的習慣,要他們不幹預,幾乎不可能。關鍵還是經營業績,如果業績上去了,要董事會放權,自然沒問題,可如果業績上不去,難保會出現什麽局面,如上一任般被掃地出門也是有可能的。

為此,在回公司前,李總和我深談了一次。中心主旨是我的工作安排。我之前是市場部的總助,去市場部也是必然,不過市場部之前的負責人是喬南,他在去年便轉正成了市場部的總經理,如果我回市場部,誰正誰副,李總說想聽聽我的意見。

離開公司以後,李總絕口不提當年的事,他當年緣何敗北,究竟是誰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成了一個迷。不過他雖不說,外界關于他的敗北的原因流傳着不少版本,其中喬南的背叛是其中認可度較高的一個版本。我不以為僅喬南的背叛就可以推到李總,但喬南一定脫不了幹系,李總的下臺有多種原因,喬南提供的資料,或者就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喬南是李總一手提拔起來的,沒根沒基的他,在五年時間裏由一名普通員工成為部門總助,如果沒有李總的提拔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的背叛,對李總來說,是沉重的打擊,我以為李總一旦重新得勢,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喬南,可聽他的口氣,分明有不同的想法。

我仔細想了想才認真答道:“李總,我去市場部給喬南做副手。”

李總似乎早料到我有此答案,并不顯吃驚,卻還是問我:“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跟着我,這三年,很辛苦,卻要給喬南做副手,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我搖了搖頭,笑道:“有您這句話,我就不委屈。”我将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喬南的資歷比我深,公司目前人心浮動,喬南是老人,與你又有矛盾,若你以德報怨,對于公司的穩定是大有好處的。”

李總微微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麽想,不過我不太放心喬南,他既然背叛過我一次,難保沒有下一次,而且,就算我依舊重用他,難保他沒有心結,只怕他會做出對我不利的事情,那就得不償失了。”

李總的顧慮不無道理,可現如今的形勢,用似乎比不用要好,我于是勸李總:“喬南這個人,雖然人品不好,不過業務能力卻是公認的強,他對公司情況又熟,留下他利大于弊。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不過現如今的喬南,好歹是個部門長,不再是當初踩着別人肩膀往上爬的毛頭小夥,他也得在圈子裏做口碑,你以德報怨,他再敢害你,那他也不要在圈子裏混了。李總,有我看着他,他搞不出什麽妖蛾子來。”

我拍着胸脯向李總保證,李總忍不住笑了,頗有些欣慰地看着我:“你現在的看法很全面,不計較個人得失,能屈能伸,孺子可教,我敢保證,你之後的成就,一定會超過喬南,因為你的胸懷比他要寬廣得多。”

這是李總以他的方式給我的保證,我卻并無太大的欣喜,其實我一直胸無大志,最大的理想不過是做個賢妻良母,尤其是遇到成宇喆以後,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情,我不可能随李總去新公司,也不可能發展得這麽好,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失戀,會讓立志做賢妻良母的我,成為女強人。命運,總是喜歡和我們開玩笑。

我和李總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公司內部暗潮洶湧,有人蠢蠢欲動,有人在觀望,新的人事任免,尤其是喬南依舊穩坐市場部老大的位置,避免了可能的動蕩,至少讓大家的心安定了下來,形勢也漸漸趨于緩和。

我對喬南的判斷從目前來看是對的。他不再是當初急功近利的青年,看得出來,他對李總的感情很複雜,愧疚、膽怯,懷疑,還有一種迫切的渴望,渴望贖罪,渴望正名?

三年的時間,不只是我在成長,喬南也變了很多,成熟了許多,我偶爾會想,換作今天的喬南,或許他不會做出當年的事情,但是,如果沒有今天的成功,他或許不會反思當年的事情,有些事情就是這麽矛盾,只有成功者才有反思、後悔的權利。

我審視喬南,喬南也在觀察我,我無懼于他的窺伺,我想他一定驚異于我的變化,內斂幹練,深藏不露,與當年那個不顧後果勇往直前的小丫頭,用天差地別來形容也不為過,他用一種客氣,小心翼翼的方式與我相處,我也以此回應,兩人的關系可用相敬如賓來形容,客氣,卻很疏離。

因為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們的關系突然有了改變。

那件事不只是偶然,還是個誤會。我向李總彙報工作的時候,不小心将茶打翻了,水很滿,茶幾上到處都是水,我的身上也是,我連忙用餐巾紙擦水,李總也在一旁幫忙,兩人手忙腳亂,連有人敲門都沒有聽見,只覺得有人推門進來,卻又很快退了出去,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用看也知道是喬南。

我很快明白喬南為什麽退出去了,因為忙着擦桌子,我和李總誰都沒有注意到我們的手無意識地碰到了一起,喬南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從他那個角度,再加上公司一直廣泛流傳着的流言,很容易讓人産生誤會。

我并不是三年前唯一跟着李總去北京的人,也不是唯一一個跟着他又回到公司人,和我一樣轉了一圈回來的至少有三四個,我也不是之中唯一的女性,卻是最年輕最漂亮的。

李總去北京後的第二年和太太離了婚,關于他們的婚姻為什麽解體流傳着很多個版本,我是其中流傳得最廣也是被外界認為可信度最高的一個版本。老板,秘書,原本就是最有故事的搭配,加上男的成熟儒雅,女的年輕貌美,我就這樣被生生地扣上了狐貍精、第三者的帽子。

好在當時的我,一心想要在工作上有所建樹,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是拼命幹活,等到我意識到自己是緋聞的女主角時,緋聞早已成了過去式。原本緋聞就有一定的保鮮期,清者自清。沒想到剛回來,又生風波。

這些年,關于我的流言足以寫出好幾本言情小說,就在前兩天,在洗手間裏,我還親耳聽到幾個女人在探讨我是如何誘惑男人的,最後還有個女人頗有建設性地提議要向我取取經,說完幾個女人一起咯咯地笑作一團,在背後講人壞話、談論別人的是非果然特別開心。不過笑聲在看到我的瞬間嘎然而止,幾人臉上都露出驚恐之色,我微微一笑,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目光和藹,笑容可親,我知道,我越是不發作,越笑得燦爛,那幾個女人便越是心怵,只怕有好些天要寝食不安了。對付流言,我早有心得,一笑而過。

我心中坦蕩,自然不懼。不過喬南的表現有些奇怪,他的表情太過複雜,目光深沉,我竟是看不出他到底怎麽想的,說實話,未在他臉上看到其他人那種鄙夷的目光,也沒有出現預料中幸災樂禍的表情,讓我有些詫異,甚至有些好奇,所以當喬南約我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因為下班前的會議有些延遲,我到飯店的時候有些晚了,飯店是喬南選的,之前他曾帶我來過一次,那一次,我還覺得他是個大好人,不過随後我們交惡,他成為了我心目中最猥瑣最惡心的人。不知喬南為什麽選了這裏,敘舊?

我一進飯店,便見喬南坐在上次我們坐過的位置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菜,然後,緩緩地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臉上的表情,我很難想象會在他臉上出現,落寞。

我走過去,在喬南對面的位置上緩緩地坐了下來,喬南擡頭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替我将酒杯倒滿,然後是自己的,随後沖我舉了舉杯子,也不說話,一仰脖,又幹了一杯。

我沒想到迎接我的是這種架勢,本能地警惕起來,有些猶豫,不知該做何反應,喬南卻突然輕輕笑了笑,冒出三個字:“你變了。”

我不明白他所指,再加上他表情舉止怪異,不敢随便接話,只是含糊地:“當然會變,都這麽多年了。”

喬南擡頭瞥了我一眼,我懷疑他在我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眼神迷蒙,喬南又瞥了我一眼,眼中的悲傷之意更濃,不過他只看了我一眼,又将視線轉向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擡起手,似乎又要幹。

酒盅不是很大,也不是烈酒,是米酒,但這種酒後勁很大,也不知道他之前喝了多少,照這種喝法,過不了多久,他就要醉了。

我連忙按住他的手,勸道:“慢點喝——”

喬南又看了我一眼,眼神益發地朦胧,表情更是高深莫測,完全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麽,就在我困惑間,他的另一只手伸了過來,蓋在了我勸酒的手上。

我猛地将手抽回,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麽?”這家夥不會因為下午看到的場景,便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為所欲為了吧?這些日子以來,對他的印象頗有改觀,沒想到他依舊是個卑鄙小人,比我知道的還要猥瑣。

面對我的憤怒、鄙夷,喬南卻突然笑了起來,看着我,目光炯炯:“他們都說你和李總,我原本不信,不過看到下午的事情,有些動搖了,不過現在——”喬南聳了聳肩,沖我促狹地眨了眨眼睛:“看你現在的樣子,一副聖女貞德的表情,你和李總?還真是搞笑。我早該知道你不會,一定不會。”

沒想到喬南竟會相信我,在意外之餘,我頗有些覓到知音的感覺,這些年,關于我的是是非非不勝枚舉,有些連我聽着都覺得可信,沒想到喬南竟會相信我,對他的嫌惡不自覺地減了許多,語氣也緩和了下來:“我和李總原本就沒什麽事,是大家想多了。”

喬南笑:“你倒是淡定。”

我當初剛聽到的時候可沒有這麽淡定,蒼白着臉想要解釋清楚,自以為解釋得夠清白了,卻發現在別人眼裏看着更像是心虛,反而越描越黑,只不過給了閑人更多茶餘飯後的談資,我于是學會了淡定,一笑置之。

我笑了笑,淡淡地:“不淡定又如何?清者自清。”

喬南上下打量着我,點了點頭:“這樣的你,倒是和從前沒什麽兩樣。”

我和喬南相視而笑,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喬南,仿佛還是初識時那個鄰家大哥哥,溫和善解人意,讓人安心。我忍不住問:“變化真的很大嗎?我倒不覺得。”

“你從前有什麽說什麽,可現在——”喬南搖了搖頭:“說話之前想一想似乎成了你的習慣,雖然不能說是個壞習慣,這樣的你,真讓人不習慣。”

我真的有些吃驚了,我沒想到喬南竟然會注意到這一點,的确,因為說話無所顧忌,得罪過很多人,甚至惹出過大亂子,後來我便習慣了開口之前先想一想,避免說錯話,得罪人。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和喬南這樣面對面坐着聊天,不像是宿敵,倒像是老朋友,難怪有人說,敵人永遠比朋友更了解你,我決定重新評估眼前的這個男人,有這樣一個敵人是可怕的,我不想與之為敵。

不想喬南竟與我有同樣的想法,我聽得他說:“我從不與女人為敵,尤其是漂亮女人,因為女人擅長創造奇跡,說不定哪一天她就變成了你的上司或是老板娘。”

喬南的話帶有明顯的攻擊性和蔑視成分,若在以前我早就跳起來與之據理力争了,不過現在我變得冷靜多了,就算他的話有些偏激,卻也不得不承認,漂亮女人在很多事情上有着先天的優勢,也因此更擅長創造奇跡。

我沒有争辯,靜靜地聽喬南往下說:“我知道你對我的話一定很不屑,你們女人擅長利用優勢,可我們男人也不見得高尚到哪裏去,是不是?”喬南苦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背叛了一手将我提拔起來的李總,我知道大家背地裏罵我什麽,忘恩負義,豬狗不如?我都知道。”

我沒想到喬南竟會如此坦白,仿佛将我當做了他的知心好友,我有些尴尬,不過喬南表現得很坦然,喝了一口酒,繼續往下說:“可我不後悔,不,那些罵我的人未必比我高尚,如果他們遇到和我一樣的機會,也許他們比我做得更出格,你信不信?”

也許吧?誰敢說在危機與誘惑面前,我們一定能夠昂首挺胸,走得堂堂正正?可我也不贊成喬南的說法,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不同的吧?

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喬南的笑容益發地苦澀:“我的話可能太偏激了,如果換作是你,一定不會——”喬南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做了□□卻還想立貞節牌坊,世間人大多這般無恥,卻怯懦得連承認的勇氣也沒有。”

我沒料到喬南會說出這番話來,看他的表情,毫不做作,似是有感而發,是酒,還是其他什麽,讓他敞開心扉?我呆了呆,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喬南,似乎也沒希望我發表什麽評論,他顧自往下說:“可總有那麽一些人,就算遇到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也會堅持自己的原則與理想——”喬南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突然變得很溫柔:“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變,那些美好的,執拗的,看起來有些傻氣的思想與行為,我也曾經擁有過,後來卻被我毫不留情地摒棄了,那些東西,我現在才知道,有多麽寶貴,我希望你永遠保留着最初的美好與純真。”

喬南再次讓我吃驚了,我未料到他竟然說出這番感性的話來,他對我的評價讓我汗顏,回想起來,這些年,做過很多錯事,有的是身不由己,有的卻是主動為之,雖然沒有□□裸的背叛,但絕不都是美好。我這才驚覺,這些年,我不知不覺間變了很多,似乎走得太遠了,遠到會害怕,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我沒想到給我當頭棒喝的會是喬南,一個我印象中卑鄙猥瑣的小人,每個人都有過單純無暇的歲月,然後漸漸被生活蒙塵,身上的塵土越厚,便越向往曾經有過的單純明淨,很多東西,我們擁有的時候,棄之如敝履,一旦失去,才發現有些東西,如此珍貴,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現在,應該還不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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