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七章
一直到夕食時分,陸子疏都不肯正眼看晉息心一眼。晉息心扒拉著碗裏的飯粒,不時看看氣鼓鼓的陸子疏,心裏知道他必然還是在惱自己不願入住雅苑之事。
看得出那間雅苑陸子疏著實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心血,卻被自己硬邦邦的拒絕掉,他心裏會不好受也是人之常情。晉息心便邊用飯邊不住看向陸子疏,冀望四目相對,那人看到自己的歉意會舒坦些。
可是陸子疏就不給他這個機會,從霖善寺到京城這一路同行,歇息時都肩并肩和他挨著用飯,這廂卻是背對他而坐。
對於雅苑鬧出的小小風波,坐在上首的陸吟櫻亦從下人口中獲知了一二,在驚嘆兒子用心的同時,更加覺得将晉息心領回府中是正确的選擇。
畢竟,鮮少能夠見到兒子情緒波動,如尋常少年那般露出嗔怒神色。
同樣察覺陸子疏微妙情緒的還有另一人,陸蝶意趣盎然的眼神在兩名少年間來回游移,她比陸吟櫻想得更深更遠。
陸子疏是什麽樣的人,她從入陸王府門來就知曉得一清二楚;以他的脾性,從來就不會做沒緣沒故的事情。
陸世子素來氣焰嚣張又無禮,此次對待這個尚未剃度的晉息心,卻顯然不像對待一個随随便便撿回家來的小沙彌那樣抱持著廉價情誼。
其中到底有何緣由,倒是很有值得探究一番的趣味。
用飯畢,陸吟櫻擱了筷箸,看了看飯沒吃幾口,光只可憐兮兮盯著陸子疏看的晉息心,含笑道:“前日府裏新開了一處溫泉,疏兒你不是最愛在泉裏泡澡的麽?領著息心一同去試試新泉如何?”
陸子疏哼了聲,終於是轉過來,沒好氣瞪了晉息心一眼。
涼飕飕道:“額娘不用費心,有的人是石頭疙瘩,橫豎不領情。人家樂得用涼水沖澡。”
所幸小沙彌腦筋轉得快,趕緊抓住機會應道:“我陪你去泡溫泉,替你擦身可好?”
他心裏有愧,一門心思要彌補方才惹他不快的過失。要知道陸子疏雖然生起氣來微微鼓著嘴,小臉繃得緊緊的也很生機勃勃的樣子,可他終究還是更喜歡看他半眯了眼微微笑的表情。
“哦?”不知道是哪幾個字戳中陸子疏,他眼神變了變,添了一點莫名的笑意。“你要替我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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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霖善寺裏,他們師兄弟經常各自擔了水,裸裎相對,互相幫忙沖洗和擦拭夠不著的地方,對晉息心而言是修行生活中的一種常态。他颔首确認,還沒接話,心思半轉的陸子疏已霍地起身,拉住他尚未來得及擱下碗筷的手。
居然頃刻間又換了一副晴天朗朗的表情,好似方才的不快已全盤抛到了腦後。道:“好,你要說到做到,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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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溫泉就泡溫泉好了,三下五除二褪了衣裳便罷,只是為何陸子疏就連解件外衫,都要解得那麽慢條斯理,風情萬種的?
晉息心背上不明緣由的冒了冷汗,情急之中趕忙把眼睛從前方正在慢悠悠寬衣解帶的人身上移開,轉到旁邊一線長長的玉圍屏風上,像突然間對屏風上用金線繡邊的花鳥魚蟲發生了很大興趣。
霧氣蒸騰的溫泉池邊,陸子疏擡起纖長白皙的手指,輕悠悠挑開系住外衫的盤扣。一顆,兩顆,三顆,随著盤扣一粒粒解開,紫色絹薄的外裳也從肩頭一點點剝落,如凝脂白玉般的肌膚也一寸寸裸露在了氤氲溫暖的水汽中。
他再稍稍擡高手,從绾得整齊的發髻中拆下長長的玉簪子,一頭如瀑青絲便如同黑色綢緞般,蓬松舒緩的披到了肩側和身後。雪色的膚襯上夜色般的發,修長筆直的雙腿下攏著一圈紫色流雲華裳,雖是尚未長開的少年身段,卻俨然透出一股青澀而雌雄莫辨的美,無怪乎晉息心不敢直視,轉過頭的時候還不得不默念了句非禮勿視。
陸子疏嘴邊噙著盈盈笑意,寬衣解發的動作做得行雲流水,一徑盯牢那人反應不放。
悠悠道:“你不看我,可是我身子太不堪入眼?”
息心啊了一聲,又趕忙把眼睛轉回來。
他想說怎會是不堪入眼,從小和那幫同樣做慣苦活累活的師兄們一起長大,看慣了五大三粗老大爺們的身體,陸子疏同那些師兄們比起來,肌膚雪白細嫩不說,站得近了還能聞到那人身上淡淡體香沁人心脾。
他同他以前認識的人,截然是兩個世界的了。
又是一番情不自禁的比較,晉息心暗罵自己一天內兩次亂了心神,居然一再産生雜念。於是自然不肯出口回應他。
陸子疏從褪下的衣物圍繞中提足而出,站到離晉息心不過一寸距離,潔白赤足踩在青石磚面上,身子湊近小沙彌。
“晉~~息~~~心~~~~~~~”
晉息心猛然後退一步,身子撞到了屏風,發出好大一聲砰然響動。
他漲紅著臉,手忙腳亂的扶住往後栽倒的屏風,慌張道:“你既是褪了衣裳,趕緊進泉裏去罷,若著涼了多不好。”
“你我同是男兒身,你為何不肯看我?”陸子疏一本正經,“難不成你在害羞?”
看見那人手指死死攥著屏風不放,好像唯恐他下一刻便撲過來一般,陸子疏再也忍不住笑意,放聲大笑起來。
邊笑,邊往白玉砌成的池邊走,澄澈清冽的泉水漫過他腳踝、小腿、腰身。
放松了身子倚靠在寬闊池壁,懶洋洋看著他道:“晉息心,佛祖說戒色,是指的女色,你兀自胡思亂想什麽?”
又給他一頓搶白,無言以對的晉息心愣神半晌,看見那人眼眸裏忍俊不禁的笑意,默默的汗顏了。
端正了心思,拿起池邊丫鬟們早已備好的白巾,往溫泉邊行去。
他剛走到池旁,正欲蹲下身去替陸子疏擦背,不妨那人忽然轉過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攥住他腳踝,再稍稍用力,噗通一聲,晉息心衣著整潔的摔進了池子裏。
“咳咳咳……”雙足亂踏,好不容易踩著實地,狼狽萬分的從水底擡出腦袋來。
“陸子疏……”
少年已返身,把他壓按在了池壁上,溫暖的池泉水均不能暖熱的身子帶有涼意,如某種深海魚類涼涼貼近晉息心身子。
丹唇輕啓,湊近他頸側,作勢欲咬。
“晉息心,你是吃素,不用葷的罷?”柔和聲線裏,帶上了某種勾心攝魄的魅惑,“那你的血,一定很香甜……”
他靠得太近,未著寸縷的身子緊緊貼附在晉息心身上,肌膚與晉息心吸飽了水同樣緊貼在身的衣裳直接相觸,細嫩而柔韌,晉息心一時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撲騰了一下,奈何陸子疏的力氣竟然顯得比他還大,一口白玉般的牙齒竟真的有了不由分說要往他頸側咬下去的趨勢。
脖頸處微微感到了肌膚刺破的疼痛,晉息心只能狼狽不堪的說:“陸子疏,你別亂來。”
近在咫尺的淡紫色瞳孔眯了起來:“哦~~~~你猜我想怎麽個亂來法?”
“──如果我是妖怪,要把你吃掉,你怕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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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妖怪,要把你吃掉,你怕是不怕?”
陸子疏壓著他,悠悠的問。
忽然感覺到一雙手臂攬住了自己腰間,他微微訝異看向晉息心,後者已站穩了腳跟,從最初的驚惶失措裏回過了神。
正色道:“子疏你這麽美,怎麽會是妖怪?”
真是好一個沒頭沒腦的答案,語氣又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肯定。陸子疏怔愣了片刻,猛然低了眉,幽幽道:“妖比人美,比佛亦美。真正魅惑人心佛心的,正是那妖。”
晉息心攬著他腰,眼底一派坦蕩,已然把方才短暫的局促拘謹扔到了腦後。
他很認真的答他:“子疏即便是妖,有一心向佛,同樣可渡。”
“你願意渡我?”
“世間誰人不可渡?”
他反問。
而陸子疏恍惚了神,怔怔望著他,嬉笑的神态、不正經的眼神、甚至帶有點點輕浮的笑意,全都收了起來。
…………
“大師,吾是虺,汝肯舍修為助吾,不怕将來吾成了氣候,反咬汝一口?”
那人垂眉斂目,靜靜答他:“那自是你的路。”
寬厚而溫暖的掌心托住他在水底細幼的身子,柔和慈悲的佛氣緩緩渡入半死不活的他身軀,把那重創的傷口彌合,殷紅血色亦漸漸褪去。
然後那名面容俊朗而安詳的僧人,将他猶然孱弱的身子納入僧衣中。全然不顧他身上淤泥與濕意,妥帖的将他安置在胸口靠近心髒的位置,怕他冷,還刻意合攏了衣襟。
他精疲力竭的倚在他胸膛,靜聽著那處傳來沈穩而有力的搏動。想開言譏笑他,莫非和尚汝不曾聽說過農夫與蛇的故事麽?護著一只虺,汝絲毫不擔憂被咬中要害,千年修為化為一旦?
可是一向言辭犀利、不肯與人妥帖讓步的他,依偎著那個人,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人類體溫,鼻端嗅著僧衣上經年沾染的淡淡檀香,在原本應是宿敵的佛氣萦繞中,竟昏昏然的找到了一種自出生以來便不曾擁有過的安全感。
仿佛只要他願意向他伸出手,這個世間對他而言,便多了平穩祥和的一面。
“大師,汝的法號?”
他沈靜而徐緩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而他掙紮著聽了他的法號後,便沈沈睡去。
迷蒙中,感覺僧人帶著他,涉水而過,越山而過。
………………
“陸子疏?”
怎麽好端端盯著他發起呆來,晉息心伸手在怔住的人面前晃了晃。
陸子疏猛然回過神,方才壓在晉息心身上的重量已全盤收回,在少年的手臂圈繞中站直了身子。慢慢地背過身去,慢慢道:“你好好的替我擦背,我便原諒你今日下午的不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