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塵如夢
第二十章 前塵如夢
涓涓流淌清水的河邊,陸子疏輕輕拍打木然恍神的人臉頰,輕喚:“晉息心,回神,我們離開霖善寺很遠了。”
手腕忽然給抓住,他沒握穩錦帕,濕漉漉帕身掉落在盤膝而坐的人身前。晉息心擡眼看著他,握著他手腕站起身來,沒頭沒腦道:“我要回去,子疏,你自己回京城罷。”
陸子疏也跟著他站起身,皺眉:“你現在回去,霖善寺那幫老禿驢求之不得,只怕山門還沒踏入就給亂棒打死。”
“那也是我的命,我必須查出師父過世真相,不能讓他老人家含冤而死……”拔步要走,陸子疏哼一聲,側身一步擋在他面前,一手揪住他衣領:“我不準。”
晉息心急道:“我是被冤枉的,那字跡雖是出自師父手筆,但其中一定有隐情,我必須查出來!”
陸子疏又哼一聲,心頭想我當然明白你是被冤枉的,冤枉你的那個人就是我。
他沒好氣的揪著他衣領更緊,身子前傾,與他大眼瞪小眼,兩人面頰幾乎要貼到一塊去。“你傻了啊,了空他們現在火頭上,會讓你接近你師父遺體?我費盡千辛萬苦把你從霖善寺帶出,為的就是避過一時風頭,等到他們沒有戒心了再潛回去探尋真相不遲,你這樣飛蛾撲火,眼巴巴的往網裏跳,你是嫌辜負我的苦心不夠嗎?”
又揪緊一些,暗地裏用了幾分真氣,晉息心只覺得脖頸被活活窒住,呼吸困難。
陸子疏質問那臉漲得通紅的少年:“你要送死,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上;莫忘了你還要對我負責,吻了我抱了我,說甩手走人就想甩手走人嗎!”
四周守衛的侍衛和一旁正在收拾馬車的襲煙,發現自己好像聽到了不得了的話題,紛紛目光游移著,悄悄把腳步往外圍挪去,只求世子不要發現自己的存在。
“子疏……你先松開……咳咳……”要被勒死了。
陸子疏威吓著:“在我允準前,你哪裏都不準去,一步都不能離開我身邊!”
兩人對峙間,晉息心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今日發生的一切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師父的意外身亡,鎮寺之寶突然出現在自己房中,那封純屬誣告的信箋……霖善寺定然發生了什麽一時難以讓人看透的事件,而自己身處的正是陰謀的漩渦中心。
他必須冷靜,了覺師父對他寄予厚望,期冀他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沈穩果決、獨當一面的真正佛門子弟,無愧於天地蒼生。他不能被突如其來的這些事情亂了心神,他必須懂得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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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息心垂了眸,努力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把手掌覆上陸子疏揪住自己衣領的手背,将之拉落。
“子疏,多謝你,我冷靜下來了。”
陸子疏端詳著他,原本有些狂亂激動的眼神,如今已變得平靜下來,面色也好看了一些。
是真的冷靜下來,還是只是做做樣子敷衍他?
試探著再刺他一刀:“你已經給逐出師門,短期內,不要再想這些事。”
晉息心眼神一抖,陸子疏幾乎要同情起這個一天內接踵遭遇幾輪重大打擊的家夥,他像霜打茄子那般頹廢萎靡,那句除名之言顯然狠狠的重創了他。
成佛有什麽好,不讓你成佛,你陪著我逍遙快活,只羨鴛鴦不羨仙才是正道。陸子疏捏了捏他臉頰:“晉息心?”
“……我明白。”
晉息心忽然伸出手臂,緊緊攬住陸子疏腰身,後者反應不及,竟是陡然吃了一驚,莫名的臉頰燒燙起來。
晉息心把頭埋在他肩窩,嗅著陸子疏發間熟悉幽香,悶悶的說:“子疏,只有你相信我,這份信賴和尊重,晉息心沒齒難忘。”
……誰要你沒齒難忘了,誰說是信賴和尊重了,晉息心你這笨蛋到底有沒有弄清楚我之前說的要你負責是何含義?
難道一定要我咬牙切齒的跟你說出“我喜歡你”四個字,你才懂得話裏話外真正的感情?
陸子疏哭笑不得,發了狠勁,死死捏著晉息心攬在自己腰身的手臂;晉息心不退不避,任憑他把自己手臂掐得青紫通紅,只是一徑把頭埋在他肩窩處,手臂反而收得更緊。
慢慢地,肩窩處傳來一點細微的濡濕感,陸子疏猛然一驚,要去掰開那人臉龐看看,晉息心的力氣卻遠超過他,壓著他肩窩不放。
──罷了,為了這點小事,竟然也能感傷到落淚。晉息心,你這世果然不成氣候,換做前世那個冷情冷面的你,這些委屈,只怕連讓你微微皺眉的資格都談不上。
陸子疏在心頭将前世今生判若兩人的處事方式做了個對比,暗暗鄙夷了一下。但不知為何,卻也随著那人宣洩情感的流淚,而慢慢覺得了心尖上傳來悸動的疼痛。
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暗處一點點揪疼他最深處的柔軟。
這一世的晉息心,竟然會流淚,竟然會靠在他肩膀上,像孩童信賴母親一般緊緊抓著他,放任自己流露出最脆弱最人性的一面。
一點,都不似那個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臭和尚。
掐著人手臂的手慢慢松懈了力氣,陸子疏反手同樣抱住晉息心腰身,心中五味雜陳,只反反複複默念了當年與他定下那個賭約,──“當年是吾年幼,便不由分說的愛了汝;如今汝年幼,易地而處,汝會愛吾麽?”
汝會盡釋前嫌,與吾重新來過,嘗這一回人間煙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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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白晝間與晉息心兩人在河邊擁了太長時辰而侍衛丫鬟們無一敢上前打擾,回京城的路上盡管緊趕慢趕,依然還是耽擱了入城時機,一行人只能在城外野店裏打了尖,再草草的尋了個簡陋客棧住下。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間客棧遠離官道,人煙稀少而年久失修,客棧迎風旗上破爛了好幾個口子,看著像是給蟲蛀壞的。
陸子疏在馬車裏打簾外望,看見這客棧潦倒外形後嫌棄了好久,終究還是因為方圓幾十裏外再無第二家客棧可供選擇,不得不下令停留在此過夜。
客棧前連喂馬的馬槽都堆滿了枯葉污水,馬廄狹窄得容不下兩匹馬轉身。店家屁颠屁颠跑出來牽馬,硬是把那十幾匹駿馬塞到了柴房後院裏。
搓著手,眉開眼笑的對一眼看上去就是這行人領頭人物的陸子疏鞠躬作揖:“這位公子,本店服務周到,您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本店還有幾間上好房間,小的可以領公子爺去看。”
所謂的三樓上好房間,比起樓下兩層來只不過是不漏風、不滲雨罷了,陸子疏眼角瞟到床榻上鋪墊的床褥還有暗黑色污漬,當下臉色就黑了一半。
左挑右揀,勉強選了最東頭那間相較而言幹淨整潔稍許的雅房,将馬車裏放置的白狐裘墊拿來鋪在榻上,又在房裏燃了旃檀香,差人前後左右細細打掃了一個時辰,陸子疏才拉著晉息心的手進了房。
這時天際已然全黑,幾點星子亮閃在夜幕之上。
知道陸子疏素來挑剔,晉息心特別檢視了房間一番,确認桌面、牆角、床底均無落塵蛛網後,正要跟著陸府下人一同出房,陸子疏攥住他的手卻沒有放,說:“那些房子都太邋遢,今日你同我睡這間。”
襲煙眼疾手快,把後腳還逗留在房裏的其他丫鬟們一股腦推出門去,自己也上趕著出了門,反手把門掩嚴實了。叮囑尚在門口肅立的侍衛,今夜無需守夜,都遠遠的避開這一層樓,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響也不用出門察看。
侍衛們今日在霖善寺差點跟守寺和尚動起手來,聽襲煙這麽一說,樂得放松清閑,紛紛下得樓買酒切肉去了。
他倆不是沒有在同一間房過過夜,抵足而眠,或徹夜長談都有過,但今日氣氛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晉息心榆木多年,常年難以開竅的人也終於察覺到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陸子疏拆了绾得齊整的發飾,長發水流般洩披下來。不甚在意的将發絲撩到耳後,手指微動,褪去身上繁複外袍,只存了寬松月白的裏衣,松松散散的倚坐在擺了茶壺盅杯的桌案旁,一手托腮,明亮如星的眸子懶懶的盯住他。
晉息心回視著他,起初眼神是疑惑;随著陸子疏一瞬不移的目光緊緊咬住他視線,小和尚率先掌不住,把目光偏游開去。
不解的想莫非今兒個夜間溫度竟然較白晝還要高,不然他怎有種熱度襲臉的錯覺。
那廂托腮凝視他的人倒是氣定神閑,悠然自得的喚他:“息心,你将臉轉過來,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晉息心卻是沒來由的心虛,莫名不敢轉臉去看那人。
支吾著:“夜深了,還是快些收拾了睡下罷。”
“你很熱?”陸子疏的聲音帶有笑意,“從頸子到耳根都紅透了,不敢看我是為何故?”
旃檀香幽幽散發在房中各個角落,但那上等名香的淡雅,卻是給另外一股更為濃郁、更為誘人的香味慢慢壓了過去。
晉息心鼻翼嗅到他熟悉的、少年時代多次在陸子疏身上嗅到過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平素都是淡淡的若有若無,今夜卻好似怒放的鮮花,濃郁得叫人無從忽視起。
以陸子疏為原發點,那股子叫人心頭躁動、熱度陡升的香氣,一絲絲一縷縷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他不由得拉了拉自己衣領,把喉嚨露出來,以期減輕一些熱度。
“不是,子疏……你覺沒覺得這房裏極是幹燥,而且空間很逼仄?”他一張口,更多誘人的香味徑直襲入口鼻,竟叫他哽了片刻,“我有些喘不上氣。”
回話裏笑意不減:“嗯,我亦略有所感,這間房的香味好生濃郁。”
“你搽了什麽香?從你身上傳來,一刻比一刻濃烈了。”
“你不喜歡這個香味?”
“還好……只是這氣味似乎容易讓人走神,神思恍惚。”眯了眯眼,晉息心走到窗前欲打開窗牖透氣,“我将窗打──”一陣香風掠過,後背已倚上一個溫熱柔韌的身子,陸子疏将頭枕靠在他肩頭,輕輕的蹭動他後背。
陸子疏的身體很熱,甚至可以說在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