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丈之遙

第五十五章 十丈之遙

眼皮像灌了鉛一般沈重,打開一道些微細縫,刺眼的光線頃刻直射進眼睑。

陸子疏眼眸微顫,不堪忍受似的偏過頭。忽然感覺到有一只寬厚大手撫摩上來,捂住他雙眸,将令人心安的黑暗重新帶回他的世界。

他身子略動了動,擡起手腕,向自己腹部摸去。

僧人低沈的聲音,在他耳畔柔和響起:“孩子還在。”

陸子疏擡起到一半的手便像給燙著一般縮了回去,他靜靜抿著唇,臉色看不出得知這個消息時的喜怒哀樂情緒,似乎全然漠不關心。

晉息心垂眸看著仰面躺在自己懷中的人。

昏睡了幾日,那人原本就不好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的蒼白,嘴唇顏色淡得如水。縱然亦有別種羸弱病态的風情,到底還是讓人止不住心疼。

“世子醒了?”襲煙端著一盆水正進得房來,聽見晉息心對陸子疏說話,驚喜撲到榻旁。

床榻上的人自清醒後一直默不作聲,此際聽見襲煙的問詢,忽然就開了口。

一向華麗儒雅的聲音裏像揉了沙子,暗啞中透著濃濃疲倦:“另外去辟間廂房出來,讓大師居住。”

“咦?”一向最能捉摸世子心意的貼心丫鬟也愣住了。探詢眼神看向徹夜未眠守著世子,又是幾個晝夜不曾阖眼的僧人,清俊鳳眸下是一圈濃重陰影。遲疑著:“世子,息心師父衣不解帶的守著你幾天幾夜……”

陸子疏聲線雖疲弱,卻也依然有著不容置喙的冷傲果決。他輕聲而冷寒寒的道:“何時開始吾的命令需要重複第二遍了?”

襲煙立時打了個寒顫,心驚應聲:“襲煙不敢,襲煙馬上囑人去辦。”

風向變了,世子……對從前愛若至寶的息心師父,竟然開始排斥抗拒?

僧人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低眸看向那緊阖雙眸不願睜開的人,輕輕嘆了口氣,又忍了回去。

連續七八個晝夜沒有阖眼,他其實也已經精力不濟。襲煙曾幾度進得房來,見他一瞬不瞬的凝望著沈沈昏睡的世子,心有不忍,想勸他自己也去休息一下。可是晉息心只要稍稍挪動一下身形,懷中的陸子疏立刻就會有所反應,很是不好受似的颦起眉峰,發出低低夢呓呻吟。

晉息心就不再挪動,維持著将人緊緊攬在懷裏的姿勢,一動不動的凝望著。

陸子疏低燒時,晉息心替他不間斷的更換著額前布巾。他難以下咽食物和水,晉息心便先含入自己口中,再一口口哺渡給陸子疏。噙住他唇瓣,柔和厮磨舔舐,原本還抗拒張口的陸子疏就會乖乖的咽服下去。

這些天來,僧人就是這樣無微不至的照料著陸子疏,襲煙在旁觀望著,每每被僧人不加避諱的以親吻渡入食物湯藥的方式羞得面頰通紅。

昏迷的人沒有意識,陸子疏并不知曉這一切。

或許他即便知曉,也只會視作晉息心為了保全孩子而對僧人的舉動嘲諷有加。

襲煙離去後,房中空氣又陷入板滞的凝固。

陸子疏摸索著床榻邊沿,慢慢把自己身子從僧人懷裏挪移出去。晉息心只覺得給他枕了許久的肩膊一陣劇烈酸麻,血液僵硬而遲緩的重新流動起來。

他迅速伸出手,手臂擋在床沿,不讓尚未完全睜開雙眸的人一個不留意翻身滾下床榻去。

低低道:“子疏,大夫說你身子尚虛,需安心靜養一月。”

陸子疏推開他阻擋在床邊的手臂,自己撐著床榻直起身來。紫眸慢慢睜開,銳然冷清的目光下移,看見昏睡這些時日,已近六個月的肚腹,很明顯的凸挺在自己身前。

晉息心看著他面無表情盯視自己肚腹的神色,慢慢道:“我每日都用佛氣護住孩子心脈,輔以翡翠玉镯的妖力,胎氣已經平穩。子疏,孩子已然是條成形性命,就算我再千錯萬錯,也不要怪責到它身上。”

他每說一個字,就看見陸子疏的神情似笑非笑多一分。那樣事不關己的嘲弄神态,像沈甸甸的大石頭,壓在銀發僧人心頭,五味雜陳的難受。

“……胎息雖穩了下來,但先前母體損耗過大,大夫囑咐這一個月,最好是不要随意下床……”

陸子疏淡淡打斷他:“夠了,吾了解汝的心願。”

無所謂的道:“絞盡腦汁,也要逼迫吾産下這個孩子對吧?佛愛蒼生,這點汝倒是貫徹得一絲不茍。”

晉息心想說我在意的不僅僅是孩子,更包括你。

但陸子疏顯然不想聽他再說更多狡辯之詞,在僧人張口前便扶著腰緩緩起身。晉息心同時從榻上下地,伸手欲扶,陸子疏稍嫌笨重的閃開了他的攙碰。

厭惡道:“晉息心,吾已受夠了汝滿口蒼生道義,再不想做汝成佛道路的犧牲品。吾會生下它,但汝從今日開始不準再進吾內寝,不準再碰觸於吾!”

“子……”

“汝若碰觸到吾,碰了哪處,吾便毀去哪處;汝之手若撫摸到孩兒,陸子疏當下立誓,就算它只差一日就要分娩,亦會流掉!”

紫發紫眸的華美男子,說這些話時字字铿锵殘酷,眼神狠戾決絕,無邊殺氣從他周身不加掩飾的蔓延開。上古神龍的威嚴與冷酷,像深埋於地底千年奔湧不休的灼燙岩漿,耐不住性子終於找到爆發極點,便肆無忌憚噴薄而出,其勢頃刻毀天滅地。

這便是陸子疏,高傲又絕情的華麗紫龍,他的恨同他的愛一樣激烈極端。

晉息心喉口陣陣發澀,伸出去的手依然維持著想攙扶他的姿勢,卻是再不能前進半寸。

他知道陸子疏是認真的,前所未有的認真,前所未有的想要将他阻絕於他的世界之外。

他原本該是歡喜的,不是麽?陸子疏終於解開了纏繞千年的孽緣,終於肯死心叫他離開,他原本該歡天喜地的不是麽?

可是為什麽他心頭如此苦澀,五髒六腑都像給無邊蟲蟻咬噬,就連一貫沈穩有力的手掌,都不為人察覺的微微顫抖起來?

“好……”他啞聲道,“我不碰你。”

陸子疏又追逼了幾句:“吾不希望在剩下的這幾個月,還日日看見汝在吾面前晃來晃去的煩心。襲煙會另備起居之處,用膳梳洗沐浴,汝與吾保持十丈距離,聽見麽?”

晉息心喉間幹澀更重,他慢慢點了點頭,聽見自己聲音有些許打飄:“……嗯。我會同你保持十丈距離,絕不……多近你身半分。”

他勉力克制自己聲音沈穩,卻連陸子疏都察覺了一絲異樣,險險要将視線移轉到他臉上來。

但陸子疏很快阻止了自己這一心軟的舉動,自嘲到了這個時刻,自己竟然還在妄自多情。

那個只長佛心不長塵心,六根清淨四大皆空的家夥,他哪裏會有凡人的惆悵苦悶?他哪裏會體諒踏遍千山萬水,只求與一人共老的紅塵欲念?

都是錯覺,是他渴望過久、主動過久之後的殘存幻影。

“記住汝的承諾。”

陸子疏背過身去,颀長清隽的背影無聲下達了逐客令。

晉息心半擡起一只手臂,似乎想要輕觸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散散垂披在主人身後的柔順紫發。伸直的指尖帶著隐約希冀,在即将觸摸到陸子疏發絲時陡然頓住,像撞上一層肉眼難以觀看到的牆面。

寬大袖袍在空中僵硬了半響,終究是劃了個半弧,頹然落下來。

晉息心轉身,步出陸子疏寝房。

**************

陸子疏口中所說保持十丈距離,實際上,他把晉息心支出去超過了百丈不止。

襲煙領著僧人去到新掃淨辟出的廂房時,繞過好幾個亭臺水榭,拐了好幾道長廊。九曲十八彎後,才到得一處簡樸僻靜所在,布置上頗有禪味的小庭院裏。

晉息心回首看了看,陸子疏所住的主苑隐在一重又一重院落後,曲曲折折難以望見。

銀發僧人眼神微黯。

襲煙指引著他一一看示過各處,道:

“這個庭院的設置是完全按照佛門慣常起居方式進行的,院後有竹林,亦有一口剛打出來的清涼井水。吃穿用度每日會有下人送來,佛堂置於東南,內中佛經與香燭一應俱全,若有所欠缺,息心師父告知每日來打掃的侍女,襲煙自會親自添置。”

晉息心道:“現下這些便已足夠息心使用,還請襲煙姑娘勿再費心。”

襲煙躊躇了片刻:“……世子囑咐,若是息心師父想要離開此地,盡管遂自己心意便是,無需同他商議。只等四個月後孩子降生,息心師父過來一趟,将孩子帶走……”

過去不死不休的糾纏著,如今不聞不問的決絕厭棄。襲煙自覺自己是無論如何做不到頃刻間就斬斷前情,但世子那冷冽如鬼的口吻,她怎樣都聽不出矯飾來。

世子大概,真的是心如死灰了罷……

她輕輕又道:“世子最後一句吩咐是,待孩子娩出,息心師父要同他算舊賬前愆,他奉陪到底。”

清楚看見僧人眼底的苦笑,那麽分明,映襯得那張肅穆而俊朗的面龐都添了一分不言自明的苦澀意味。

襲煙居然有些不忍心再同他對視,把目光偏離了過去。

“……息心師父還有什麽要交待襲煙的麽?”

晉息心搖了搖頭,微笑了一下。

襲煙便欠身要告退,晉息心忽然叫住她,道:“子疏就有勞你多多照顧──我會一直在這個庭院裏,若發生什麽……”

“襲煙明白,這是襲煙分內之事。”

晉息心點點頭,不再言語,偏過頭去。

襲煙正要勸解他說這些時日都未曾好好阖眼,暫時先把世子和孩子的事放下,安心歇息一晚罷。

卻看見銀發僧人身子紋絲不動,只将目光投注到世子所住主苑方向。拂過庭院的風吹揚起僧人寬大僧衣下擺,吹揚起銀色發絲在鬓邊漫卷飛舞,他卻渾然未覺,兀自望向那處,怔怔的,久久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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