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第五十六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倘或用芩絮皇帝的話來形容,晉息心此刻的際遇就如同被陸子疏打入了冷宮。
不理會,不在意,不聞不問,不管不聽。
除了不軟禁外,精神上的冷遇和漠視無一不酷似。
皇帝幾乎要同情起這位占據了多年天時地利人和條件的情敵──當然,只是幾乎而已。
畢竟陸世子吩咐下人提供給晉息心的物質,依然如同從前一般豐厚妥帖,周周全全。真正失去寵愛而身處冷宮的嫔妃,哪裏能有這麽上佳的待遇?
在皇帝私心裏,恨不得陸子疏将晉息心趕出留心苑,永遠離開京城範圍才好。
襲煙倒是一如既往,在忙完主苑那邊的事情後,會偶爾過來晉息心落住的庭院,和他拉些家常。
其實晉息心原本日日修佛,早課晚課念經打坐,勤學不辍,壓根分不出心神來跟小丫鬟閑話東拉西扯。但襲煙帶來的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他寧願放棄自己休息的時間,去認真聽她說話。
襲煙所說,不外乎都是和陸子疏有關的瑣事。
譬如今日辰時起身,早膳是紅棗蓮子粥,但世子只飲落了大約半數的分量。
譬如請了私交很密的大夫來診脈,世子腹中胎兒所幸未落下病根,仍然茁壯有力的成長著。
又譬如世子今日午睡了超過兩個時辰,一覺醒來,腰酸得險險站不起身。叫了兩名侍女,攙扶著在庭院裏稍稍踱了踱步。後來世子覺得挺著肚子的模樣太不華麗了,雖然侍女都是親信,但世子還是堅持著把人撤下去,自個兒慢悠悠的走動。
以及世子懷到快七個月,夜裏開始多了抽筋和盜汗的跡象;但世子嘴硬得很,從來也不吭聲,更不會在下人面前流露出分毫吃力的表情。
還有……
僧人總是很出神的聽,聽著聽著思緒就飄移開去,在腦海裏構築陸子疏如今的模樣。
他知道他越來越辛苦。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聽醫囑在床榻上靜養了一個月後,還是堅持著去上朝。那日益沈隆的腰身,遠比孕期相同的尋常婦人要高挺的腹部,給陸子疏起居坐行帶來極大不便。
晉息心幾次想趁夜深人靜潛入主苑去看看他,足底還未落到牆垣上,就感應到一股濃烈殺氣撲面而來。陸子疏人未現身,狠勁冷銳的壓逼感卻以他身在的寝房為圓心,劇烈擴張開來,徑直襲向苦笑不已的僧人。
晉息心倒是不會被他這些外強中幹的殺氣吓退,他很清楚以他如今孱弱孕子的身體,根本在他手底過不了幾招。但他若總這麽擅動真氣,他不得不擔憂他又不慎驚動腹中胎兒,惹來一頓痛不欲生的折磨。
於是僧人只好退卻,把滿腔思念與情愫強自壓抑回去。只聽襲煙描述那個人的生活近況,夜夜磨折著替那人牽腸挂肚的心思。
襲煙同他描述完世子的近況後,回到主苑,也會裝作若無其事的,跟世子主動談起晉息心的近況。衣、食、住、行,就她觀察到的繁瑣細節一一同陸子疏禀報。
陸子疏并不打斷她仿佛自言自語的碎碎念,但也沒有表現出很有興致的樣子。他總是半阖著眸,半倚半躺在軟榻上,手扶靠在腹部。不知有否聽進去,俊美面容始終聲色不動。
他亦從來不主動提及關切晉息心在另一處生活起居的問題。
只有一次,襲煙試探著想為那著實很牽挂世子的僧人說說情,剛說到“息心師父想看一眼世子……”陸子疏身上便赫然爆發出冷冽氣流,直把寝房桌案上攤放著的衆多書籍冊簿吹散開去,房中到處翻飛著片片絹白紙張。
襲煙當即驚慌失措的跪下,再不敢擡頭。
聽得陸子疏硬得像塊石頭的聲音冷冷傳來:“若再讓吾聽到跟那個和尚有關的任何事由,汝便索性離了吾身邊,去做他的侍婢!!”
乖巧伶俐的丫鬟生平唯一一次見到世子發這麽大的火,她抖抖索索的跪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自此再不敢自作主張充當說客。
襲煙心裏也慢慢有了一個不那麽樂觀的猜測──大抵世子是真的真的,再不願意同晉息心有所牽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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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熱蟬鳴,夏末綠樹蔥茏中,殘存的暑氣與最後的蟬聲仍交錯混雜在一起。
襲煙如前般将新做好的僧衣放置在晉息心內室中,剛要垂眸匆匆出去,卻聽見晉息心欲言又止的喊了她一聲。
襲煙轉過身,晉息心手裏拿著那件新制訂的月白色僧衣,眉峰微攏,躊躇著看了看她。
“息心師父?”這僧衣同往昔一樣,是依照他的身段量體而做,布莊和裁縫師亦是原來同一個。
晉息心手心托著那件月白僧衣,低頭看去,衣料質地上乘,裁剪得體,邊角袖口縫制得妥妥帖帖,每一處針腳都絕無瑕疵。同他在陸子疏身邊時,所穿過的任何一件僧袍一般,寬松而舒适,哪處都看不出偷工減料之嫌。
但他仍然沈默的凝視著那件僧衣,心頭隐隐覺得這外表上看去似和往常一模一樣的衣物,有哪裏不那麽一致。
“襲煙……”他猶豫了一刻,還是問了出來,“先前我所穿配的僧袍,是否曾經熏染過府裏的香氛?”
“香氛?”襲煙愣了愣。
晉息心是出家人,她們下人在給他置辦衣物時,從來不曾有過要像打扮閨閣女子一般朝裙裾衣擺上噴灑旃檀花香的念頭。而且晉息心自己身上就伴著常年禮佛之人所帶有的淡淡檀香,那種香味嗅入人鼻翼,具有極其安撫人心的舒适效用。因此她們并不會想到要畫蛇添足,給他添置什麽多餘的香粉氣息。
襲煙搖了搖頭:“……倘若給大師的衣物上浸了花香胭脂,只怕世子聞到會多心。襲煙和其他侍女并不曾做過手腳。”
晉息心的面色卻更見遲疑,他放下新衣,擡起自己袖角輕嗅了嗅。
襲煙好奇心起,亦湊了過去,就著晉息心的衣袍聞了聞上面的氣息。
果不其然,有一股淡而熟悉的香味萦繞其上,清馨幽雅,於無聲無息中盈滿袖口,像最靜水流深的癡纏眷戀。
襲煙扯著他的袖袍,愣在了那裏。
這種香味天下間絕無僅有,這是世子身上的氣息。
“襲煙?”不解的看著襲煙忽然間微微潮紅起來的眼圈,晉息心有些笨拙的開解她,“無事,大概是我過於敏感了,這件新衣同從前那些并無不同之處……”
襲煙垂下眸,沒有看他,只道:“息心師父沒有誤解,你身上穿的,和現今襲煙拿來的的确有著一個極大不同。”
“……?”
僧人困惑的望著她。
襲煙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新裳,少女纖纖十指自那雲水華麗的衣物間緩緩撫摩滑過,停留在腰線處,又緩緩下移到衣擺。
“從前息心師父的每一件衣裳,在做好後都并非直接送來給你上身,而是先送到世子手裏。”目光逡巡游移過衣裳的每個細部,追尋著陸子疏手指輕柔摩挲過的軌跡。“不論衣物做得再細致妥帖,世子總會親自過目一番,檢查衣料厚薄、緞子的質地,還有手心撫摸上去的觸感如何。他将息心師父的衣物拿回房中,總要自己嘗試著下水清洗一遭,然後再親手熨帖齊整。”
擡了眼,看向已然木在原地的僧人,輕聲道:“……他從來不準我或是其他人碰觸息心師父的衣物,但也不肯我們将此事告知於你。世子總是很嫌棄的說他堂堂王爺之子,竟然會沒出息到做這種家婦活計,‘這等不華麗的事情絕對不可以讓晉息心嘲笑了去’。──可是我每每看見世子做這件事,眉目都是舒展而溫柔的。”
放下手邊僧袍,襲煙道:“息心師父現在所穿,是世子一個月前,親手替你整理的最後一件。”她至今仍清楚的記得陸子疏蹙著好看的眉峰,一手扶腰,一手輕輕拍打挂晾在蔭涼處的銀白色僧衣的場景。嘴裏呢喃抱怨著,為何本世子要像小媳婦一樣,給那笨和尚拾掇衣物。
世子專心致志的表情和溫存美好的側臉,現在想來,依然像一幅美得令人動容的畫。
“──我想,息心師父身上僧袍所沾染到的香味,不是旁人,而是源自世子。”
心裏像被一根尖銳的針刺了一下,有無數種情感,叫嚣著,争先恐後要從那個小小針孔裏湧出心髒來;又像同時被上千只蟲蠱啃噬分食,四肢百骸火辣辣的哪裏都灼熱脹痛,哪裏都滞悶不堪。
幾乎要喘不過氣。
銀發僧人死死攥住自己衣袍一角,用力之大,骨節分明的手都有些微微痙攣起來。一雙曾經塵波難興的鳳眸裏,此際像狂卷了風電雲雷,諸多情緒雜糅在一起起起滅滅。
陸子疏,陸子疏。
不死不休的陸子疏,天塌下來當被蓋的陸子疏,霸道狂妄不講道理的陸子疏。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