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階下囚
第五十八章 階下囚
身子給接住的瞬間,陸子疏把堪堪滑到嘴邊的呼喚吞了回去。晉息心低眸看他,鳳眸裏柔情似水:“子疏。”
與銀發僧人四目交錯,被他眼神中明顯可見的柔情吸引住,陸子疏神思恍惚了會,短暫功夫無法動彈,就那麽直直瞪視著他。
忽然感覺到小腹上傳來溫暖真氣流動,後知後覺的低首一看,晉息心掌心正撫摸在他腹頂,慈悲而充沛的佛氣萦繞腹部,一波波灌入,安撫著躁動胎兒。
──是了,他在意的不過是這個孩子而已,他自己不是親口承認過只為孩子而來麽?
為何要讓他眼中的溫情打動,明知那份缱绻神色與己無關?
站穩身子,陸子疏不假思索揮手打掉僧人撫觸自己的手掌,掙開他懷抱站直。
“汝何時做起那宵小之輩了,竟偷偷跟蹤在吾身後?”
冷冷道,面上血色尚未回暖,卻已恢複成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硬模樣。
晉息心心裏一痛,輕聲道:“你從石階上摔下來。”
“不過是腳底失了穩當罷了,當吾千年修行是花架子?”他嘲諷的道,硬著嘴,就是不想在這個石頭和尚面前示弱。
晉息心道:“我知曉你功力精純,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孩子……”
陸子疏冷笑著截住他:“孩子,孩子,汝給吾閉嘴!吾沒興趣聽那些上天好生之德的廢話!”
瞪著他的紫眸在夜色中灼灼發光,氣惱和兇戾交替浮現眼底,很是兇神惡煞。
晉息心識趣,立即乖乖閉嘴。
陸子疏這一胡亂動氣,又有些頭暈,夜風吹久了亦讓他遍體生寒。
哼了一聲,轉背就要走,卻忽然聽得一直站在白玉石階上,那個給徹頭徹尾忽視了的皇帝,戛然問道:“子疏,你的肚子是怎麽回事?孩子是什麽意思?”
尚站在白玉階梯上的兩人同時一驚,擡頭望去,皇帝面龐隐藏在深沈夜色中,看不真切她面上表情,但聲音聽起來卻是前所未有的陰鸷。
陸子疏忽然心下發沈,他竟會忽略了皇帝,她方才自身後猛然撲到他身上,顯然已經摸到也看到了他七個多月的身子……
皇帝不帶感情的聲音繼續發問:“誰的孩子?子疏,你肚子裏是誰的種?”問一句,就提著龍袍,往下邁一道階梯。
陸子疏挺直身子,腦海裏迅速轉過應對方法。
但他先前摔落石階,驚魂甫定,又兼晉息心出現得突然,他惱火於在他面前給他看了洋相去,這一系列突發變故讓一向才思敏捷的他思緒打結。皇帝節節逼近的問話,陸子疏居然張口結舌梗在了那裏。
幾節階梯很快縮短三人間距離,來到陸子疏身前的皇帝,把目光幽幽游移到他已無所遁形的隆腹上,神色古怪得近乎陰沈。
她莫名的點點頭,道:“朕早知子疏非是凡人,卻始終不肯聽信流言。有人向朕進谏說陸子疏是千年妖孽,他日必将成為皇朝之禍水──不過,朕相信子疏,子疏若要害國,必然也是被他人蠱惑陷害……”
她伸出手去摸到陸子疏挺起腹部,紫發男子一時間竟給她詭谲莫測的恐怖眼神懾住,由得她一雙柔荑撫摸到了自己溫暖隆起:“──子疏,你坦言告知朕,是誰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為何人類女子也會有如鬼般陰森的眼神,陸子疏方張口說了一句:“皇上……”忽然就覺著了腹上一痛,那女扮男裝的君王竟然沈了眸,用力朝他腹頂按下!
“唔……”他猝不及防,低吟方出口,已然有另一雙手從旁牢牢捉住了皇帝手腕。
晉息心手指緊緊箍住皇帝纖細手臂,并不用力,卻堅實如磐石,教人拼盡全力亦無法掙脫。
皇帝噴著火的眸子死死盯住他,僧人沈靜道:“回皇上,子疏腹中所懷,乃晉息心的骨肉。”
他長身擋在陸子疏身前,面色古井無波,仿佛口中闡述的是如同打坐誦佛那般稀松平常的事。
陸子疏心頭重重一跳。
皇帝大怒,嫉恨、仇怨、多年來苦追尋陸子疏背影而始終得不到他真正關切眼神的失落與絕望交織在一起,在這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贏得陸子疏之心的男人面前,情緒徹底潰堤。
手腕給牢牢扣住,無法掙脫,皇帝便提高嗓音,震怒道:“出家人竟公然觸犯淫戒,晉息心,你是欺朕新近登基,做不得你們佛門中人的主麽!!!真真可憎可惱!!來人!給朕把這個淫僧捉起來,押往天獄!”
晉息心仍然擒著她手腕,卻不去看皇帝臉色,亦沒注意從四面圍攏上來的禁衛軍。他只調轉了視線去看那面色蒼白的人。
陸子疏定定站在他身後,沒有開聲,亦不看他,長長紫發垂落在他面頰上,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在紫藤花般的發絲下。
晉息心道:“一切都是息心妄自為之,皇上責難,請悉數降罪於晉息心之身,事情概與陸尚書無關。”
皇帝又氣又恨,冷冷道:“無須你這種玷污佛門清譽的淫僧告知朕如何行事!!”
說話間禁衛軍已将晉息心團團包圍,刀戟寒光森嚴。晉息心松了擒著皇帝的手,皇帝後退一步,目光亦向陸子疏瞥了過去,以為他會出言幹涉或為晉息心讨保。
可是陸子疏只是沈默,他垂著眸,修長手指輕搭在腹間,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到僧人給禁衛軍押扣住。
銀發僧人在禁衛軍的包圍下緩緩步下白玉石階,自陸子疏身邊擦肩而過,陸子疏依然頭都沒有擡,甚至沒有側身看他一眼。
紫色長發與銀色長發在晚風吹揚中,於兩人錯身時勾纏在了一起,又迅即分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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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寡欲的僧侶身居牢獄是件極其罕見之事,而由於觸犯出家人最忌諱的淫戒而被收押在監,更是令聞者啧啧稱奇。
晉息心給關押進那座臭名昭著的天獄時,裏頭收押的重刑犯人,不論是即将押上刑場執行幹脆利落的斬刑的,還是判決了五馬分屍、淩遲處死之類酷刑的,統統放下了自己命不久矣的憂慮,把關注的目光投向這個一臉正氣、看起來器宇軒昂的和尚。
“诶,聽說這個和尚犯了淫戒。”
“不是說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看起來入門前塵根就沒斷得徹底吧~~~”
“依我說,最徹底斷根子的辦法還是去宮裏淨身房挨那一刀,一了百了!”
“哇哈哈哈哈說得是──”
“和尚還挺俊,不曉得稀裏糊塗上了那家姑娘,是誘奸吧。”
“能關到這狗屁地方來的,得罪的只怕不是普通權貴,搞不好是皇帝中意的女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管她是不是皇帝老婆,大爺我死之前也想快活一番!”
……
……
晉息心面色未有波瀾,守衛押著他從污言穢語的擁擠牢房前經過,他分明聽見了那些評頭論足的竊語紛紛,卻始終平靜沈穩。就好像他只是來履行苦修,外界譏笑嘲諷,全然不進入內心。
押著他的守衛原本也想借機嘲諷一下這個看起來寶相莊嚴的和尚,譏諷他假正經假道學,──皇朝百姓最為尊崇佛教,對出家人向來敬仰有加,因而也更加無法容忍觸犯戒律的僧衆──但無論旁敲側擊也好,直接開言譏笑也罷,這個銀發僧人就是無動於衷,根本不知道他聽還是沒聽到。
守衛說得自己都口幹舌燥,卻收效甚微,不由有些自感沒趣。
打開牢門,板著臉把他往牢門裏一推,沖裏面高喊:“新來的!好好招呼著!!”
守衛就是牢獄裏的龍頭,跟裏面長居的犯人都有某種心照不宣的暗號。聞聲立刻就有人三三兩兩圍了上來,不懷好意的目光在衣衫潔淨的僧人身上四下打量。
這是間六人居的狹窄牢房,散發著任意一間牢房都會有的惡臭,熏之欲嘔。
圍上來的人都胡須拉雜,蓬頭垢面,一個個臭氣熏天的笑嘻嘻去拉扯晉息心衣袍,口裏不三不四道:“大師,既然來了,就渡一渡我們吧?”
“佛愛衆生,大師把這身整齊衫子脫了給我們~~~”
“讓我們看一看大師的慈悲心腸咯~~~”
晉息心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然後正色道:“可以。”
他應答得太快速,一時間那些存心找麻煩的犯人壓根沒有反應過來,居然老老實實愣在那裏。
“你說什麽?”
晉息心又重複一遍:“我說可以将身上這身衣物舍了給你們。心在,則佛祖在,有心求渡必能自渡。”
牢犯們面面相觑,拿不準他到底是在涮他們還是說正經的。
──這和尚是不是傻了啊,我們明顯是在拿他尋開心啊!
“和尚,你不要裝瘋賣傻,──”
話沒說完,卻看見那銀發僧人已動手解起自己僧袍。衆人目瞪口呆中,看見那身看起來質地極其優良的銀月色僧袍已被他利索的解下,整整齊齊疊放在了一旁。僧人赤裸著上半身,鳳眸半垂,胸膛寬厚而堅實,藏著一股蓄勢待發而內斂沈厚的剛性之美。
他道:“衣物在此,你們衆人要,便拿了去罷。”
下巴都要掉到地上的犯人們頓時一哄而散,譏诮的道:“搞半天是個癡呆和尚!”
“無趣無趣。”
晉息心阖眸,不去在意牢房外大叫著“和尚來給爺講講你搞女人的風流事”和牢房內把他抛到一邊,開始賭起牌九骰子的喧鬧聲音,盤腿靜坐默念起心經。
外界紛雜漸漸如潮水退去消失,在一片虛無空寂的安寧中,他眼前慢慢浮現起那紫發紫眸的人影,抿著唇,一會兒對他微笑,不依不饒的喊他“大師,吾纏定汝了!”;一會兒冷若冰霜,縱然身子笨重,亦堅持著轉過身去不讓他碰觸,冷冷道“離開吾的視線!”
若能保護你周全,即便要我孤身赴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