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難道祭祀塔才是真正的神之眼?
假若這是真的,那也就是說,他出現在這裏絕非意外。可是,拉芮爾到底想要做什麽?
卡埃爾迪夫曾經信誓旦旦地說拉芮爾已經死了,而且十萬年來都沒有轉世重生,恐怕他從未預料到,會突然穿越到十萬年前,再次遇到拉芮爾吧。
晏子殊的心情十分複雜。從小,他就非常崇拜遠古的大地女神拉芮爾。她法力強大,保護着人類和所有赫拉迪勒大陸的生靈,比起虛無缥缈的神,拉芮爾才是真正的救世主。
可是現在,他卻在拉芮爾的陷害下,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殺人犯?
晏子殊正困惑不已時,大法師卻無意再拖延下去,似乎覺得只要和以前一樣,處死那些對塔格納拉城有潛在威脅的人,那麽塔格納拉的防禦自然萬無一失。
正當他擡起手,想要命令蒙面的劊子手将晏子殊押走時,有個穿灰袍的法師低着頭,急匆匆走了進來。站到大法師身後,彎下身子,說了很久的悄悄話。
“什麽?!格雲瑟那家夥……”大法師似乎非常生氣,聲音簡直像在咆哮一樣,“他真的那樣說嘛?竟然煽動那些無知的學生……”
其實法師也驚異地交頭接耳,從中,晏子殊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詞語,“結界……極端天象……防禦漏洞……”
塔格納拉的防禦力量主要來自結界塔,而結界塔的核心力量則來自結界石,這種有時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石頭”(注解9),充盈着巨大的能量。
而懸浮于塔格納拉上空的結界塔,以及矗立在城牆上的充能炮臺能使這些石頭徹底發揮出力量。只是人類對于結界石的漏洞了解得太多,因為它實在太古老了。甚至在龍族誕生前,它們就已經存在。
但梅姆內斯和格雲瑟一直在研究它們。格雲瑟首先發現結界石的能量輸出并不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持久穩定,它的力量也不是永恒的,而是像任何生命體一樣,會衰老、會死亡,只是這個過程非常地漫長。
而一些罕見的極端天象有可能會對它的能量輸出造成影響,比如日蝕或月蝕。
一年前,梅姆內斯和格雲瑟為此寫了一份很長的報告,并标上紅字提示,呈交給教會元老閣。
但教會元老們認為,他們的研究非常可笑,假若結界石遇到日蝕或月蝕就會失效,那麽整個人類世界早就不存在了。而且,結界石是創世神的贈禮,懷疑它的力量就是質疑神上,這會讓民衆心生恐慌,發生騷亂。
假若塔格納拉不能保護他們,那麽他們都會四散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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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教會不僅沒有認真閱讀這份報告,反而将這份卷宗丢進壁爐裏燒成灰燼。
但事實是不會因為火焰就燒毀的,極端天象确實有可能影響結界石,只是這種影響可大可小,也不穩定。
假若這顆結界石不是非常古老,那麽,它所産生的防禦膜仍能抵擋魔物,但假若它已有上億年,甚至數十億年,那麽,“石頭”裏暗藏的裂縫會使它的能量場非常不穩定,極易受天象影響。
并且,日蝕和月蝕影響的結界石也有區別,比如易受日蝕影響的是天界之珠、真理之珠等等,而易受月蝕影響的則是大地之珠、深海之珠等等。
就在剛才,格雲瑟在魔法師學院的議事廳當衆說明了這件事,而昨夜恰好是月蝕。也有哨兵确認,魔物潛入的地點,是深海之珠的防禦區域內。
本來,就有學生懷疑晏子殊是否真的就是魔族奸細?還是教會那些老古董,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随意找來的替罪羊。
格雲瑟公布的調查報告,讓學生們震驚極了,塔格納拉已不再安全,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法師們所想的,只是怎樣盡快處死一個無辜的人。
大法師們的戰火很快由晏子殊轉移到格雲瑟身上,痛斥格雲瑟的狂妄和愚蠢!他這是公然反抗教會,侮辱創世神。緊接着,梅姆內斯也成了衆矢之的,遭到大法師們更猛烈的炮轟。
很顯然,是梅姆內斯教唆格雲瑟這樣做的。在教會的威望正在經受考驗的時刻,梅姆內斯卻落井下石,出賣了教會。這個平時看上去老實溫厚,只顧埋頭研究法術的男人,實際有着很大的野心。
早在八九年前,教會元老閣就想開除他了,但拉芮爾是梅姆內斯的支持者,教會不敢得罪拉芮爾,只能在別的地方打壓他。比如,交給梅姆內斯許多繁瑣又不重要的學院管理工作,無限期地擱置他的法術研究報告。派他去對付危險的魔物或六星以上的幻獸,卻故意拖延增援等等。
元老閣希望他能死在外頭,但梅姆內斯每次都平安地回來了,并且對于教會明顯的失職,從來都不吭聲。
一個人,假若他的生命數次受到威脅,還能忍氣吞聲,要麽是他非常懦弱,要麽就是他有遠大的複仇計劃,梅姆內斯顯然是後者。
“我們必須在事情擴大前,封鎖學院和教堂的全部出入口,以散播謠言和亵神罪即刻逮捕格雲瑟和梅姆內斯。”坐在最左邊的法師說。他有着一頭灰白的長發,幹瘦蒼白的手指上戴着雕有鷹紋的方形銀戒,說話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冷得像冰山。
“不行,那只會火上澆油,發生更大的騷亂。”有人否決道。
“難道我們就坐在這裏。任由他們把事情鬧大?”
“不,他們總會遭受懲罰的,”坐在審判庭正中的元老伸手指了一下晏子殊,他淺灰色的指甲留得很長,且尖銳得像鷹爪,“神的怒火會從天而降,淨化這些亵渎者的靈魂。”大法師似乎已經認定晏子殊和梅姆內斯是一夥的。而這一切都是梅姆內斯策劃已久的陰謀。什麽晏子殊從未來穿越而來的都是胡說八道,這只是梅姆內斯為了混淆視聽,讓審判無法順利進行,而想出來的主意。
神為了警告他們,所以從祭祀塔發出了通緝令,但可惜,還是讓梅姆內斯抓住機會,狠狠打擊了教會。
“就從……這個人開始。”大法師直指晏子殊的臉孔,下了最後的判決,“把他綁上太陽十字架,今天中午就燒死他。”
無論梅姆內斯和格雲瑟怎麽煽動學生和民衆,審判仍然會繼續。若梅姆內斯以為一些流言和騷動,就能逼迫教會元老閣低頭,那就大錯特錯了。
教會只會更嚴厲地處罰那些背叛者。讓每個人都明白元老閣的權威是無法被挑釁的,如果這次危機他們處理得好,不僅能除去梅姆內斯和一些心存叛逆的人,還能讓元老閣更具威望。
晏子殊睜大眼睛,非常愕然。關于梅姆內斯和舊教會的多次沖突,直至最後的教會革命,史書上也記載,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親眼見證,還卷入其中。
不、不對,這些沖突本不該發生得這樣快,是他的到來改變了歷史。如果他沒有記錯,梅姆內斯真正掌權、改革舊教會是在二十多年後,而非現在。
比起馬上要被燒死在火刑臺上,晏子殊更擔心的是自己對歷史的影響,假若因為他,梅姆內斯和卡蘭的教會改革失敗了,那麽新的法師團體就不會誕生。那些優秀、充滿正義感、異常團結的法師若沒有聚集在塔格納拉,那拉芮爾與魔族大軍的那場大戰,會以慘敗告終。
而赫拉迪勒大陸——也将淪為魔物的大屠宰場。
一個非常強壯的、用黑色水牛皮蒙面的劊子手走上前,粗蠻地抓住晏子殊的胳膊,想要将他押去刑場。
在野蠻的拖拽下,晏子殊被迫跌跌撞撞地移動雙腳,眼睛瞥向劊子手腰間插着的短柄斧,他必須想辦法擺脫現在的困境,假如歷史已經改變,那麽至少,要讓它往正确的方向發展。
可是沒有鑰匙,光靠一把斧頭恐怕無法從鐐铐中脫身,而且,就算他成功解開鐐铐,殺了這個屠夫,以及這裏的守衛,他也沒辦法對抗六個大法師。
晏子殊将目光從短柄斧上收回,他不能着急,一定得等待最好的時機,也許在這個時機到來前,他會吃盡苦頭,可他願意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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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界,祭祀塔——
風中隐隐傳來達拉布卡鼓極富節奏的聲音,就像有喧鬧的祭典禮在城市裏舉行,拉芮爾坐在窄窗前的硬木板凳上,凝神望着白茫茫的窗外。
這片迷茫的白色看似流動的霧氣,又像雲層,但實際上都不是,這是一片屬于異世界的虛無。
——歡快的達拉布卡鼓聲突然就消失了,就像它從未響起過。拉芮爾将手指從冰涼的窗戶上移開,扭頭看回塔內。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物、甚至都沒有屋頂的圓柱形房間。光禿禿的暗灰色石壁不斷往上延伸,如同幹涸已久的深井,頭頂則是一片不斷浮沉着白霧的天空。
雕刻有金色星象圖的石地板上空懸浮着上百支蠟燭,以及赫拉迪勒的全境魔法地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哪怕在她死亡之後,整整十萬年,她都待在這裏。
這不是一個公主應有的房間,而更像是教徒的苦修室。但是,對拉芮爾來說,這裏就是她最奢華、最安全的城堡。
——是她唯一的“家”。
因為她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國王和大法師,依照神的旨意送進了祭祀塔。在乳母和法師的精心教育下她飛速成長。三歲會讀書寫字,七歲便已通曉赫拉迪勒大陸上所有的語言。
到了十歲,她的法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呼風喚雨。
她終日虔誠祈禱,一絲不茍地聆聽神的旨意,但她也有不甘寂寞的時刻,尤其在她的父親、乳母和大法師接連去世之後。
于是,她使用法術離開了祭祀塔。可是,她在赫拉迪勒大陸看到的卻是種種不公與疾苦,戰火在赫拉迪勒大陸的每一個角落燃起,魔物的肆虐更令她震驚!
她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苦心,明白自己責任重大。人類需要她,神也需要她。
晏子殊和她一樣,都是被神選中的人,不,晏子殊要比她幸運上千萬倍。晏子殊承載的何止是神的力量,那可是……
“啪嗒。”
是硬質皮靴的底部踩踏上臺階的聲音。乍聽來就像之前的鼓樂聲:不過是從人界不小心竄入進來的雜音。可是,這腳步聲卻令拉芮爾的雙肩陡然僵直,像見到鬼魂一般,驚恐地瞪着通往這裏的螺旋石梯。
暗灰色的石梯猶如一把展開的折扇,緊嵌在祭祀塔的外牆上。十萬年的時光,它早已破碎不堪,那人每踏一步,碎裂的石塊便從高空沙沙墜落,化為白霧。
“不,這不可能……”
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從死靈迷宮裏逃脫出來,不,就算“他”可以,也絕不可能現在就……
十萬年前她就是魔王的手下敗将,十萬年後,她僅是一抹殘影,又該怎麽阻止他……
“啪嗒。”
終于,卡埃爾迪夫站立在祭祀塔敞開的石拱門下,那華麗的金發即便在沒有陽光的異世界裏也耀眼極了,而他深紫色的魔瞳澄澈如水晶,魔王——竟然是如此奪目的存在。
“原來是……躲在這種地方。”
在看到拉芮爾的一刻,卡埃爾迪夫的唇角微微上揚,右手握着薄如冰片、卻比任何金屬都要鋒利的長劍,眼底怒火洶湧,展露的只有殺戮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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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着金箔的教會大禮堂屋頂反射着刺目的陽光,成群結隊的烏鴉在廣場上空盤旋、飛舞。
圓形的聖心廣場中央伫立的太陽十字架下堆疊着五米多高,寬達二十米的巨型幹柴垛,幹柴上還澆上了大量聖油和松脂。武裝齊全的教會軍隊嚴密守衛着廣場,這意味又有叛徒即将被公開處死。
因此,即便守衛是如此森嚴,且海風呼嘯,仍有市民從四面八方趕來,黑壓壓地一片圍堵在廣場周圍,并且争前恐後地伸長脖子,想要看看那個罪犯究竟長什麽模樣。
晏子殊背對着十字架,站立在白色大理石的祈禱臺下面。他已經被取下了沉重的手铐和腳铐,但雙手仍然被繩索緊緊捆綁着。
一列手持長矛的衛兵呈扇形站立在晏子殊周圍,以防止他有任何逃跑的機會。
教會元老閣的代表——穿着潔白法師長袍,肩上披挂着金色繡龍紋绶帶的祭司長,正在大聲宣讀晏子殊的罪狀,其中包括:殺人罪、亵渎神明罪、私通魔物罪等。
每一條都足以處死晏子殊。
風聲很大,廣場四周,高高揚起的金色旗幟飒飒作響,擁擠的人群在躁動,每個人都想親眼看到火刑。而烏鴉也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地停留在教會屋頂上,不斷發出令人心煩的噪音。
因此,無論祭司長的喊話有多麽的慷慨激昂、聲嘶力竭,大部分民衆仍聽不清。
但是,晏子殊卻聽得非常清楚。而且由于吃驚,眼睛倏然睜大。
——五十下鞭刑!
在他被綁上十字架燒死前,還得接受五十下鞭刑的處罰。
這顯然不符合教會的律法,因為火刑就已經是最嚴酷的處罰。
——在火刑前執行鞭刑,意味着成倍的折磨,成倍的痛苦以及最嚴厲的警示。
教會元老閣是在警告那些“忤逆者”,別以為制造一場騷動就能挑戰教會的絕對權威,教會不僅擁有軍隊,并且,還能夠随意地改變律法。
祭司長宣讀的審判結果終于通過前方市民的交頭接耳,如同浪潮般擴散了開去,黑沉沉的群衆先是喧嘩不已,然後又奇跡似的安靜了下來,惟有風聲和鴉群在尖嘯。
很明顯,教會的威懾還是起到了效果,即便最輕的疑問聲都不再響起了。
判決下達後,晏子殊立即被衛兵押到了廣場中央,雙手被繩索圈套在十字架上。
蒙面的行刑者大步上前,他膚色黝黑發亮、渾身肌肉暴突,強壯得就像是人馬族,似有意炫耀他的力量,行刑者高舉起黑色皮鞭,猛抽向鋪着灰色岩石的地面,“啪!”地巨響,如同從天而降的驚雷,在空曠的廣場上空回響。
晏子殊知道自己會吃些苦頭,因為教會想要報複,但沒想到會是鞭刑。在蚩尤,鞭刑是僅次于絞刑的刑罰,但是,假若是三十下以上的鞭刑,那也和絞刑沒什麽差別了。
因為即便那人能撐過鞭刑而沒死,之後也會傷重不治。
數千雙眼睛緊盯着晏子殊和行刑者,當行刑者再次舉高鞭子時,人群的某個角落突然爆發出歡呼聲,“他是将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叛徒!打死他!打死他!”
緊接着,層層疊疊的人群再度喧鬧起來,他們互相推擠,高舉着拳頭喊着口號,連十二、三歲的孩子都在人群中叫喊、助威!
亵渎神明的人就該遭受最嚴酷的處罰,人們擔心由于亵渎者的罪孽,創世神會抛棄他們。那樣,整個赫拉迪勒大陸都會墜入煉獄,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創世神早在幾十萬年前,就已經離開了這裏。
“啪——!”
高高甩起的鞭子重重抽打在晏子殊的脊背上,鮮血霎時濺落在幹柴上,撕心裂肺的劇痛令晏子殊眼前發黑,但他死死地捏緊拳頭,不讓自己暈厥過去。
因為現在,絕不是能暈厥的時刻。
“啪!”
又是極重的一鞭,晏子殊的襯衫早已被血染紅,而那皮開肉綻的後背更是慘不忍睹。風中飄散着濃濃的血腥味,群鴉如沸騰一般,在十字架上方飛掠、盤旋。
就在人群因血腥的場面而更加擁擠、嘈雜的一刻,晏子殊看到格雲瑟站在最前排的人群中。他穿着黑色亞麻長袍,頭戴着大兜帽,連一縷紫色發絲都沒有暴露在外面。
但是,格雲瑟的眼睛,那雙暗金的、籠罩着陰霾的眼睛,就像失去光澤的金屬,正冷冷地盯着他。
接着,格雲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着,“人類,是值得我們用生命去拯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