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序幕
命運的安排,總有它不可解的宿命。而有些人便是沉淪在這種難以掙脫的宿命裏。
傍晚時分,陰雨連綿的現象仍然沒有改變,只是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雨依稀也到了尾聲。入了夜的城市仿佛被光怪陸離的分割成兩個不同的世界,某些特定的區域,提供了人們放縱情緒的沉淪場所。夜生活的族群依舊活躍,宛若延續着白日的喧嚣,渾然神往的各自沉溺在另一個歌舞升平的世界。
霓虹燈迷離的色彩倒影在車子視線前方的玻璃上,刺目的燈火令坐在車子後座的桑采薇有些反感的眯起眼,她不自覺地輕撫自己的腹部。現在還感覺不到甚麽差異,不過腹中确實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初為人母的喜悅,比桑采薇想像中還令她心潮澎湃。要不是為了這件她非得早點回家告知家人不可的喜事,她才不讓司機走這條路。
“小鐘,換條路走捷徑,還有,再開得快一些。”
桑采薇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地和家裏開車的司機提出異議。
“我會盡快将夫人送回家,可是如果說要走捷徑的話……”被稱做小鐘的司機有些遲疑地微微側首,“從市立綜合醫院到府上,如果我們不走現在這條路,就得繞道走另外一條相對偏僻的單行道,那條路上的路燈不多,可是有些陰森呢!”作為白家的專職司機,他得确保夫人的人身安全。
桑采薇想了想,“應該沒有問題的。”
小鐘見自家夫人堅持,便點點頭,方向盤熟練地打半圈,從市立大廈後面繞過去,駛進旁邊一條蜿蜒的馬路。這條路上只有為數不多的羅馬式路燈影影綽綽地發着昏暗的光線,很多人嫌此處氣氛陰森,于是這裏總是極為冷清。
西洋男歌手的歌聲從打開的車載音響裏缭繞出來,訴說着他的情難自已……她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所想的一切……你為甚麽不吻她……你為甚麽不告訴她……陌生的聲線不若一般男聲那般渾厚,反倒有些幽幽蕩蕩,疏疏離離的感覺。因為她不會知道,如果你不告訴她你所隐藏的感受……獨特而詭異的演繹方式将歌聲扯出一條縫隙,讓壓抑的感性乘虛而入。到最後高亢又尖銳的轉音,煞似聲嘶力竭的呼喊,餘音袅袅。
唱得真難聽。桑采薇閉起眼睛,拒絕再聆聽男歌手糾結的訴苦,然而這時,她身體忽然往前一沖,肚子險些撞上駕駛座的椅背。
“夫人,對不起,有個人突然沖到路上,差點撞到我們的車。”小鐘忙不疊地回頭向桑采薇致歉,滿臉驚吓,他剛才不經意地将視線投向前方,只見路旁的樹木嘎沙嘎沙地晃動,接着一條黑影猛地朝路中央闖過來,這才一個反射性地踩下煞車。
煞車聲震耳欲聾,輪胎冒出一陣卷雲,盡管車子本身受到了反作用力的沖擊,可小鐘感覺上倒是沒撞到甚麽東西。
桑采薇也是吓了一跳,“撞到人沒有?”
“我剎車很及時,應該沒有。”小鐘解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車查看情況。
桑采薇先是拍了拍差點跳出胸腔的心,喘了口氣,然後微微蹙眉,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在車頭燈的燈光一隅,有個黑影橫倒在車子前方五公尺處,那影子似乎感到了車燈的強烈刺激,微微動了一下位置。
是一名長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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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在小鐘蹲身将伏倒在地的女子扶起的時候,桑采薇推開車門,幾乎是用跳的,跌撞向車外。“小鐘,人沒事吧?”她驚呼着跑向女子,“請振作一點,有沒有傷到哪嗎?”她又改用溫和的語氣呼喚女子。
女子顯然有些微微昏迷的狀态,長發淩亂地垂于地面,衣裙的下擺撕破,身上的外衣也滿是泥濘。盡管她如此狼狽,可但看她白皙細膩的肌膚,清塵的容貌,簡直就好像純白的郁金香,然而,卻也是一朵正在凋零的郁金香。
桑采薇的聲音令女子有了反應,她緩緩地睜開雙眼。雖然是個美人胚子,但其眼神卻毫無生氣,宛如人偶。
“咳咳,救救我……那家夥……要來了……”女子挪動唇瓣,擡起手吃力地向她求救。女子似乎在發燒,渾身沒有甚麽力氣。
……那家夥?
桑采薇疑惑地摟起女子的腰側,“到底出了甚麽事?”
經她這麽一問,女子頓時雙眼圓睜,急促喘息着攀住桑采薇,聲音沙啞:“那家夥……”她似乎處于極度恐懼,身體蜷縮着不停發抖。眼睛深處是紅色的,不是正常的顏色,隐隐透露出濃烈憎恨的情緒。
“他是誰?”桑采薇用力抱緊女子。
“……那家夥他……”話還沒說完,女子怱然捂上小腹,虛弱地軟倒在她的手臂上昏厥過去。
“小鐘,我們快送她去醫院!”桑采薇大聲嚷嚷,她心裏忽然感到一陣被牢牢束縛的窒息,不禁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小鐘臉上變了顏色,彎腰抱起女子急急地放在車座上,待桑采薇上了車。他甩上車門急踩油門,引擎聲拉開夜色,絕塵而去。
女子懷有身孕,但羊水已破分娩刻不容緩。
只是一瞬,手術室的門立刻關了起來。門上寫着“手術中”三個字的燈牌閃着紅色亮光,在桑采薇和小鐘眼裏跳躍,就好像他們不知所措的心。
生育時間很長,一直持續到接近淩晨時分。
“哇——”
手術室裏終于響起了新生嬰兒宏亮的哭聲。
是個男嬰。
産婦躺在床頭,“咿唔……咿唔咿唔……”此時,粉雕玉琢的孩子躺在她的臂彎中伸出一只手臂胡亂揮舞,并用那沒有牙齒的嘴啃着母親的衣領。“乖。”産婦輕聲哄着,滿臉溫柔地端詳孩子的臉龐。
良久,她忽然嘆息一聲,緩緩舉起了嬰兒。“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她喃喃自語,眼神逐漸渙散木然,病房外依稀傳來傾瀉的雨落聲,産婦瞥見窗外的雨絲密密串連成一行。水珠濺在窗上,濕意往下滑落,一條條痕跡周而複始,單調無色,如同她空白的心情。
“不是媽媽不愛你,但是媽媽不能讓你活下去。”
産婦驀然緊緊咬着嘴唇,伸出五指掐上嬰兒的脖子。
桑采薇推開病房時,孩子已經在産婦的手下面容發紫,然而奇怪的是,他卻既不哭泣、也不大叫,一點都不像嬰兒被傷害時該有的表現。
“你瘋了,快把手放開!”
桑采薇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一股寒氣從頭直冒到底。她一喝之下吓得産婦全身僵硬,但她依舊死命地用力掐着嬰兒的脖子,像中了蠱一樣重複□□,“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放手!醫生,醫生!”桑采薇大聲呼喚醫生,并奔過去一把抓住産婦,想方設法将這凄厲的女子從孩子身上拉開。産婦驟然擡起頭來,眼神渙散之餘,那種曾經在她眼底出現的濃烈憎恨又再度浮現,直到醫生和護士齊刷刷沖如病房,她依然癡迷一樣地不斷喚着,“不行!這孩子我非殺不可!”她拼命的搖頭,“別妨礙我!”女子瘋狂地在衆人的拉扯下掙紮、抵抗。“我非得現在殺了這孩子不可!他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她的叫聲讓桑采薇毛骨悚然,她怔愣地看着女子那像貓一樣圓睜血紅的眼睛,背脊發寒地踉跄着向後移,後腰撞到上床榻。便待這時,護士在醫生的授意下舉起一支鎮定劑冷不丁地注射進産婦的體內。
……
暮色四合。
病房裏一盞擡燈瑩投罩下柔和的光線,在女子的側臉打下一個淡淡的斑駁印記。空間裏充斥着規律的滴滴聲。這滴滴聲源自她床邊的心電圖和腦電波儀器,機器旁靠近牆壁的位置,吊架着高懸的軟塑膠瓶,透過管子與針頭連接着她的手臂,将點點滴滴清澈的葡萄糖液體流淌進她的血管裏。
女子并未沉睡,她一動不動地仰躺在病床上,雙眼征忡地凝視着淡雅的淺藍色天花板。她保持這樣的動作已經好久好久,眼神征忡到幾近空洞,似乎至死也不願讓人猜度到她真正的意緒。
仿若便此夕照昏,夜色漸沉,她的心也沉到世界盡頭,直至虛無。
“現在這樣多好,有甚麽不開心的事大可以說出來。”
一聲親切的試探,遙遙渺渺地震蕩進來,撕開迷霧森林的混沌,切割出她半分清醒。
女子的眼珠微微動了一動,然後又動了一動,輾轉到身側的身影,那是個儀态貴氣的婦人。她懷中抱着的孩子,此刻正在安然沉睡。他是這樣惹人憐愛,別人絕想不到,這樣可愛的孩子差些就殒命在親生母親的手裏。
“我也是快要當媽的人,沒有做媽媽不疼孩子的道理。”眼見女子一言不發,婦人又說了一句話,她便是桑采薇。本來桑采薇是要回去告訴老公懷孕的事,她肚子的孩子也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雖然本身身體素質不錯,但作為孕婦有一點至少很忌諱——疲勞。可她卻因為擔心女子的緣故,非要守在醫院裏,甚至還在半個小時前打發走了老公。
“可無論你有甚麽不開心,都不能拿你兒子的命去出氣,他既然被你生出來,就有活下來的權利。”
桑采薇的聲音開始變得嚴肅。
“我其實沒有……并不是想拿他出氣……”好半天,女子終于開口,她的喉腔幹澀發緊,咳嗽了一下才完美地發出啞音。
“這才對嘛!”桑采薇顯然對女子軟化的态度感到滿意。
“……但是他……”女子迷茫的瞟了一眼兒子,容顏黯淡,“你不明白……”她嘆了口氣。
桑采薇同樣迷茫地看着她,也嘆了口氣,“你告訴我,我不就明白了?”
然而,她沒有等到女子的任何回答。女子仿佛一瞬衰弱,內心深處耗盡了靈魂的全部能量,蒼涼得不想再與人有絲毫辯駁。
“對了,孩子的父親在哪?”桑采薇一顆心總是放不下,凝望過去。“你生孩子的事他不知道嗎?”想起前晚女子口中的“他”亦或“她”,桑采薇心有餘悸之外還滿腹疑窦,這個人到底是誰,這個人真的很可怕嗎?
“我覺得你應該通知他。”桑采薇建議,“我可以幫你聯絡。”
這句話似乎在女子的百會穴上狠狠敲下一錘,她開始全身發抖抽搐,憔悴的臉孔駭人的扭曲着,閃過無數類似恐懼、驚駭、逃避和不知所措的情緒。“哔哔哔……”心電圖儀器發出一聲聲警報聲,顯示着女子心跳異常的表現。桑采薇愕然地目睹着,難道她說錯了甚麽?一時間,桑采薇竟有些手忙腳亂,她不知道該放下孩子去安撫女子,還是按下通知器通知醫生來處理。
“別動!”正當桑采薇趨身向前,把指腹放在病床右側的通知按鈕,準備按下去的瞬間,女子忽然出聲,音色冷淡。
桑采薇被突兀地吓了一跳。
“我沒事……”面對桑采薇,女子五官變柔,淡淡笑了笑。
“哦……”是嗎?神魂驚豔于女子偶然綻開的笑容——像吹融蒼白冰雪的一抹輕風,桑采薇放下手坐回原位,“沒事就好。”她喃喃自語,心裏不知不覺浮現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房間裏的靜谧讓人很不自在,桑采薇清清嗓子又自動自發地找出話題,随口攀談。
“那個,話說你打算給你兒子取甚麽名字?”
女子慢慢眨了眨眼,将目光重新投向天花板。
“昭。”她低聲說,“他的人生或許始終灰暗而坎坷,作為親生母親,我還是幫不了他。我唯一能給他的,只有這個代表光明和美好的名字。”
難道說這個女子就是為了不讓兒子一生痛苦才要殺了他?
可是他才剛剛降生,他人生也才剛剛拉開帷幕。
為甚麽親生母親卻已經為他預言了以後的人生——灰暗而坎坷。
桑采薇不懂,她完全沒有遇到過如此古怪的母子。
她想開口問清楚,卻不知道從哪裏問起,終究還是把有關謎題的話語保留在肚子裏。
病房裏再度恢複了安靜,儀器 “嘀嘀”地一直在規律發出聲響。作為沒有感情的冰冷東西,它從不以人的意志而有改變。
薩特在他的存在主義思想裏提到,世界是荒誕的,人偶爾來到這個世界,面對瞬息萬變、沒有理性、沒有持續的客觀世界,缺乏左右命運的能力。不存在或者不存在,好或者不好,這是個艱難的問題,連上帝都未必可以解答完美。
過了幾天,這個女子連同她未滿足月的的兒子在醫院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