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巧言令色
無論太陽是否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薄落,時間的齒輪依然會往前運轉。
究竟是哪些特性構築成一個“人”?家庭、成長的環境、所受的教育、所交的朋友、所選擇的職業……這些東西形成了一個人的完□□貌。
時間線,命運的軌跡一旦改變,牽一發而動其全身,人生的細節也會随之變化。“他”和他會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生活環境、連人生版本也早已分割成不同的模樣。唯一相同的僅僅只是分享了同一個名字而已。
比起這萬千世界的變化,一個叫“展昭”的人,終究只是再微渺不過的一個人物罷了。
展昭立在房間門口,怔怔地擡頭望着上方可笑的八卦鏡。很多心事,連他自己也不明了,不敢去推究。但他會負責自己的人生,會盡可能泰然處之地面對各種局面。
這世上每個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從小到大,曾經有很多人從他生命裏匆匆而過,雖然并太不清楚他在別人的記憶裏到底是怎樣的印象,不過大概也猜測得到——個性雖不算悶鈍內向,卻也能歸于沉默寡言。既不會讨人歡心,更不願引人注目。
說穿了,他習慣把自己變成一道獨立的影子,與周圍秉持着若隐若現的距離,飄浮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生活在一個與衆不同的家裏,就必須時刻明了到鋒芒畢露的危險性。
他那養父可是正愁找不到機會置他于死呢!
“和漂亮的小姐會面完了?”
一股微微刺鼻的煙草味徑然地彌散在空氣裏,展昭的鼻端全是嗆人的氣息,不由微微蹙眉。走過來的中年男人手裏夾着根煙,五十來歲的模樣,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出色風流的人物,但眉目之間有種陰冷邪惡的氣質。
展昭不置可否,“我很快就走。”他舉起右手一擋,明顯地拒絕彼此進一步的接觸,眼神淡淡地看人。“您不用整天煩惱如何将我打回原形,扔到湯鍋裏煮成一鍋肉湯,拿去喂狗。”
來人正是展昭的養父展博仲,他似笑非笑叼起煙,端睨着展昭靜淡清白的神情,照舊吞雲吐霧。“你要上哪兒去?可快吃晚飯了,這時候出去,別人會怪我這個做爸的對你不好。”
如果他冀望從養子身上獲得某種刺激的回應,那麽,他成功了。缥紗翻卷着的煙霧屏障兩人的五官,制造出種陰翳的感覺,展昭還是那樣淡淡的,沒甚麽表情。“別人只會認為我不孝順,絕不會誤解您的善意。父親大人對我好是我的福氣,然而我無福消受,只能辜負您的好意了。”稍稍欠身,他握住門把,開門關門,将展博仲刻意帶來的紛紛擾擾的不堪暫時擋在視線之外。
帶着一絲疲倦地靠在床頭,展昭的神魂不知不覺浸淫進半恍惚裏,全然以一種格格不入的沉默靜谧了好一會兒,不由又想起安然。
他承認安然在他心裏是個很美好的影子,他不是對她沒有好感,但越美麗的東西凋零的也會越快,在乎到最後,反而成了最無可奈何的。誰讓感情是脆弱的東西,如果最後沒有相同的感情來回應,一個人會很疼痛,也很寂寞。
既然如此,就沒有太去在乎的必要,保持心靈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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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意識是長時間形成的性格缺陷,即使他知道這是不對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
對于安然,展昭心懷歉疚。但他希望她能在美國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只要她過得幸福,他會比任何人都感到開心。
拉開床頭櫃,抽屜裏陳放着厚實的精裝本小說,展昭順手翻開夾着書簽的那一頁,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做工巧妙地凹槽,他擡手輕輕一摸邊緣打開蓋子,取出一塊手表。
手表的表帶已經褪色,昭顯了年代久遠。這是母親留給展昭的東西,本來還有一盤錄下母親聲音的錄音帶,但展博仲只給展昭聽過一次,錄音帶就消失了,大概已經被展博仲銷毀了吧!展昭心裏很清楚,他這個一貫端着譏嘲和冷調,以獨有的陰鸷傲慢姿态嘲笑他人的養父,從來熱衷破壞他的快樂,破壞之後又是非常非常非常刻意的忽視。
因着母親臨終前在錄音裏留下的囑咐,展昭被展博仲帶回身邊,雖然,這個收養關系比起母親當年的期許要整整晚了五年。
不過,無論展博仲對自己如何不近人情,展昭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不滿,臉上也幾乎甚少流露忿然之色。猶記得他稀薄的幼童記憶裏,母親時常會低聲地念着雪萊那一篇《致——當銷魂蕩魄的歡樂已成過去》,也許在她心裏,萬物都能如詩歌裏所講過的那樣,只要真誠和愛繼續,即使那些瘋狂的快樂已經過去,生命與愛依然會在紫羅蘭花裏,重生重開。
母親必然不想看他成為一個被仇恨蒙蔽的人,如果他變成那樣,她會永生永世無法瞑目。但她又何曾會預料,這樣荒謬得讓人常常以為深處夢魇的生活——她究竟将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怎樣一個像響尾蛇般吐着腥紅毒信,信奉變态美學的男人。
一個孩子起初純粹又柔軟的情感,得不到重視,只好逐漸化為麻木。也不會有人去注意,你此時的微笑,是真還是假,所以即使不快樂,也再也不會去說。
愛或者不愛,早已斑駁成可笑而恍惚的東西。所謂背叛從來不會在展博仲的意識裏構成任何罪名,展昭與他僅以一紙收養協議維系着單薄的法律關系。他不會對他有任何在乎,這個人沒有資格讓人在乎。
因為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錯誤的東西。
這麽多年來,唯一讓展昭有安慰之感,是這塊手表。只要靜靜地看它的指針走着,便能感到母親的生命還在延續,還在陪伴他,因此從小到大,展昭從來沒有讓手表停過一秒。這是塊電子表,每次電池裏的電量用完就要更換,但電池的型號慢慢被市面上淘汰,能換到這種電池的修理店越來越少。半年前,展昭在尋覓多時無果後,無意中發現了蔣平開的那家奇怪的店。
當蔣平告知展昭他能長期穩定供應這款手表的電池後,展昭就成了他那裏的一名固定的常客。去的次數不算多,但比起從前,展昭所保持的與他人之間的生疏程度,他已然把蔣平當成一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展昭摩挲這表面,看着手表的指針運行了一圈,耗完最後的能量,停滞不動,就拿起手機翻開電話本,找到一個號碼徑直撥通。
撥號音響至一遍後便被接起。,手機裏傳來蔣平輕輕喘息的聲音。
“是展昭啊,你待會來找我嗎?”
“嗯。”展昭接口,“不知道四哥方不方便,如果不會打擾你……”
蔣平剛認識展昭的時候,sunken已經進行着調查縱橫的事宜,他怕自己不小心暴露身份,自我介紹時就胡亂稱家裏有四個兄弟,自己排行老四,連名字都改了,直接叫蔣四哥。連名帶姓叫生疏,蔣平索性就讓展昭稱自己四哥,說是親切些。展昭當時也沒多想,就這麽叫了,都叫了快半年的時間。
鬼知道蔣平當時是怎麽想的,“四哥”這個名字橫空出世,他平白就在口頭上占了好些便宜。
“當然不會。”展昭問題一出,就聽手機那頭,蔣平的音量陡然上揚,回答:“肯定不會,你馬上過來吧!我昨晚和朋友喝了點酒,現在準備開車回去,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能到店裏。”
“好,我明白了。”展昭應聲點了點頭,頓了一頓,他微微一笑道:“四哥的心情一瞬間變很開朗,想必是遇到好事了!你路上開車小心,我就先不打擾了。”
“哈哈哈,有嗎?”蔣平瞪着挂斷的手機,嘴裏嘀嘀咕咕:“這小子耳朵還真尖,難道我要告訴他,我等他上鈎等了好幾天嗎?上帝、真主、南無阿彌陀佛、太上老君……幫個忙,事情一定要順利,真搞不懂幹媽,賣個兒子都賣的得這麽複雜。”
展昭從車庫步行至蔣平的店鋪,與幾個清潔工人擦肩而過。那幾個人幹完活,正收拾着清潔工具,囤積了一夜的雨水剛剛被他們清理幹淨,因着安裝地下水管而挖開的路面上還稍微淌着一點紅泥泥水。蔣平一邊給展昭帶來的手表換電池,一邊說自己的時候,展昭随口說:“四哥可比我細心多了,我要是夜不歸宿,多半也不會記着随身帶備用的鞋子和衣服。”
“哈?備用的鞋子和衣服?”蔣平一怔,擡起頭看了展昭一眼,又低頭幹活。“我才沒那麽勤快呢!帶備用的衣服和鞋子多麻煩。”
“原來如此。”展昭點點頭,無意着清真相,繼續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望蔣平腳上三明治網面布料的運動鞋,而後他打量四周每一座靠牆而立的高腳架子,上面堆滿了各種工具和零件,還有奇形怪狀的機器。“每次來,都覺得四哥這裏特別有意思。”他突然有感而發,“只有想不到的,卻沒有這裏沒有的。”
展昭這句看似無心之言,驀然引起蔣平的關注,他做完修複手表後蓋的動作,輕咳一聲踱步到人身邊,“那是自然,我這裏還絕不出劣質的仿冒品,就連人偶也是。”
“人偶?”展昭不解地挑起眉,笑了笑,“連玩具都有,還真是出人意料。”
“不,不,我店裏這個可不是普通的玩具人偶。”蔣平攤了攤手,一派騙子特有的輕松自如,慢慢把話題引向重點,“我有個朋友的研究所最近研發出一款和真人具有高度相似性的仿真人。”
“果然是不同于玩具的高科技産品,如今的科學水平處于極度高速的發展之中,新産品不斷誕生,實在讓人目不暇接。”展昭仍然漾着平靜自若的淡笑。
然而,這不是科學,是魔法……蔣平偷偷翻了翻眼睛,又是滿臉笑意,“展昭,說到這個人偶……四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幫個忙。”
“四哥請說。”
“你能不能替四哥暫時保管這個人偶?”蔣平盡量做出循循善誘,不,善導的表情,他又何嘗不了解,以展昭的性格,勉強他承諾不想答應的事,只會引出更糟劣的反效果,所以要完成任務,還是得展昭心甘情願才行。當然,首先第一點,針對人偶這個目标,他是在勸展昭“幫忙”而不是“買”,況且,他還真不清楚白玉堂的“賣身價”得開多少才合适。
“我過幾天得出門一段時間,這麽貴的人偶放我店裏若是沒人看着,我實在放心不下,就算小偷不光顧,我也怕被放壞了。”
展昭有些愕然,“得去很久?”
“替我朋友辦點重要的事情,店裏得歇業好幾個月。”蔣平點點頭,“你看,我也沒請人幫忙,臨了有了事,想來想去也只能和你開這個口。”
“四哥,讓我替你照看倒是沒甚麽問題。但是……”展昭垂低眸光沉吟片刻,“但是”後的停頓,讓蔣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見展昭擡起頭,慢慢眨了眨眼,“仿真人的情況我并不了解,若是因不了解而弄巧成拙,反而是麻煩事。”
“不了解又有甚麽關系,我告訴你。”蔣平揣着怦怦地飛奏成一長串的十六分音符的小心髒,拉了展昭去推另一扇門,“你看,和真人的尺寸一樣,如果我不告訴你他是仿真人,你會不會錯以為他就是真人呢?”
頭頂上的大燈霍然點亮。展昭明利的眼睛因驟然的燈光而微微的眯起。在穿過磚石結構的走廊和走廊邊的門後,他視線所及之處,牆壁以及天花板全貼着木色的邊紋壁紙。
蔣平所說的仿生人雙目緊閉着躺在金屬匣子裏面,睫毛覆蓋着眼線,輪廓清冽,從外觀上完全與普通的成年男子看上去毫無差別,甚至多了一種肆意飛揚的燦爛。
展昭的心頭仿佛被甚麽突然撞擊了一下,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口湧出順着血管走遍全身,這個人似乎不應該躺着一動一動,因為他實在給人一種太過鮮活的感覺。
“不錯,我真的會以為他是個真人。”展昭看向蔣平點了點頭。
“你看,四哥我從來不說謊吧!”正在撒謊的人大言不慚地繼續漫天扯謊,“展昭,我記得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吧?反正也挺寂寞的,讓他陪你說說話也不錯哦!”
“會說話?”展昭的口吻很平淡,眼神很平靜。蔣平看不出他是驚,是喜,還是怒。他好像從來甚麽也不太大的好奇,不太容易被觸動情緒。比起現在還毫無知覺的白玉堂,蔣平覺得展昭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偶。
“不但會說話,還會動,就和真人一樣。”蔣平放棄猜測展昭的想法,反正他有他自己的道理,習慣就好。“他可以吃飯,也可以不吃飯,比養烏龜,養青蛙都還方便。”
白玉堂要知道自己四哥把他和烏龜和青蛙等同,不氣炸了才怪!
“你要我怎麽做呢?”展昭微微一怔。
“給我留個你的地址,我回頭把他快遞過去。關于啓動的操作方式,到時候也會有附贈的說明書。無論如何幫我照顧好他,絕對不能讓他發黴……”蔣平維持住一副“我甚麽也不知道。甚麽也不關我事”的良民樣子,像念經一樣巴拉巴拉往外蹦字,偶爾一瞥眼,看到展昭微微眨了眨眼,眼神深湛莫測。
後面的幾天展昭因為工作的緣故,将這件事暫時擺在了一邊。等他回家之時,蔣平已經按約定将快遞送到了家裏。
面對這非同尋常的“代管之物”,展昭不覺蹙起眉頭,答應是一件事,真實感受又是另一件事。說真的,他對未來要和看上去差不多同齡的年輕男子相處幾個月,還沒做好徹底的心理建設。他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盡管他随遇而安慣了,但突然多了個人要說完全沒問題,是假的。
然而,這些或許有些患得患失的想法,比起他稍後的拿起細讀的說明書來都全然算不了甚麽。
打開的窗戶給了外面氣流和房裏的空氣相濡以沫的機會,它們對流成風,拂掠過他的後背,讓他原本有些恍惚的心神稍稍冷卻,恢複些許清明。五指用力,不知不覺攥緊說明書,展昭心裏随之又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有了無言以對的心思。
這啓動方式的發明者到底存着多麽奇怪的心态,開啓的方式居然是——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