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不歡而散

“氣死我了,他算哪根蔥在我面前說三道四,評頭論足!”白玉堂手下一緊展昭的胳膊,“這種‘爸’你還認他幹嘛?趕緊早點和他斷絕關系,讓他哪邊涼快哪邊呆着去!”

在一個沒甚麽人的街角,待稀稀拉拉個別幾個行人從身邊經過,展昭用另一只手拉開白玉堂的手臂,頓住腳步。“白玉堂,你可以為你的事生氣,但沒有必要為我的事生氣。”他沉默了一下,很正色地說了一句,“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白玉堂瞪大眼睛,瞪向展昭。他全然好心好意地說了半天,結果展昭竟然會說,“不關你的事。”

“我有說話的權力吧?!”白玉堂火大,“展昭!我對你的反應很不滿意!”

展昭稍稍斂起了眉,面對白玉堂須臾變幻的怒色,他一字一句開口:“你當然有說話的權利,而且你已經說了,難道你還想要我稱贊你說的很好嗎?”看了白玉堂一眼,展昭頓了頓,慢慢吐出幾個字:“無論你對我滿不滿意,你剛才沒有必要為我說話。”

“好啊!你是嫌我多管閑事,破壞你們父子之間的感情了?”白玉堂冷笑,更加不悅,“我為甚麽不可以幫你說話?你那個‘爸’,先不談他對我的閑言碎語,就說他對你的冷嘲熱諷冷言冷語,擺明了欺負你。就算是個路人,我也會看不過眼,何況你我也朝夕相處有段時間了,我幫你說幾句公道話不可以?”

“你不該為我在他面前說他養我,就像養奴才或者養狗一樣。”展昭心裏微微苦笑,白玉堂的“仗義執言”他不是沒有感動,但有些話卻不得不說。“白玉堂,你把話說得那麽不好聽,還很理直氣壯,你清楚這樣說的後果嗎?”

“我說的不對嗎?還後果——”白玉堂揚起的眉頭染着毫不掩飾的諷刺,“他以為他是古代的皇帝還是國家元首,容不得人捋他那條了不起的尾巴?”他的話裏,臉上,全都是譏诮和不以為然。“他對你的态度,遠不如你對你家裏的那只貓。那貓再做錯事,再調皮,我也沒見你打過它一下或有過一句嚴厲的訓斥,更何況你甚麽都沒有做錯。”

“你說的不錯,我的确沒有做錯任何事。但問題不在于我有沒有做錯,而在于他的性格。”展昭眼神明利地看着白玉堂,字裏行間帶着點惺惺相惜的味道,更有些語重心長,也是無法忽略的神情。“我了解他,他是一個自負的人,你刺激了他,很有可能讓他露出可怕的一面。我可以告訴你,他做事的确為所欲為,你幫我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想他傷害你,一點都不希望——”他低聲嘆口氣,“所以那些話不值得。”

世情薄,人情惡,人世本來就是一片難。

“你明白我的心意才有鬼。”白玉堂冷笑,他現在心裏的火氣漸漸聚成了一個火球。他惱怒展博仲,展昭忍氣吞聲。他替展昭不甘,展昭又說他不用管他,好像他說的那些話從來都不應該出現,他做了很多餘的事。“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怕他甚麽?為甚麽一定要忍受?”

“我沒有怕他。”展昭搖了搖頭,須臾不離地凝視着白玉堂。“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他說甚麽由他去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想因為他的幾句話而讓我的心血全部白費。”

白玉堂恨恨地咬了咬牙,嗤笑一下,“‘忍’這個字怎麽解釋?”他真的很讨厭這種窩囊的感覺。

展昭一字一句說道:“‘忍’就是當一個人渾身燥熱的時候,主動走到火爐邊的感覺。”

這其實是很有深意的一句話,然而白玉堂此時此刻聽不進去。火爐?他倒是覺得心頭那把火燒得更狂更猛。“不要和我說這種似是而非的道理。我就只再問你一句,你覺得我為你說的話都是多餘的,是嗎?”

這句話讓展昭很難回答。如果說不是,那麽他之前的勸說全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但如果說是,他就變成了一個不知好歹的人,最主要的是,白玉堂會很不開心。展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麽矛盾,仿佛只要開口,到目前為止維持的某些心境就會随之消失,再也找不回來。他一雙眼靜默地看了人片刻,心裏的百味陳雜幾乎快要溢出心胸。“是。”展昭終于艱難地說出“是”字,“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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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要說了。”白玉堂心都寒了,驟然打斷展昭後面的話,“不管你怎麽想的,想當木頭人也好,當僵屍也罷,都和我沒有關系。”他的心意不是讓人糟蹋的。“哼,我算甚麽?”白玉堂現在看展昭的眼神分外冷诮,把手上的東西交還給展昭,他越過展昭身邊,朝另一個方向拂袖而去。

展昭微微一震,陡然睜大了眼睛,“白玉堂,你到哪去?”

“反正你想怎麽做都與我無關!”白玉堂徑直走出幾步,頭也不回,“不用管我到哪去。”

展昭似是欲言又止,最終依舊甚麽也沒有說,白玉堂本來就已經走了,所以也不必道別。他站在原地看着白玉堂離開的背影,除了眼裏一閃而逝的淡淡苦澀,臉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的其他情緒。

“展昭,”白玉堂走了幾步停下,側首往後看。展昭怔愣一下,用疑問的眼神看他。“你真的沒有要和我說的話嗎?”白玉堂丢出最後一個疑問,其實他是希望展昭能夠好好回答的。但展昭只是黯然地眨了下眼睛,淡淡搖頭,像是轉眼間又變成無動于衷的,從前的那個自己,連心,也關起來,不想再讓人看見。

他又能說甚麽?去挽留白玉堂,讓他為他留下?

展昭陡然感到一陣凄涼,白玉堂本來就只是暫時留下來的,早晚都要走,他去他的,自己依然是自己,誰也改變不了——

白玉堂原本心裏還存着一絲期盼,他走了幾步就有些後悔,但展昭竟是無動于衷,白玉堂狠狠地咬咬牙,帶着心裏無處排除掉的躁動,這回是真的立刻轉過頭去,走了。

一陣風把路邊的行道樹吹得沙沙作響,也鑽進了展昭的領口,讓他起了一點涼意。好像一個人的時候,連天也變冷了些。展昭嘴邊爬上幾不可察的不知可謂的苦笑,不過他的心情并未沉澱多久,就被手機的鈴聲打擾。

打擾他的對象來自後方的車裏。

“上車,我有話問你。”

展昭沒有說一句話,關了通話,手機收回褲子口袋。轉身走向目标的那輛車,将手裏的東西堆在後座,主動開了車門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必展博仲催促。

“我真沒想到你身邊會有這麽個人出現,可真會說話呀!”展博仲照例一迳以深沉莫測的眼神凝視展昭的側臉,語調涼飕飕的沒有一絲溫度,“他是誰?”

展昭回答,“我的朋友。”

展博仲冷笑,嘴唇一張一合地道出陰郁的心态。“你也會有朋友?少騙我了,你不喜歡和人接觸。”

“我改變心意了。”展昭淡淡地看着街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哦?看來他真的很特別,會讓你改變二十多年來從不肯改變的‘習慣’。”在展博仲眼裏,展昭本命的軌跡就好像應該亘古洪荒地絕然孤立,安于蟄伏黑暗的本性。他已這樣過了二十多個春秋冬夏,難道不應該繼續這樣過下去嗎?

展昭對此沒有說一句話,展博仲也并不是很以為然。但他這次會過問,無疑是不想白玉堂破壞他替展昭制造的人生軌跡,“他是甚麽來歷?”

“沒有來歷。”展昭靜靜地靠着椅背搖了下頭。面對展博仲的質疑,他緘默地避開展博仲的眼光,将自己畫分成與他不相連的空間,帶點冷眼旁待的意思。靈魂沉潛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角落,拒絕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全然不願理會展博仲任何試探的觸角。

“你會放心地讓身邊出現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展博仲蹙着眉,“他沒有生身家世?沒有父母親戚?這不可能!”

空氣裏對流的陰冷分子随着展博仲的氣息,包攏着車廂裏整個空間。

展昭回眸瞥了展博仲一眼,“沒甚麽可能不可能的,我又不是警察,難道您還要讓我調查他的戶口不成?”

展博仲哼了一聲,“警察算甚麽,你與他相處時間肯定不短,會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他似笑非笑,諱莫如深的口吻令人聽不出這是一句指責,抑或單純的評論。

“我為甚麽一定要看出來?”展昭無意探究展博仲的情緒,聲音疏淡無波。“您不需費盡心思去調查他,實話告訴您,他只是個‘人偶’而已。”

展博仲回以詭谲的眼神,“人偶?你少騙我,他根本就是個活生生的人。”

“信不信由您,父親大人!”展昭将目光從“養父”臉上移開,口吻淺淺淡淡的,沒甚麽感情的平靜。展博仲在想的事,他沒有興趣,一顆心好似須臾間就飄到了人永遠不知道的地方。

展博仲雙腿交疊地換了個坐姿,就着座椅的邊緣斜眼睨望展昭,他這個養子雖然向來安靜,但自己又如何不知,他有他肚子裏的算盤。“不管他到底是甚麽,不可能沒有來歷。”

“我不知道。”展昭一個字一個字開口。這幾乎是他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對着展博仲用這樣斷然、直截了當的口氣,說出“我不知道”這四個字。在此之前,他總是盡可能用不溫不火的态度來維持和展博仲之間“矛盾的關系”。多年來,他總是“縱容”自己游走在與專業有關的地方,很少很少真正在“家”。這其中十之八九的原因歸結于他并不想見到,個性乖張陰詭的“養父”。普通家庭希望父子的關系親善和睦,動機不外乎大公無私的親子之情。然而展博仲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父親,而他亦從來未曾歸屬于“孩童”的範疇。

之于二十多年“父子”生活的概念也只基本猶若漫畫家筆下的四格漫畫。呆板的畫面雖然在漫畫家的描繪下連續成行雲流水的劇情,但每一個人物、每一個動作、每一幕場景卻也僅僅是被限制在四方框這個空間裏的定格畫面而已。他所能記得的不過是其中幾張刻畫較為深刻的片斷。

現在回頭想想,“離家”或許并不算是一個很高明的主意,然後,這卻是他遠離他的很好手段。

而今天這件事,展博仲已經把手伸得太長,觸碰了展昭可以容忍的下限,所以他絕不會有絲毫把“不知道”變成“知道”的意願,然後解釋給展博仲聽。即便他以往按照展博仲想法去做的事,也不是此之予取予求,彼之俯首帖耳。

他并不是認命,只是不想被打擾,從來不存在應該,必須要去做的。

展博仲怔了一怔,他沒想到展昭會直接反駁,“你不知道?”他一只手狠狠地按在展昭的肩上,口氣與神情一起變冷。“我養了你二十年零兩個月十六天,據我的記憶,你還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你不知道’這四個字。”

展昭看着展博仲,眼睛眨也不眨,對展博仲急轉直下的怒意,他全然當作甚麽都沒有發生。将之前的回答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

“展昭,你說甚麽?”展博仲臉上拼湊起一種異樣陰森、隐隐藏着不悅的臉色。

“我不知道。”展昭無聲地諷笑一下,“我難道沒有‘不知道’的權力?我憑甚麽一定要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除此以外,甚麽都不知道。”他重複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我為何要去打聽他的事,別人的隐私我沒有興趣知道。”他眼中漾起清冷的目光,帶着點悠悠淡淡的倦意和諷刺的意味。“您一定要知道他的底細,難道是害怕自己的可疑之處被人察覺?”

“你——”展博仲的頭臉幾乎暴沖成紅色,又氣又恨的巴掌在幾近轟上展昭臉頰的時刻,驀然停擺在他眼角下延半厘米之處,看人的眼睛眯細成一條線,卻爆發出精銳的光亮。“你應該很清楚,我安然無恙,你的麻煩還少些。但如果我有麻煩,你也不會好過。要怪就怪你的親生父親吧!”詭怪的動機換入展博仲口中,全化成理所當然的直敘句。

展昭一瞬不瞬地盯凝着“養父”似狼似虎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說,“這麽多年了,這個‘把柄’您握在手裏很自得其樂吧?”他一直幹淨而清澈的眼裏終于映起一種跳躍的感情,像自過往以來生命裏的那個生疼陰翳的影子延長到了如今冷靜的眼睛裏,摻雜着淡淡的孤倦,和遮掩不住的不以為然。“警察查了縱橫那麽久都沒有對您構成多大的威脅,您現在懷疑他的來歷,不過是您杞人憂天的想法而已。”

“這些不關你的事,你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必須保證他不會對我造成威脅。”展博仲眼裏閃過一絲陰冷,“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知道不知道,必須調查清楚。他是甚麽來歷,然後,你要确定,而且萬無一失,他絕不會影響我的生意,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他居然是這樣說的。

展昭陡然睜大眼睛,“甚麽意思?”

“這意思,不是顯而易見嗎?”展博仲冷笑,“你這麽有出息,又如此有‘見地’,難道會想不明白?”

展昭面色僵硬地看着他,放在座位旁邊的手掌緊緊地握了起來,握得很緊。一個人活下去需要錢,一個人為錢而活着,無論出于甚麽目的。永遠漠視別人的性命、用沾滿血腥的手段來争取的事絕不能容忍……

“我不會替您去殺他。”他第一次挑釁的,冷冷的看展博仲,“他剛才已經走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去找他。”回轉眼光,展昭扯開展博仲放在自己肩頭的手,一眼也沒有再向他多看。“我手頭還有兩個項目不久就會問世,對縱橫是極好的收益。如果您還想将這兩筆錢收入囊中,最好收斂一下您的脾氣,不要試圖去找他麻煩,我也不想聽到有別人為難他,這對您沒有好處。”說完,他開門下車。

展博仲自是很不欣賞展昭的忤逆,但看在錢的份上,他選擇暫且後退一步。

“你最好保證他沒有問題!”

展昭“嘭”地一聲關上車門,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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