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女朋友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總是過得特別快,八十多天的日子就這麽無聲地滑了過去。白玉堂的女朋友蘇虹帶着學生從佛羅倫薩參加完畫展回國沒幾天,便約了白玉堂去常見面的法式餐廳約會。
這天,白玉堂早到了點時間,坐在餐廳裏等一會兒卻仍不見蘇虹出現,于是撥通了她的手機。手機響了好幾下才被人接起,裏面傳來略顯嘈雜的聲音,白玉堂怔愣間聽到裏面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輕輕柔柔的:“那個……真不好意思,蘇老師為我的事和一個出租車司機發生了點摩擦……”
蘇虹是美學院教授版畫素描的副教授,會稱呼她為老師的想來就是她的學生了。摩擦?看來情況不怎麽好,白玉堂倒不是擔心蘇虹,而是擔心那個司機會倒黴。問清了地點——就在餐廳隔壁的一條少有人經過的單行道小馬路那兒。白玉堂趕緊過去,到了路口果真看到一個女孩子垂着腦袋來回踱步,瞧她走路的姿态便可知其內心極為焦躁,她手裏拿着蘇虹的挎包,大概蘇虹忙着嘴仗不方便接電話,便示意她代接。
‘白玉堂幾步走到人面前,“白先生……”女孩子擡起清秀的臉蛋着急地看向他,“你快幫我勸勸蘇老師。”
白玉堂一眼瞧過去,蘇虹抱着手臂,腳踩跟大約十公分左右的高跟鞋好整以暇站在一輛出租車前。“別慌,和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比起女孩子的焦急,白玉堂顯得泰然自若,他尤其好奇事情的起因。
從女學生簡單的敘述中,白玉堂得知,蘇虹在赴約會之前先約了女學生來取一些美術畫稿。那學生接到電話很快就打了一輛車過來,結果路上那司機看她一副不聲不響的老實模樣,便故意繞路,車資比平時多出快一半的價格。到了目的地,車停在這條少人問津的馬路上,等待付費。女學生吃了啞巴虧也不敢言語,想付了錢息事寧人算了。
倒是等在路旁的蘇虹眼尖,憑她站的位置,一眼就掃視到計價器上顯示的車價不對勁,便不冷不熱地揶揄了一句這車是不是從美國開來的,再加上車速比她預計的時間慢了大約快半小時,就又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現在的出租車速度與男人的品質一樣差勁,讓人提不起精神。”
沒等女學生先說話,司機已經口氣不善的搭腔過來,被如此冠冕堂皇地質疑專業水平之後,他完全無法鎮定自若。
“你這個女人怎麽說話的?別以為自己長得漂亮,說話的口氣就能這麽大!”
此話一出,氣氛一下子緊張,女學生看見出租車司機的怒意如噼裏啪啦的炒豆子般躍躍欲跳,就趕緊拉住蘇虹的衣袖勸架。不想蘇虹卻淡淡地以萬般不肖的口吻回答:“有種人明明駕駛水準拙劣,被人說中了的弱點,就試圖想以蠻狠态度來掩飾自己的虛僞。”
這句話将原本隐隐點燃的火藥徹底引爆,司機暴跳如雷,幾乎就要捋袖子跳下車。
白玉堂聽到這裏都快要笑死了,“白先生,都甚麽時候了,您快幫我勸勸老師。”女學生完全不能茍同白玉堂“坐山觀虎鬥”的态度,哪有自己女朋友碰到着這種事還笑得出來的。
“我跟你說,蘇虹不會有事的。”白玉堂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真是沒想到原來說實話也會得罪人。怎麽?想打架嗎?我随時奉陪!連你的駕駛技術和欺騙乘客的缺德行為一塊算!”蘇虹沉魅的嗓音傳了過來,依舊不冷不熱的溫度。但見她修長的腿向前一跨,動作豪邁而又大膽地一腳踩在車的前車蓋上,眉梢微挑,嘲諷地冷笑。
“看,我就說吧!”白玉堂聳聳肩,蘇虹可不是只會嘴上逞能。她媽去世得早,老爸身為保全公司的大老板,一直把女兒當寶貝疼,還怕她吃虧送她去學了十年的跆拳道。白玉堂和蘇虹算得是多年的青梅竹馬,知道她不少“豐功偉績”。記得她讀書的時候,有年夏天,有個男生在她上臺階的時候偷窺她的裙底,還打算拍照,結果不幸被她發現,給拖到走廊的角落裏扁了一頓。
白玉堂聽聞當時在場的目擊者描述:那個男生趴在地上哼哼半天,臉腫的和豬頭似的,卻半點不敢言語。誰讓他當色狼的呢?不過,蘇虹還是差點被學校給記過,即便她讀書成績很好還是市裏的優秀學生代表,但是違反校規的過激違規舉動是跑不掉了,還是她老爸特意跑上跑下給女兒收拾爛攤子,才勉強攬得一個警告處分。這處分在畢業離校之前被順利撤銷,沒有耽誤她漂亮的履歷。
“可是……萬一有人報警怎麽辦?”女學生心驚肉跳地左右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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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這裏這麽偏僻,哪有人?”白玉堂也是個自由散漫的人,他以從小當慣了蘇虹損友的心态來看這件事。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不能太熟悉,太熟了,距離反而遠了。白玉堂知道蘇虹是自己的女朋友,但很多時候,他與她卻找不到男女朋友之間該有的默契。
“不過還別說,她對你真好,比對我都好。”白玉堂随口說了一句,帶着似是而非的不以為然。
女學生并不了解白玉堂,深以為他的話裏有淡淡的嘲弄和懶懶的諷刺,覺得被別人看成了不懂事的人,于是一下子感到尴尬,原本就拘謹的肢體動作變得更為僵硬。“蘇老師是個熱心腸的人,平時挺照顧我的,不過哪可能對我比對白先生還好……”她滿臉緋紅地低下頭,恨不得立刻找一個地洞鑽進去。
噗哧!臉皮好薄的女孩子,他好像也沒說甚麽奇怪的話吧?!白玉堂看着女學生臉上轟地一下像開了染鋪,差點要笑出來,不過好在是忍住了,否則就顯得太沒有風度了。
前面的局勢依舊在繼續。“你這個女人憑甚麽栽贓陷害?”司機像是對蘇虹“無理取鬧”的舉動難以忍受卻又不屑一顧,做出撩袖子的舉動之後卻關上車門穩坐駕駛座。但連白玉堂這個聽了半吊子故事的甲乙丙丁的路人都看得出來,他嘴上雖叫嚣得厲害,但眼神不停游移,很明顯就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那司機一邊暗自窺探蘇虹的言行舉止,一邊将左手悄悄伸向計價器,去摸上面的按鈕,想消除上面的價格顯示。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料到剛才還在車頭前揚言要一對一單挑的女子,轉眼就來到車門旁,用厭惡的目光盯凝着自己,接着冷不防拉開車門,探身猛力按住他的肩胛,頓時使其動彈不得。
由此,司機的精神一下子陷入恐慌之中,白玉堂壞心眼地想,恐怕這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兇悍的女超人吧?!蘇虹伸出右手劈向他擱在計價器上的左手手腕。他在哎呦哎呦的哀嚎聲中,被楸着衣領給拖下車,像扔麻袋一樣扔在地上。
“不許叫,吵死了!你算甚麽男人,敢做不敢當,看來不給你吃點苦頭就不長記性!”蘇虹不屑地瞪着他,差點又要揮出巴掌。原本滿臉兇氣,蠻橫之極的司機臉色已轉為極度難看的顏色,“你這女人眼裏還有沒有法律,居然随便打我,太過分了!我要報警,還要到法院告你故意傷人!”
不過短短幾秒種,形勢急轉直下。女學生心中駭怕,趕緊跑上前扶起摔倒在地的司機,“你沒事吧?”她臉色萬分焦急地朝蘇虹搖了搖頭,“蘇老師,算了,全都是我不好,到此為止吧!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了。”
“不行,我平時怎麽和你說的?不要把甚麽事都攬在自己身上。”蘇虹撥了撥頭發,眼裏透着“你和我不是同一檔次,我比你高級多了”的目空一切,沖那個凄慘的男人冷哼一聲。“本來沒多大的事,偏不認錯,明明欺負了人家女孩子還強詞狡辯。告訴你,挑釁我的人沒資格談法律!”
白玉堂一雙眼睛,這個時候王顧左右而言他地朝着旁邊東看西看,以來分散自己看白戲看得快要笑爆的沖動。
司機聽到蘇虹的話,抖得直哆嗦。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即使價格昂貴,他也會毫不猶豫掏出所有的存款去買,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總好過被這個女瘟神給吓死。再說自己要是被打傷了,即使報了警還得自己花錢去醫院驗傷,這條路上也沒個監控探頭,在場的幾個人,包括站在不遠,圍觀的那個男人,看樣子都是一夥的。好像根本沒證據為自己保駕護航,算來算去自己都撈不到半點好處。
只見他張了張嘴,用力吞咽口水,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站起來。“我不就多收了幾十塊嘛,還你就是了。”說着,他伸手掏口袋将錢塞到女學生手裏。
“诶?”看着那幾張鈔票,女學生怔愣了一下,白玉堂卻是暗自翻了個白眼。這司機的腦袋真不好使,那女孩子本來不想計較他故意繞路多收車費的違規行為,可是既然被抓到了,就坦白承認吧!也不至于落到這樣難堪的地步。
“好了,蘇虹,既然這位已經把多收的錢退還了,就到此為止吧!你的寶貝學生肯定也有別的事忙,我也等你好半天了,別再為了這件事耽誤時間。”白玉堂終于站出來做調解,聽到他的話,司機當即被窘迫灌滿了一頭一臉。蘇虹微微擡起眼睑,司機的神色被她盡收眼底。她似乎對白玉堂的出現并不意外,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冷豔的唇角,頗為玩味地看了人一眼,點點頭。
“好吧!這種事一點成就感也沒有,也夠無聊的。”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件事她已經沒有興趣了。一旦她覺得了無生趣,也就懶得為這事情多動一根手指頭。
一場不經意的“風波”總算是告一段落。
白玉堂挑起眉毛朝計程車司機使了個眼色,那個人忙不疊點頭,呲着牙揉着摔疼的地方,走到車邊打開車門,跳上去趕緊駕車跑了。
“畫稿拿好,坐地鐵回去吧!”蘇虹指了指女學生抱在懷裏的紙筒,“到家了給我電話,小心點。”
女學生點頭,對蘇虹抱歉地笑了一下,輕聲道別,又腼腆地看向白玉堂,她在生人面前總有點腼腆。“白先生再見!”
當真是個老實的女孩子,白玉堂也對她笑了笑,目送人小跑着離開。
“等久了吧?!”蘇虹牽了牽嘴角,勾住白玉堂的手就走,“你還好意思說,幾乎放了我的鴿子,在這裏替你的寶貝學生打抱不平。”白玉堂一迳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蘇虹略微偏首,“那當然,我怎麽能看我的學生對那種人妥協。”她細長的鞋跟沿着臺階踩出規律的節奏。在轉角的地方,她突然腳步停頓了一下,擡手摸着自己耳垂上的三克拉鑽石耳墜,啐了一口。“為甚麽到處都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愚蠢家夥,一個男人為了不滿百元單位的紙鈔斤斤計較,活該開一輩子出租車。”
她的口吻聽起來充滿了遺憾,仿若在她看來剛才那個司機之所以會從事着夜以繼日的服務行業,生活不能達到富足,完全是他不思進取目光短淺的緣故。
為了幾張紙鈔锱铢必較,算甚麽男人。
白玉堂白人一眼,“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可以用一個月薪水喝一杯咖啡都無所謂。”巧婦難為的滋味,像她這樣從來對金錢沒概念的人是不會懂的。
“難道我花錢很厲害?”蘇虹怪異地瞥了他一眼。
“我沒留心,可能也還好……”白玉堂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比起其他以花錢為人生目标的女人,你的開銷算節制。”
蘇虹抿着紅唇一笑,“你沒留心?”她目露揶揄的神情,按下電梯按鈕,盯住不斷閃爍的指示燈,只待聽到“叮”的一聲響才睨了白玉堂一眼。此時電梯門打開,走進電梯間,她屈指彈了彈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很輕地嘆了口氣。“玉堂,那你留心甚麽呢?”
白玉堂一怔,“你的錢你自己花,有甚麽好奇怪的?”他疑惑地反問:“你有能力賺到,就有權力分配。再加上你爸每個月還給你額外的零花錢,手頭充裕挺好的。”他幾乎有些發笑,“像有些人整天和打‘游擊’似的,每次都吃別人的、花別人的,弄得每個朋友見到他們唯恐避之不及,就和見到黑白無常沒兩樣。”
“話是沒錯,但你一點都不在意真的好嗎?”蘇虹眼眸上揚,掃過白玉堂的臉。“我感覺我應該想一下,是不是一定要在你這棵樹上吊死。”
白玉堂奇異地瞅了瞅她,嗤笑道:“呦,嫌棄我這棵歪脖子樹了?”他眼中雖顯露鋒芒,卻不知不覺勾起一絲了然的表情。“當初是你奶奶催着你找男朋友,你和我說,我們好歹認識了那麽多年,就沖着多年的情誼也得幫你度過難關。”
“結果你幫了我,不知不覺好幾年過去了。”蘇虹漫不經心地點頭,卻又若有所思地微微凝視白玉堂的側臉。可是生活真的可以只依靠一句簡單的諾言就能撐起一片天嗎?她和白玉堂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比彼此更了解對方,小時候她可以簡單得将白玉堂留在她的世界裏,每天開開心心,甚麽正經事也不做,每天都一起胡鬧一起玩,只要開心就好。
可是長大了,長大了就不同了。
即使是再了解,也不一定會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人。
“奶奶最近問起我,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了,準備甚麽時候結婚?”走進餐廳,在預定的位子上落座,蘇虹彈了彈手指,恍若不經意地說,“這事你是怎麽考慮的?”
結婚……
白玉堂正随手翻閱餐廳menu,聞聽這兩個字,心裏咯噔一下。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一天從蘇虹嘴裏聽到這兩個字。盡管他當初答應做蘇虹的男朋友,兩個人從那時到如今也已經歷了好幾個春秋,但他竟然第一次才意識到他們兩個在一起是有可能要面臨“結婚”這一關的,就像人長了大,心情就會複雜一樣,一切都會不同。
他的臉色不知不覺地僵硬,手指也不覺捏住menu的邊緣。說起來,也不是他從未想過結婚這件事,而是他從未認真試想過此後的人生要與蘇虹聯系在一起。蘇虹在他心裏,一直一直都只是小時候一起胡鬧的玩伴關系。
如果要和她一起,他要怎麽辦?
端看白玉堂的神情漸漸凝結,蘇虹不動聲色地握住他的手,眼光卻落在自己細長的指甲上。“怎麽了?心情不好嗎?”談起白玉堂的情緒,從她的語氣裏分辨不清她的态度是天經地義抑或若無其事,嗓音依舊恰到好處地慵懶磁性。“你四哥曾給我打過電話,說你心情不好,讓我勸勸你。”
……白玉堂身體微微一震,“四哥……還說了甚麽?”他原想不置可否保持沉默,然而卻還是開口,心裏也随之開始劇烈跳動,好似被人一下子敲下一擊響錘,不可抑止地掀起騷動,連同這幾個月刻意想要遺忘的東西也一起被翻了出來,就算鏽蝕在角落,長滿了堅韌的灰塵亦或已經腐敗消澀,就算面對的是殘骸,他也放不下,扔不掉。
有些人有些事就如倒刺一般已經紮根,即使輕輕的撥動,也會不由地牽筋扯骨。
“沒有了。”蘇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嗤然道:“你以為他還會說甚麽?”
“哦,我……随口問問,沒甚麽不開心的。”白玉堂難以形容心情地用手勢随意比劃了一下,便避開了蘇虹的問題。他想他大概是太敏感了……四哥會說甚麽呢?他那個人雖然吊兒郎當,但口風向來是很嚴的,所以他應該不會說甚麽,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的,剛才那一問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白玉堂不禁暗自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