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我家哥哥

許知遠是在14歲那年見到他哥的。

那天他又考了個全班倒數,還狠狠用熱水淋在同學腦門上,差點把人家毀容。

老師按慣例叫他爸媽到學校來,話倒是說得很委婉。因為他爸媽不久前剛給學校捐了批器材。

去年蓋了間新的體育館,前年是什麽,許知遠不記得了。

反正學校收了他父母的好,對他的态度自然也是不一樣的。所以許知遠有恃無恐,雙腳岔開躺沙發上嚼口香糖。

“我們校方也理解你們做父母的工作忙,但是小孩的教育問題呢,總歸是需要雙方協調配合的,光我們這邊使力也不是辦法您說對不對?”

教導主任說得很誠懇,頭頂僅剩的幾根頭發随着他說話節奏一甩一甩,許知遠在心裏厭惡地想,放你媽的狗屁呢。

白天他路過辦公室的時候,還聽到這老禿驢關照其他老師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混到畢業他們就算完成任務了,小孩又不是他們的,是好是壞和他們有什麽關系。

現在又來一副惺惺作态的樣子。

“惡心。”他說。

“什麽?”教導主任滿臉震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許知遠惡狠狠地重複:“虛僞!”

他爸媽趕緊阻止他,一邊忙着和老師道歉一邊把兒子拉回去去教育。臨走前,許知遠把一口痰吐在辦公室門上。

“他白天不是這麽說的!你們被他騙了!”

許知遠很氣憤,他父母很無奈:“對對,我們知道。”

“那你們還罵我!我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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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罵你,主要是你這個對老師的态度不合适,人家畢竟是你老師,有什麽意見你私下裏和我們說,我們去溝通……”

“你們溝通個屁!哪次最後不是我認錯!我錯什麽了你說?我憑什麽認!”

他媽停頓下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有些事……你以後會懂的。”

許知遠看向窗外:“不懂,我也不想懂。”

在許家,父親和母親各司其職,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小兔崽子剛回完嘴,他爸就在前面大喝:“沒錯?沒錯你告訴我今天為什麽把熱水弄人臉上?!”

“他笑我!”

“笑你什麽?”

“笑我讀書差!還笑我……”

“什麽?”

“反正就是讀書差,只有幾個臭錢。”

其實他們還笑他娘娘腔,笑他堂堂一個男孩兒喜歡留長發,但許知遠不想說,他怕說了他爸媽會讓他把頭發剪了。

這可是他的寶貝命根子。

許媽媽心疼寶貝兒子,把他護到懷裏安撫,他爸在前面一本正經說:“你別護着他,他打人就是他不對!”

“那你也得問問兒子什麽事兒啊?”

“什麽事兒都不耽誤他認錯!你看看你看看,就因為你這當媽的慣着,他才這幅德行!我早說了把他送到軍校去,三年一關啥事兒沒有,回來服服帖帖的!”

許知遠躲他媽懷裏怪叫:“不去!我哪兒都不去!媽——”

“好好好不去不去。”

許知遠知道他媽心軟,抱着他媽手臂使出殺手锏,他媽果然護着他。

“反正我覺得這事兒不能賴我,這次考試難度本來就比之前高,全班平均都要比上次降了十來分,我隔壁那個少了二十多分兒呢,我還算好的!再說了,在這種惡劣的大環境下,我還能不退反進多了4分。老許同志,我覺得你們不能光看名次,得看個人基礎,對我這種勇于突破自我的學生,應該以鼓勵為主。”

許知遠說完就在後座上愉快地拆了包零食,吧唧吧唧嚼起來。

按常理,平時他狡辯完,肯定要免不了他爸長篇大論地批鬥,他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差點把兜裏備好的兩團棉花拿出來。

但他爸今天居然一句話都沒說,特別沉默,沉默得甚至有點反常。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方向盤一轉拐到火車站去了。

許知遠稀裏糊塗被帶進站裏的一家咖啡店,他爸買了塊他最喜歡的蛋糕,又給他弄了杯奶。

“來火車站幹什麽?”

他媽用紙巾幫他把嘴邊上的芒果醬擦了:“我們接個人。”

許知遠“哦”了一聲,不再問了。

他猜這人大概又是他父母生意場上的熟人,這事兒在他是常有的,反正和他也沒什麽關系,他只管乖乖當塊會笑的背景板就好了。

直到他爸的秘書帶了個男孩站到他面前。

男孩比許知遠足足高了大半個頭,雖然說不上衣衫褴褛,但渾身都寫着寒酸。

狗啃似的短發,劉海長得都遮住了眼睛,過時的衣服樣式,因為尺寸不合适,袖口短了一大截,領口的布料洗得有些發白了,下擺皺巴巴的,褲子倒是很長,松松垮垮的,褲腿卷起來的部分有些線頭露出來,還有鞋子也是。

許知遠瞄了好幾眼,這鞋子看起來可能都不是他的,拖鞋似的,鞋頭磨破了,邊上一圈還沾了不少泥,活像是從三十年代鄉土劇裏走出來的。

他腳邊還有個扁扁的蛇皮袋。

男孩樣子不咋滴,看人的時候倒是一點不卑微,淡淡的,也沒有局促的樣子,甚至都沒焦距沒有光。

許勇山對兒子說:“他以後就是你哥了。”

許知遠瞠目結舌,嘴裏含着的半坨奶油“啪嗒”一下掉地上。

他第一反應是他爸在外面有私生子,就馬上轉過頭去看他媽。

許知遠他媽平時是屬于看起來溫柔善良,但有仇一般當場就報的那種,要是他爸敢鬧這出,估計今天都沒法活着回去。

然而此刻他媽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看那個男孩的表情比看他這個親兒子還溫柔。

應該不是野生的。

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爸媽不要他了。

許知遠從小伶牙俐齒,說話特別直接,性格不讨喜容易得罪人,是家長老師眼裏公認的“問題學生”。

他幾乎沒什麽真朋友,對周圍那些因為他家庭情況而想和他交朋友的人也一概沒興趣,再加上他讀書一直不好,所以他覺得自己幾乎可以說是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優點。

但他不在乎,反正他知道自己不管讀得多差,以後都有出路的,畢竟這是個拼爹的時代。

現在居然突然冒出來個“哥哥”,什麽來路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就一副馬上會取代自己的樣子。

許知遠對他産生了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

他盯着男孩的腳說:“你好髒啊,鞋子都壞了,怎麽還有股臭味兒?”

男孩掃了他一眼無動于衷。許知遠有點惱怒,擡腳去踢那個蛇皮袋。

“許知遠!不許沒禮貌!”她媽訓斥他。

許知遠覺得有點委屈,于是咬着嘴把臉轉過去。

他媽覺得自己态度過激了,緩過臉色來摸着兒子的頭:“小遠,以前我們太忙了,沒時間好好陪你,是爸媽不好,以後就有哥哥陪你一起讀書了。”

蔣曉梅滿臉愧疚,她和許勇山覺得兒子會變現在這樣,他們做父母的要負很大責任,因為工作太忙忽略了小孩的教育問題,只管給他錢滿足他物質上的所有要求,除此之外,可以說幾乎是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沒有朋友,不知道他不喜歡學校,也不知道他不喜歡上課,甚至連他每天開心不開心都不知道。

這是很失職的。

她有時候回想起來,兒子在剛開始讀書的時候,每天回家還是很興致勃勃的,只不過他們都太敷衍了,沒一次能好好把兒子說的聽完,時間一長,他也就不說了。

所以現在他們想彌補,找個能陪着他的小夥伴,把他缺失的那種安全感補回來。

許知遠倒是沒想那麽多,情緒旋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悄悄松了口氣,原來他爸媽不是要把他賣了,既然不是賣了,這面前的男孩看着突然又沒那麽不順眼了。

他媽回咖啡店去打包蛋糕了,他爸去開車。許知遠就陪這個新來的在邊上站着。

他不說話,那個男孩也不說話,連動都不動,筆挺地站那兒,像棵雪松似的,手還叉在背後。這種既土又嚴肅的年代感讓許知遠覺得有點好笑。

他注意力一直放在男孩那雙鞋子上,大概因為實在不合腳,剛一路走過來那人好幾次差點被絆倒。許知遠想了想,就把自己的鞋脫下來給他:“你換我的鞋吧,你那雙都開口了怎麽走路?”

男孩看了他一眼說:“不用。”

這是許知遠第一次聽到他哥的聲音,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很多年後再回憶起來,就像是初冬第一堆從樹梢落到肩頭的雪,有點沉又松松軟軟的有點兒舒服,但沒什麽溫度。

看許知遠沒反應,男孩以為他沒聽見,就轉過來面向他彬彬有禮地重複:“不用了,謝謝。”

許知遠回神:“我包裏還有雙打球備用的可以穿,你不穿一會兒我爸看到了還以為我是脫了鞋要揍你,快點兒別磨叽。”

他狹長的眼尾往上輕挑,眼角還有顆美人痣,所以假裝生氣的樣子看着有股說不出來的風情萬種。明明是男的,明明還是個孩子,小小年紀卻生得豔麗勾人,。

男孩被他誇張的樣子逗笑了,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許知遠的鞋子有股好聞的香味。

男孩想:聽說城裏人都是香的,原來是真的。

回程的時候,許媽媽在副駕駛很興奮,絮絮叨叨說要幫男孩添新衣服,新鞋子還有最好去搞個新造型。

她瞥了眼後座上游戲打得正起勁的許知遠:“最好你也給我去把這個長頭發給剪了。”

許知遠怪叫:“不可能!蔣女士麻煩您趁早絕了這心思!”

“男孩兒留什麽長發啊,你看人家輕輕爽爽弄個短的多好,小推子一推,板寸連洗發水都不用,早上洗臉順便抹一把就好……”

他爸也跟着附和:“板寸精神,剃了好。”

許知遠“啧”了一聲,懶得回他。

“诶許知遠我和你說話呢,聽見沒有?還有你那安全帶,安全帶扣上!”

許知遠一動不動,繼續裝聾作啞。

眼看父子間的戰火又要升級,男孩突然湊到許知遠身邊,一邊幫他扣上安全帶,一邊挨着他耳朵說:“長的好看。”

許知遠對這個玩伴很滿意,最起碼,他品味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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