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錢是不是萬能的?
晚上,許文遠第一次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
新床很柔軟,散發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不像他老家的被子,因為不常曬,有一股濕漉漉的黴味兒,他爹有時候會把藥撒在上面,被子裏有些棉花已經結塊了他也沒法管。
想到他爹,他忽然又記起今天忘了打電話回去報平安,不過其實也無所謂,他爹應該弄不明白他出來的事兒。
而且他沒手機,這是個大問題,雖然他帶了錢,但按現在的情況看,這點錢可能都維持不了他活一個禮拜。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找工作。
雖然收養他的一家都是好人,但人家也不欠他的,他不能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事兒。
許文遠有時候經常會賭氣地想,幹脆放棄算了,人的命大概是生下來就被安排好的,再努力都沒用。
因為他爺爺輩的是近親結婚,所以許文遠有個傻子爹,智力停留在六七歲,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不搗亂已經是謝天謝地,根本沒法指望他能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
他媽是他爺爺奶奶花錢從外頭買來的,他們這村幾百口人沒有女丁,大部分媳婦兒都是買來的,有的是領鄉,有的要更遠一點。
姑娘當年嫁過來的時候完全被蒙在鼓裏,不知道自己以後可能就要和這樣一個智力低下的男人過一輩子,等到發現真相已經晚了。
她雖然是像商品一樣被交易過來的,但畢竟風華正茂,依然還有一顆跳動的少女心,對未來對感情對婚姻生活都是有渴望的,起碼不應該是現在這樣,被困在山溝裏每天和一個連正常溝通都做不到的男人睡在一塊兒,這太絕望了。
姑娘在許文遠剛出生那段時候,經常抱着他沒日沒夜地流淚,說一點他聽不懂的話,具體是什麽許文遠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媽在月光下蒼白絕望的樣子,一遍又一遍重複地說“要跑”、“要離開這裏”。
後來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沒過幾年,他媽終于崩潰了,想盡辦法往外跑,失敗幾次之後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她偷偷搭上了去縣城的車,從此杳無音訊。
許文遠開始還以為他媽就離開一陣子,老問他爺爺奶奶“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再後來,他長大一點,看到他兩個老人唉聲嘆氣的樣子,心裏忽然就明白了,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媽。
村裏也不是只有他一戶人家是這情況,也有其他家的沒有母親,後來許文遠才知道就因為她們都不是自願嫁過來的。
但人家有父親,也有其他長輩,而他們全家老小,他爹永遠是最沒心沒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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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遠跟着他爺爺奶奶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養豬種菜收了莊稼出去賣,倒也相安無事。可惜歲月是不等人的,他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積勞成疾又郁郁寡歡,終于在許文遠八歲那年相繼撒手西去。
從那天開始,許文遠就只能一個人撐起這家,小小年紀要操持生計,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還要種菜,或者挖地裏的野菜去賣,因為他爹身體不好,換來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藥費上。
許文遠的親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鬧騰起來還會把屎糊牆上,把兒子挖來的菜全都倒出來踩,把剛洗完的碗又弄髒,許文遠每次也只能默默再收拾一遍。
有一回他剛把曬幹的衣服疊整齊放在床頭,他爹不知道怎麽了,像扯大旗似的抓起來就往外面跑,衣服一路拖在水塘裏又黑又髒。
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忍不住了,覺得不公平,為什麽要他一個人去承受這些,他用力把他爸推倒在水塘裏,扯着嗓子哭:“你放過我行不行!求求你了!”
男人的衣服褲子都濕透了,他坐水塘裏向自己兒子伸手:“不哭不哭,二牛不哭哦,爹給你呼呼……”
許文遠是真的覺得委屈,可是罵有什麽用呢?抱怨又有什麽用呢?再怨恨,人也總是要活下去的,沒有人會幫你,他們只會看你笑話。
村裏和他同齡的孩子都陸陸續續上學了,許文遠沒有書讀。
大人們在背後指指點點,威脅自家孩子“不聽話隔壁的傻子就來吃你咯”。在那群小孩心裏,許文遠他爹是會吃人的傻子,他就是傻子生的小傻子。
他們逮着機會就欺負他,有次把他鞋搶走一只丢河裏,他大冬天赤着腳跳到冰冷的河水裏摸了半天,結果什麽也沒找到,最後渾身濕淋淋地回來,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要不是因為他爹叫得太凄慘,引來周圍鄰居,許文遠估計已經死了。
他有時候覺得還不如死了呢,死了就什麽也不用操心了,活着倒是一點兒也看不到出路。
但他命太硬了,生出來那年臍帶繞頸三圈兒沒死,被接生婆陰差陽錯救回來,這回老天爺還是不收他。
不光不收他,對他還不薄,讓他遇上了許勇山這個貴人。
許勇山是在有回出差時碰到這小孩的。當時他滿腦子想拓展業務,搞有機農業,就打算去小村子裏找長期穩定的原料供應商。
他第一次看到許文遠的時候,這小孩正被一群同齡人圍攻,別人拿石頭丢他,用雞蛋殼扔他,甚至朝他吐口水,他都沒反應,自顧自地挖地裏的野菜,也不躲。
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怼,連光都沒有,仿佛每天能平靜地活下去就是他的全部。
後來許勇山和當地人打聽了這戶人家的情況,又跑去觀察了他好幾次。
他覺得這孩子身上有股超乎尋常的忍耐力,是城裏孩子沒有的,他不應該被生活埋沒在這裏。
許勇山想到家裏那個嬌生慣養的兒子,于是萌生出一個念頭。
他給了許文遠一百塊錢,讓他去買點好吃的,這在當時,在這樣的山村裏,對這樣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幾乎可以說是巨款。
結果這孩子看了眼就拒絕了。
許勇山問:“你要不要和我走?”
“不要。”
“我帶你離開這兒去城裏,給你買新衣服買好吃的,讓你讀書,我家還有大房子。”
“不要。”
“你不想讀書麽?”
“想。”
“不想住大房子有新衣服麽?”
“想。”
“那就跟我走。”
“不走。”
小孩油鹽不進,許勇山很無奈。他看了眼裏屋那個坐在地上玩泥巴的男人,突然補充了一句:“城裏有好醫院,你爸的病可能會治好。”
這當然是權宜之計,但依然讓男孩掀鍋蓋的手停住了。
許勇山說:“只有從這裏走出去,你爸才能得救,孩子你得救他,也救救你自己。。”
很久很久以後,許勇山覺得這可能是自己這一生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也是最錯誤的。
許文遠躺床上睡不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上面忽然探下個頭,吓了他一大跳。
“嘿嘿,還沒睡呢?”
“嗯。”
“沒事兒,頭一天來正常,以後習慣習慣就好了,其實我也睡不着,不如我們聊天?”
許文遠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還是睡吧,明天起不來。”
“沒事兒,明天還休息呢!再唠五塊錢的。”
許知遠說着就從上鋪跳下來,因為被窩裏出來沒穿褲子,又細又白的兩條大長腿在許文遠眼前晃悠。他鑽進毯子裏,冰涼的皮膚貼着許文遠。許文遠小心地避開一點,往裏靠靠。
“诶我問你啊,你們那兒的柿子是那種軟的還是硬的?”
“硬的,是脆柿。”
“那我喜歡!我就喜歡硬的!又甜個頭又大!你給我說說呗,你們那兒的柿子。”
許文遠想了想:“其實柿子在我們那兒挺常見,野生也能有一大片兒,自己家裏也會種,老人覺得吉祥。”
“為什麽?”
“因為不是有那說法麽?萬事如意,事事吉祥。”
許知遠哈哈大笑:“真迷信!”
“就是個念想。”
有時候越是窮,精神上總要有些寄托生活才能繼續。
“柿子種那麽多,吃不完怎麽辦?”
“人吃不完有鳥,喜鵲啊麻雀啊,鳥再吃不完就掉地裏做肥料……”
許文遠不知道他弟弟為什麽對柿子有莫名的執着,他只能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宿,從每年用竹竿打柿子,說到他們後山的其他果樹,又說到夏天在水塘裏抓蝌蚪和青蛙。
他避開了所有不美好的事,許知遠聽得很入迷。
窗外泛魚肚皮的時候,許文遠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帶着股淡淡的水果味兒。
他側頭,發現弟弟睡得香甜,許文遠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他弟弟真好看,睫毛又細又長,皮膚也白白嫩嫩的,像那些畫報上走出來的明星,還有貼着他的皮膚,又滑又膩。
許文遠沒忍住,戳了一下他弟的臉,許知遠“嗯”地翻了個身,一把抱住他哥的胳膊蹭來蹭去,又把毯子往身下一卷徹底睡踏實了。
許知遠睡覺有個習慣——要抓東西。沒有東西,抓個人也行。
床有點小,毯子也有點小,蓋不住兩個青春期的男孩,許文遠只能盡量往許知遠那兒貼,一翻身就好像把他弟圈進了懷裏。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時候,許文遠想,他還是要去掙錢,可能的話,他還想給弟弟買各種甜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