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誰家的媳婦兒

山裏的時間過得很慢,不擔心上課不用早起,自然就不用掐着點兒吃飯睡覺。

許知遠躺坡上眯了一會兒,覺得他哥好像摸了他頭發,當然也有可能是風吹的,反正挺舒服,摸着摸着他眼就合上了,再一睜開發現都下午了,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是從未有過的舒坦。

他之前吃了蘋果和苞米也不餓,這會兒就想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山腳下有條河清澈見底,大概就是許文遠曾經說過的,在夏天能抓烏龜和蝌蚪的,神奇的河。許知遠湊過去看半天也沒發現什麽,他靈機一動興致來了,脫了衣服就一個猛子紮進去,巨大的浪花把許文遠吓了一跳。

雖然河水不深,但他并不知道弟弟的水性如何,而且這野地裏的河水終歸是捉摸不定的,萬一弟弟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麽和許勇山蔣曉梅交代。

“小遠!小遠!”他撲到岸邊喊。

山裏只有他的回聲,還有不知名的鳥叫聲。河面一片平靜連個水泡都沒有,仿佛許知遠從來就沒來過,仿佛這裏一直就只有他一個人。

許文遠手心冒出汗來,他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準備跟着往下跳,結果許知遠又突然從河另一邊兒冒出來,長發在太陽底下甩出一串水珠,他纖細的身體看起來在發光。

許知遠大笑,開心地把水往他哥臉上潑,對自己成功捉弄到許文遠這件事相當滿意。

許文遠看他生龍活虎的樣子,一顆心x便落了地,被弄了一身的水也不惱,他只站在河邊默默看着,看着,慢慢心生一種錯覺出來,就好像自己又回到往日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裏,但不同的是,這回的凄苦歲月裏,有這樣一個閃閃發光的人陪着自己。

日頭西下的時候,許文遠帶着他弟回到家裏。他爸已經醒了,巴巴地坐門檻上望風,嘴裏稀裏糊塗地唱着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小曲兒。

許文遠遠遠叫了他一聲,他爸看着像是能聽懂似的,轉過來看他的時候笑開了。

“爸,知遠來了,許知遠。”

傻子咧開嘴傻笑,兩手拍得“啪啪”響:“弟弟!弟弟!”

“不是你弟弟!是我!我的!你多了個兒子知道不?”

“兒子”兩字兒,傻子聽懂了,他顯得更高興了,滿面紅光地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兩顆已經有點化開的糖,可能是哪家小孩兒不要的時候留下的,或者是欺負他的時候。傻子把糖塞到許知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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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兒子!”

許文遠想去攔,沒想到許知遠倒是大大方方剝開糖吞了。他笑嘻嘻地大聲說:“诶!爸!”

這一聲叫得許文遠差點沒憋住,十幾年別人欺負得再狠都不落淚的人,眼角都濕了。

他這個弟弟實在是太乖,太乖了,他想把他揉進心坎兒裏,一輩子對他好。

晚飯他們是在三嬸兒家吃的,她兩兒子都去縣城讀書了,家裏就她和她丈夫兩人,口對口鼻對鼻日子久了也沒趣,所以平時都冷冷清清的,這會兒多了兩年輕人,屋裏頓時就熱鬧起來。

三叔三嬸兒很熱情,是這村裏為數不多對許家有照拂的好人。他們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呼兩小孩吃。

許知遠吃得不多,全副心思都落在炕頭那一籃子千層底布鞋上,城裏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摸又不敢摸,但他實在是好奇,吃幾口瞟一眼再趴兩口看幾眼。

三嬸兒說:“小夥兒沒見過這?拿着玩兒呗,也不是啥值錢玩意兒。”

許知遠得了允許,高高興興爬過去研究。三嬸兒看他有興趣,就專門抓了個牛腿骨做的撥吊,一邊陀螺似的轉,一邊給他解釋:“我和你說啊,別看這麻鞋醜,底可牢了,管你走什麽山路石頭都不會破!”

兩三股細繩在她手上轉啊轉的,就慢慢擰成了神奇的麻繩,再用它去納鞋底兒,沒一會兒功夫,厚實的樣子就出來了。

許知遠接過撥吊,依樣畫葫蘆開始學,竟然也有模有樣的。

三嬸兒驚訝地誇他:“這娃兒手咋這麽巧,這會兒功夫就學去了!不得了不得了,這要是個女娃娃,誰家娶了去那可是有大福氣的!”

話糙理不糙許知遠聽得有點開心,大大咧咧說:“那我就是個男娃娃,誰娶了我也是有福氣的!”

大人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嘻嘻哈哈假裝訓斥:“說啥呢!男娃娃是要娶媳婦兒的,以後生個大胖小子你爹娘是要笑得嘴都合不攏咯!”

她又誇許文遠有福氣,說了好幾便許文遠才反應過來,木讷地低頭含含糊糊應了。

他剛才一瞬間,也不知道為啥,滿腦子都是他弟“做新娘嫁人”的樣子,雪白的皮膚黑黑的長發,要是再穿電視裏那種大紅喜袍,肯定特別好看,比什麽人都好看!

這個古怪的念頭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頭“咚咚”的,一頓飯就沒再擡過頭,像幹了壞事一樣,生怕別人發現他這不正常的心思。

晚上回去,許文遠問他嬸兒借了床被子鋪在炕上,讓他弟暫時在這上頭委屈一晚,趕明早的車再回去。他說自己習慣了可以打地鋪,許知遠卻堅持要拉他上炕一塊兒睡。

兩人僵持不下,争執的時候許文遠一腳踹翻了床底下的鐵盒,“铛啷啷”一聲,空罐子倒在地上,他愣住了。

這罐子是許文遠用來藏錢的小金庫,這麽些年,他跟着老人家種地賣菜,省吃儉用再加上老人家去世前留下的一點錢,好說歹說攢了千把塊留在罐子裏,想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能應急的。反正這十裏八鄉的都知道他們家窮,根本沒人會大費周章上他們家來偷,更別說他這個傻子爹了,怎麽就沒了?

他去隔壁屋找他爹,問他見沒見過這罐子裏的錢。

他爹支支吾吾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也不敢看他,許文遠心裏知道壞事兒了。

“你不說是吧?那我明天就和弟弟走,再也不回來了!”

他故意威脅他爹,傻子這才慌了,磕磕絆絆說:“我我我……藥……!”

“藥?什麽藥?”

傻子想半天:“包治百病!”

傻子不會說成語,傻子只會模仿人,許文遠心頭一涼:“拿來我看!”

他爹從床頭顫顫巍巍翻出來一盒看着很劣質的三無産品,沒有批號沒有成分表沒有使用禁忌甚至連生産日期都沒有,只籠統地寫了對消化道心血管等內科疾病均有療效。

這不是騙子是什麽?

傻子爹還讨好地湊過來說:“人說了!吃了好!”

許文遠氣得渾身發抖,他抓着他爹的領子說:“你被人騙了!幾千塊錢!都沒了!”

他爹聽到這句話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許文遠又吼了好幾聲,他像是懂了,臉色煞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揪着被單說:“我不想生病,我不要生病……”

“誰說你病了!”

“他們都說……”

“你讓他們說去好了!”

“我想好,我想掙錢,給你買鞋子!”

他爹這病是時好時壞的,有時候覺得他完全不懂就是個傻子,有時候他看起來其實什麽都知道。

許文遠抓住他父親的手慢慢松開了,他摟住他爹有點佝偻的肩膀,喃喃說:“會好的,都會好的,我幫你治病。”

許知遠聽到聲音跟過來,但他沒進屋,站門口看了很久。

第二天許文遠去村委那兒報了警,但那邊壓根也不當回事兒,只說:“前陣子确實來了一夥人天天在大禮堂開什麽養生講座,還送小禮品,大夥兒都覺得挺好我們也就沒管,誰能想到是賣假藥的騙子呢,現在人都走了我們上哪兒抓人去?”

許文遠憤怒地說:“你們抓不着警察也抓不着麽?”

“哎喲,哪個警察有空為了你這小幾千的專門跑!”

“那錢是我們救命的!”

村委的人喝口茶,慢慢悠悠地說:“反正現在人也跑了,你就只能當花錢買個教訓,像你爸這種的,不是我說啥,你還是早點送福利院,大家省事兒。”

許文遠捏緊拳頭,臉漲得通紅。

但有什麽用呢,這世界就是這樣,他人言輕微,再憤怒人家最後也只當他是個孩子,說幾句安慰的話打發他了事,許文遠那天就因為那句“福利院”,差點砸了村委會的玻璃,被許知遠攔下來。

他緊緊抱住他背,不停幫他做深呼吸,等許文遠稍微平靜一點,他又掏出身上所有的現金塞給他說:“哥,錢就算了人沒事就好,這些你留給咱爹,以後你的鞋,我給你買!”

從老家回來以後,許文遠去找許勇山聊了一次,拒絕了遷戶口的事兒。

“村委那邊說如果要遷戶口,将來就不能繼承宅基地,能留給我的只有這房子,而且到時候所有土地買賣優惠政策我都享受不了,我算了算覺得實在是劃不來。”

許文遠态度誠懇,說得有理有據,許勇山一時竟也想不到反駁的詞,沉默半天,他嘆口氣:“算了算了,上不上戶口問題不大,私立的塞點錢就能擺平,至于以後高中,你如果考上公立,那這個手續還是跑不了的。”

書房門開了條縫,黃昏的太陽透進來,在走廊上照出個影子。

許勇山拍拍他肩:“不過戶口雖然沒遷過來,我還是把你當親兒子一樣,你照樣還是知遠的哥哥,這是永遠不會變的。”

許文遠“嗯”了一聲,淡淡把視線看向書房外面。

許知遠不知道貼着牆根聽了多久,反正他腦袋裏亂七八糟是想了挺多,比如是不是要買個什麽祝賀他倆正式成為兄弟,又比如他從今以後就能正大光明在學校裏說“我叫我哥打你哦”。他哥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他正想得入神,開門聲吓他一跳,他做賊心虛的就要跑,可惜腿站久了實在不利索,一個踉跄差點摔着,許文遠趕緊過去扶他。

“……你們談好了?”

哥哥猶豫了一下說:“嗯,談好了。”

許知遠沒接話,眼巴巴等着他哥說下文。

許文遠把他扶正,輕輕抽回手:“先不入了吧。”

許知遠愣住了,過半天,輕輕垂下手摳了摳褲縫:“哦。”

那天晚上,等許文遠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弟已經裹着小毯子蜷在上鋪睡着了,少年單薄的後背繃出一道弧線,烏黑的長發濕漉漉地貼在白皙的脖頸上。

許文遠看了一會兒,默默關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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