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 活着2 1998年的冬天

劉國華的小吃店在觀音胡同開了十多年。

店面小,也就夠放五六張桌子,二樓是他自個兒住的地方,這麽長時間格局一直沒變過。

店裏主要賣的打鹵面,後來生意好了,延長了營業時間,他就在胡同口支棱個攤位,又開始賣老湯馄饨和烤串兒。

來的大部分都是些老主顧,劉國華的手藝了得,香菇肉片混着勁道的面條進嘴裏,一口下去濃郁的湯汁兒就化開來,簡直是享受。

馄饨也是。

特別是大冬天,一碗熱乎乎的湯水,再配點兒小菜啤酒什麽的,別提有多惬意。

沈偉去了好幾次,把他店裏幾乎每一樣吃的都嘗遍了,那滋味兒實在是難忘。

當然他去主要還是想看看劉國華這人。

聽說他以前是混的,聽說這一片兒很多人都怕他,至今還要買他三分薄面,聽說他為人還挺仗義,所以店裏回頭客不少。

這些傳聞,再配上劉國華差點傷到眼皮的那道疤,讓他整個人感覺更兇了。

沈偉在給錢的時候,手心都冒了汗,老板卻一眼都沒看他,說了兩次“六塊三”,沈偉還愣在那人琢磨他的疤,他又短又硬的頭發和高挺瘦削的鼻梁。

劉國華終于擡頭瞟了沈偉一眼。

“六塊三。”他重複了第三遍。

“啊?哦哦。”

沈偉很狼狽,抓了一把票子就塞過去,慌得像是偷了東西被抓包的賊。

劉國華數了數,退回來兩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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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多了。”

“哦,好。”沈偉去接找零,觸到男人幹燥溫暖的指尖,冬日裏北方幹燥的天氣帶起一股靜電,刺得他猛縮回手,熱意從頭頂蔓延到腳跟。

他暗罵自己沒出息,跌跌撞撞跑回座位,最後還是忘了拿那張花紙幣。

店裏沒什麽其他人,劉國華也不多話,收了錢轉身去下面。

從沈偉的座位看過去,剛好能看見劉國華在廚房幹活的半個身影,沉默地隐在陰影裏,半縷陽光照進來,蒸騰的熱氣和光暈柔和了男人的側臉,鍋裏的湯咕咚咕咚沸騰,為這淩晨的小店平白添了一絲溫情。

沈偉為了這碗面起了個大早,這會兒困得直打盹兒,漸漸趴桌上磕起頭來。忽然有個冰涼的小物件兒貼上他額頭,激得他一哆嗦,瞬間清醒了。

“哎喲。”

桌上擺了熱融融的面,劉國華捏着顆糖站他邊上,冰涼的糖紙貼着他額頭,兩人四目相對。

“你找零沒拿。”

沈偉期期艾艾地接了,不知道他這糖是什麽意思。

劉國華指指收銀臺:“來吃面的都有,那邊自個兒拿。”

“哦。”沈偉洩了氣。

劉國華又說:“但這奶糖是我自己的,沒有多餘的了。”

這是沈偉和劉國華第一次正經說上話。

沈偉原本以為這男人根本記不得自己,沒想後來劉國華說他沒來幾次就臉熟了,原因是沈偉每次偷看的樣子都太明目張膽。

劉國華開始以為沈偉鬼鬼祟祟是來尋仇的,後來發現不是,他就是個傻子。

這傻子三天兩頭跑來自己店裏吃飯,聽別人叫“華哥”也跟着起哄,看別人拿他尋開心自己也跟那兒傻樂。

劉國華沒辦法,只能和這傻子越混越熟。

他讓他想到當年自己手下的幾個小弟,有幾個年紀小也都這麽憨,一點不像電影裏拍得這麽耀武揚威。

劉國華眯眼看門外,夕陽西下,算算時間這二愣子也該來了。

這段時間,沈偉心裏剛好也苦悶,他父母又高頻率地催婚,托各種人給他介紹對象。

他實在是不堪其擾,就想幹脆從家裏搬出來,在觀音胡同租個房子。

他向劉國華打聽,問他這片有沒有能住的地兒,最好是租金便宜點的,畢竟他剛工作沒多久,平時也不懂節約,積蓄自然不樂觀。

劉國華沒應承他,自顧自煮了面條,挨桌地給別人上完,才擦幹手在沈偉邊上坐下。

“有什麽要求?”

“也沒什麽要求,幹淨點能住人就行。”

劉國華一頓:“真沒其他要求?”

沈偉不高興了,噘着嘴背過身去:“我能有啥要求?是不是在你眼裏我就是個事兒。”

劉國華摸摸鼻梁,不知道怎麽接。

他不是覺得這人事兒,主要還是沈偉每回來,都要梳妝打扮,穿得漂漂亮亮渾身還香噴噴的,看起來就嬌貴。

但他不知道怎麽解釋,他不會哄人。

兩人坐那兒僵持半天,最後還是沈偉先松了口:“哎算了算了,你這人真是……”

和他怄氣還不如吃面條來得實在。

這次沒等他說完劉國華就迅速接上:“你住我那兒吧。”

沈偉一口面嗆在喉嚨裏,咳得驚天動地。

劉國華說的“他那兒”,不是真的和他住一起。

他年輕時候風光過一陣,在本地有好幾套房子,離婚時一套給了他老婆,還有一套被他不成器的兒子賣了變成現錢,剩下的那套就在觀音胡同裏空關着,這幾年他來來回回都一個人,就幹脆住在這店面二樓,原來的那套倒一直沒人住。

沈偉這才緩過氣兒,喝了兩口水壓壓驚。

“那這房租……”

“你看着給,關着也是關着。”

沈偉高興起來,攏了攏半長的頭發:“那行,周末我就搬!”

周末劉國華關了一天店,專門幫沈偉搬家。

左鄰右舍的人都來看熱鬧,湊一塊兒交頭接耳。

本來劉國華一人就夠得上話題了,再來個沈偉,各種猜疑就更多了,眼拙的都以為他是個女的,以為是老劉金屋藏嬌來的。

後來有人想起來劉國華同性戀的傳聞,終于發現沈偉有喉結。

劉國華沒搭理他們,搬了東西轉頭就把門一關。

他送了沈偉幾床新棉被。

兩條街外新開了一家百貨商場,賣的是本市獨一無二的手工棉被,又厚實又暖和,剛開門那幾天,排隊的人從東頭排到西頭。就算是現在,也得去得早,排好久才能買着。

沈偉來回摩挲着布料說:“謝謝啊。”

“嗯。”

“那什麽,我會打掃幹淨的,不給你添麻煩。”

“嗯。”

劉國華是真不會說話,只要沈偉不開口,這屋裏好像就只有呼吸聲了。

“哥,我問你啊,你不覺得我……怪麽?”

這話他堵在心口很久,今天終于有機會問出口。

這下劉國華有反應了:“什麽怪?”

“就是……”沈偉扯扯自己的長發,“很多人第一次見我都覺得我是女人,叫我姑娘,有時候我連進廁所都要被人罵,住你這兒……會不會不方便?”

劉國華沉默地聽他說完,轉身幫他把被子鋪開。

“不怪,挺好看。”

他沒回頭,也沒看到背後紅了眼眶的沈偉。

那是1998年的冬天,律法剛剛撇清了流氓罪,很快,同性戀将從官方層面上擺脫“同性戀患者”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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