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 活着4 誰也不能給

沈偉第一次見着劉國華那不成器的兒子,是在他倆認識之後的第六個春節。

前五個都沒見着。

別人家小孩過年都是大包小包,喜氣洋洋來吃團圓飯的,就他兒子兩手空空,錢都花完了是來讨債的。

男人穿得光鮮亮麗,一腦門發膠,皮衣皮褲新皮鞋,走在水泥地上“蹬蹬”響,兜裏踹的是最新款手機。

他陰陽怪氣地從這屋轉到那屋,四處翻看,唯獨沈偉住的那間上鎖了,進不去。

沈偉躲在門縫後面偷看。

劉國華有愧疚,對兒子有求必應,不管那逆子說什麽都不吭氣兒,只窸窸窣窣地給他數錢,氣得沈偉在裏屋咬牙切齒地打轉兒。

“就這麽點兒?大過年的你給我讓我喝西北風?”

劉國華在外面說:“沒有了,就這麽多。”

“沒有就把這房子賣了!!你不住面館裏麽!要這破屋子有什麽用?”

劉國華擋在門前:“房子不賣,沒錢你自己掙,這兩年我也給你不少了。”

05年之後的城市變化日新月異,高架迅速崛起,私家車替代了公交占據主流舞臺,公園和各大娛樂場所集中整治,大衆步入互聯網時代,各類批發市場層出不窮,更多人開始擺脫傳統,下海經商或搞個體經濟,謀求新的盈利模式。

這個時代,只要你想動,願意動,就有辦法掙錢。

但就是有人只想躺着,理直氣壯地等別人把飯食喂進他嘴裏。

他難得這麽執拗,倒把他兒子吃了一驚,終于起了疑心,對劉國華背後那間黑咕隆咚卻挂着花窗簾的屋子探頭探腦。

劉國華提高音量,把話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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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兒子越過他去推門:“金屋藏嬌還是怎麽的?上什麽鎖啊有本事讓我看看,錢都花哪只狐貍精身上了?”

他停了停又不懷好意地笑:“公的吧?我都忘了我親爹是這個,不喜歡大胸只喜歡屁股。”

話沒說完門開了,一只高跟鞋從裏頭飛出來正中男人腦門,疼得他捂着額頭直犯懵。

“你爹不欠你的!他比你強!不偷不搶自己養活自己!你沒你爹早就餓死了,還有能耐在這兒亂叫?我告訴你啊!這地兒我付了房租的!你再亂闖我送你去派出所!”

沈偉大多數時候脾氣都挺好,笑眯眯的看着和善,沒戾氣也沒什麽攻擊性。

一來因為他長得漂亮,瓜子臉大眼睛雙眼皮,是那個年代标準的美人胚子。二來還是因為他灑脫,看得開。那個年代對穿女裝的男人還沒有什麽“跨性別”一類的标準定義,民衆對标簽都很陌生,沈偉也從來不去研究那些東西,他只知道自己喜歡女裝,喜歡美發美容,就做了,這讓他覺得自由,他完全靠的是本能在活。

但他有時候也軸得很,一頭栽進去的時候就不管不顧的,且罵人很兇。

他和劉國華的關系沒捅破之前還知道節制,面紗一揭開他反而肆無忌憚了,換着花樣地撩,劉國華越是冷靜,沈偉就越來勁兒。

吃個面燙了嘴都叫喚,吐着舌頭讓劉國華給他看。

丁香顫抖的樣子很勾人,劉國華不自然地別過臉去,沈偉卻偏要竄到他面前,穿漂亮裙子給他看,當着他面敞着浴袍光着身體走來走去。

沈偉做的很多事,在那個年代是很大膽的,但又有什麽關系呢,他本來就朝不保夕,只要今天痛快了,明天的事情,又有誰知道。

劉國華很無奈,敷衍說:“我年紀也到了,不想再連累別人。”

沈偉回他:“本來我也不是什麽幹淨的人,你要避開我,我倒偏要拖你一起下水。”

那天沈偉終于如願以償地在床上被壓了一天一夜,到最後渾身酸痛嗓子眼兒疼得都快冒煙了。

劉國華手上的繭子搓得他皮膚疼,他覺得自己全身像是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肉,但還是志得意滿,心裏的幸福感飽脹到快要溢出來。

劉國華看他高興,也笑了,第一次笑得這麽開心。

他去捏沈偉鼻子:“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沈偉翻身趴在他膝蓋上撩撥:“為什麽?”

“我進去過兩次。”

沈偉說:“我知道。”

“我離過婚。”

“我知道。”

“我年紀——年紀——和你差不少。”

沈偉哈哈大笑:“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們機關填申報材料,我問一句你交代一句。”

劉國華摸着沈偉光滑的背,難得窘迫了:“我錢不多,有兩張存折,房子就這一套了,每個月要給他們娘兒倆生活費。”

沈偉眯起眼睛,抱着他手指一根一根地啃。

“老劉。”

“嗯?”

“阿華。”

“嗯?”

“你甭和我說這個,那些錢你自個兒留着,我不靠你養。”

“那不行。”

“怎麽不行?”

“你是我對象,我必須交代。”

沈偉趴在床邊捶床,笑得淚水從眼角嘩嘩往外冒。他懷疑那些傳聞都是假的,這男人實誠得根本看不出半點兒混道的樣子。

很快,家裏新添了一組沙發,他們買了新款的進口手機,還往家裏搬了一臺大彩電。

原來這些東西劉國華一人都用不上,現在不一樣了,多了一張嘴,就多了一屋子的人氣,生活就有了盼頭。

每次大太陽的日子,他們就把被子抱出去曬,漂亮的花布在灰牆灰瓦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街口的理發攤沈偉也不許劉國華去了,要不就跑去百貨公司邊上那家洋氣的美發店,要不就幹脆在家裏自己捯饬。

沈偉手藝挺好,給劉國華弄的造型,店裏熟客看到了都說他精神。

劉國華把沈偉寵得跟個孩子似的,說得最多的是“別怕”“有我呢”“在這兒呢”,沈偉很受用,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哪怕不那麽強,哪怕就想做個女人,想被人愛着,也是可以的。

他們是朝不保夕,怕被人罵怕丢工作怕沒錢,過一天就掙一天,但他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也想靠自己雙手,過想過的人生。

後來一陣子,劉國華老說自己胃不舒服,沈偉就開玩笑說他肯定是吃飯不規律,一個做飯的不好好吃飯,太不像話。

他們原本以為是胃病,去醫院檢查,診斷報告上明晃晃寫着“惡性腫瘤”。

沈偉腦袋“嗡”的一下,半天沒緩過神兒來,一瞬間,他覺得天都塌了,彷徨無措,連醫生說什麽都差點聽不見。

醫生囑咐他:“情況不樂觀,可以做化療,結果不能保證。”

沈偉借口上廁所。捏着報告躲到隔間裏痛苦,出來的時候劉國華在門口等他。

他遞過來一張紙巾說:“擦擦吧,妝都哭花了。”

沈偉把他拉進消防通道裏,狠狠地親他,難過地恨不得把人都埋進他身體裏。

劉國華拍着他背,像哄小孩一樣:“放心,我命大,死不了。”

沈偉聽不得這個“死”字,咬牙切齒冒着鼻涕泡,全蹭他身上。

“你敢!你要死了我就天天去你墳頭罵你!”

劉國華笑得開心,眼角的褶子都藏不住,他親親沈偉頭頂,又親親他前額:“嗯,肯定活,留你一個我不放心。”

進口藥是天價,全自費。

劉國華說這投下去的錢就和投進湖裏的石子兒一樣,“咕咚”一下就沒影了,指不定連水花都看不見,不值得。

沈偉流着眼淚,拽着他衣袖說:“可我想救你,我想你多陪陪我。”

男人把手放他頭頂,摸了又摸。

劉國華撐了好幾年,但老天爺也沒有特別眷顧,他倒下去的那天,手裏還捏着面團,爐竈的水還“嘟嚕嘟嚕”冒着熱氣。

和往常的每日一樣,他淩晨起床準備開店,給沈偉煮他最喜歡的湯面。

但最後吐了一地血,大片大片的紅色從眼底蔓延到沈偉心裏。

這結果并不意外,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這話題,但彼此心裏都做足了準備,知道總有那麽一天要來。

其實也無所謂,人總是要歸土的,道理沈偉是懂的,但他還是驚慌失措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手裏唯一的這根線終于也抓不住了。

他又要一個人了。

可是他的餘生,又要怎麽過呢?

他沒想過。

不敢想,也想不出。

劉國華留給沈偉的東西,他一概沒要,那都是身外之物。醫院讓他再次認清自己的可悲,沒有身份沒有立場,不能簽字,他和那個人的緣分永遠不能為世俗承認。

劉國華的前妻和兒子罵他,嘲諷他,他們以為這兩人早就暗度陳倉,所以他才會霸着那個院兒,劉國華才一定要離婚,還不肯賣房子。

沈偉笑笑并不作回應,他已經習慣了外界的誤解和猜測,何況這些事現在對他來說已經更微不足道了。

他用全部的財富換得了那個小盒子,已經知足。

再往後的日子就真正如流水了。

綠皮車嗚嗚地開。

窗外的景致從崇山變成峻嶺,從滿目的白楊變成蒼翠的農田,再到一望無際的沙漠和草原。

沈偉見過了北方的蒼涼,走過了江南的煙雨,最後穿越西北的荒原和雪山,只有懷裏的小盒子他從不離手,是誰都不能碰的。

花姐的博客在十年後終于停更,最後留下的只有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清晨十來平的小店,一個男人在廚房忙碌,陽光像煙塵撒在男人身上,好像一碰就要散了。

沈偉居無定所,永遠在路上,自己的父母不再嘗試勸他,也不願再和他有聯系。

而唯一有牽挂的,是劉國華父母的墳,沈偉還是每年會回來替他上。

關于他和劉國華的關系,沈偉不敢直說,但對着裏頭的人也撒不了慌,所以他只能模模糊糊介紹自己是“好朋友”。

他買了好酒好菜放堆在墓前面,又足足燒了兩桶紙錢,一邊燒一邊迎風流淚,好像這樣心裏就能好過些。

“對不起啊,兒子我沒法還給你們,我……對不起……”

沈偉咬緊牙關,就算下地獄也認了,唯獨不能把懷裏的人交出去。

這是他的,誰也不能給。

他哭得泣不成聲,但這次沒有人會來哄他了。

永遠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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