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離——人的一生,遲早要散,哪能計較太多。
但此刻她忽然有點難過,為她的夥伴,也為了自己。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她莫名地懂了。這句詩還是阿桐教她的。
“她得的什麽病?”李音音問。
老仆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了一種為難的神色。支吾一陣,勉強笑着說:“原來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麽?”
老仆擡頭看她,說:“我家的娘子不是病死的。”
“那是怎麽一回事?”
此時當然沒有外人在旁,老仆卻忍不住四面看了一陣,招呼李音音進門說話。
“我家娘子過得很苦。”老仆說。
“什麽意思?她不是嫁給了唐雷?”
老仆聽到“唐雷”兩個字,就吓了一跳,搖頭說:“唉,就是那個人。娘子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音音這才知道,原來阿桐嫁錯了人。
唐雷脾氣暴躁,對妻子和下人一向呵來斥去,阿桐挨打也不是一次兩次。那天鳳廬莊來了客人,也不知道席上出了什麽紛争,唐雷回去喝得大醉,阿桐勸了一句,被丈夫迎面一拳揍倒。
侍女看了害怕,上前攙扶,想把娘子帶出去。不知怎麽,唐雷發起瘋來,上前好一頓拳打腳踢,大概失了手,當晚阿桐就沒了。
“這已經過去幾年了,”老仆垂頭說,“那個人又續了弦,聽說,那位娘子也過得不好。”
老仆忽然又想起什麽,叫李音音稍等,拿出一個小包來。
李音音打開一看,都是一些陳年破爛,卵石子,刻花的盒子,荊簪子,一套魔合羅,她們玩過的東西,原來阿桐還留在家裏。
李音音笑了笑,搖頭不要。
“阿春這就走了?”
李音音沒有答話,老仆只見這道姑招來好一匹駿馬,很快沒了蹤影。
杜西洲問:“你想為你的朋友報仇?”
“如果是你,你就算了?”李音音反問。
“阿桐父母都死了,有一個哥哥。”李音音冷笑,“親妹被人打死,我去問他,他連個屁都不敢放,只說‘病故’。我又去了唐家,去找唐雷現在的妻子。”
“哦?”
“那也是書香門第的女兒。我看到她一個人掉眼淚。”
杜西洲皺眉,說:“唐雷的原配既然死得蹊跷,想必名聲不好,讀書人家為什麽要把女兒嫁過去續弦?”
“因為她是個女人。”李音音冷笑,“她家兄弟欠了賭債要被索命,女人的命賤,只好嫁了。”
杜西洲搖頭。
“呵,”李音音說,“你也是個男人,少裝樣子。”
杜西洲問:“你跟那位娘子說了,你要殺她丈夫?”
“你當我傻?我趁她睡着,捋起她的袖子看過,呵,還看得到烏青。唐雷酒喝得越來越多,她遲早是第二個阿桐。”
李音音說着,又朝且惜愁撲去:“刀尊——”
她當然又撲了個空,只好對空氣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不是殺手,”且惜愁說,“也不造浮屠。”
“你就當幫朋友一個忙。”
“我們好像也不算朋友。”
李音音一聽,深吸了口氣。
杜西洲笑着說:“內子話直,不要見怪;你也知道,她一向離群索居,‘三年五年不吭一聲’,只問刀,不問江湖。”
李音音扭頭向他:“刀尊不去,那你去,也行。”
“我說了,不再用刀。”
“沒用的男人,廢什麽話!”
杜西洲眉頭又皺了起來:“喂——”
李音音坐下,冷冷說:“請你們再考慮考慮,你們想想,唐家那個娘子,無依無靠,等你們救命呢。”
李音音在南屏山徘徊了好幾天。
這時四更,那兩位刀者當然熄了燈。李音音坐在竹亭裏,托着腮幫望着夜空,聽風聲和草木窸窣。
她可以等。她耐心一向很好。曾有一次,她打算殺一個人,在那個人的家外等了三百多天。
阿桐的仇,她一定要報。
阿桐出嫁的時候,她已經不在故鄉。只聽說,阿桐嫁得風光。劉家祖上有顯赫之人,但到了這一代,以教書為生,人人都說,劉家娘子嫁得不錯。
李音音不知道錯不錯,也不在意。那時她已經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她在意的事,已經離故鄉太遠了。
如果阿桐過得還好,她們見面,會怎麽樣呢?其實李音音知道,不會怎樣——她們的交誼随時間淡去了。她們很可能說不了幾句話,因為能談的不多。她們可能只是望一眼對方,知道彼此還好,此後也就不再相遇。
但阿桐死了。
阿桐死了,那些早忘得一幹二淨的事情,她又想了起來。
她想起阿桐家裏每個旬休的糖糕,阿桐只有一塊,分給她一半。她想起阿桐學作詩,專門給她寫了一首,因為古人作詩常常要贈朋友的。她想起她們在田野裏放風筝,她偷人家地裏的東西吃,阿桐很遲疑,但最後還是吃了。
那個女孩的一颦一笑,她們度過的時光,她又想了起來。
李音音去找阿桐的大哥質問。那個人支吾半晌,最後嘆了口氣說:“家妹也有不是。她嫁進唐家這麽些年,沒留下一兒半女,七出者:無子,一也。聖人雲……”
李音音打斷,說:“你的意思,阿桐活該死?”
那人說:“我的親妹,我怎麽會覺得活該?你當我沒有心?只不過他們家務事情,我也不好插手太多……”
李音音笑道:“當然當然。就不知道你妹妹‘病故’後,唐家給了你多少錢?”
那人勃然大怒,臉漲得一陣青,“你把我當什麽人?聖人教訓……”
李音音拂袖而去。
她的劍如果還能殺人,她連聖人一起殺了。
望着茫茫夜空,李音音發現自己眼睛一熱,竟然掉下淚來。
“為什麽?!”她向夜空問道。
她收錢買命,不問因果,這句“為什麽”根本笑話。她不該這麽想的。也不該哭。可是她驀然捧臉,哽咽起來,哭得停不下。
旁邊房屋裏燈亮了。
李音音擡起頭,朦胧淚眼,看到一個女人。
且惜愁披着一件衣服,舉燈沉默一陣,走進竹亭。
“你真是固執。”她說。
“彼此彼此,”李音音眨掉大淚珠,冷冷說,“流水刀也是固執的人。”
“你既然知道,還等?”
“我聽說,流水刀很有意思,幾次現身江湖,都為了朋友。”李音音一笑,注視這個用刀的女人,“不巧我也有朋友,我的朋友也很重要。你想必懂。”
杜西洲這時也出來,嘆了口氣。
李音音冷冷說:“要你嘆氣?”
“你半夜在我家嚎哭,我只嘆一口氣,你有意見?”
李音音抹了一把眼睛,冷着臉。
杜西洲說:“我們已經講得很清楚,不想管閑事,你何必苦苦糾纏。有這個工夫,你不能另請高明?”
李音音不理杜西洲,徑自看着且惜愁,忽然笑了一聲。
“你以為這是閑事?”她向且惜愁問道。
“你也嫁了人,呵,你以為我沒看到?流水刀又怎樣,你還不是每天做飯洗碗,一堆的事情伺候這個男人?”李音音鼻子裏哼了一聲,“你以為杜西洲現在對你還算不錯,誰能保證,江湖險惡,你沒有受傷生病的一天?——到時候杜西洲往你臉上扇一巴掌,你有苦沒處訴,就知道這不是閑事了。”
杜西洲冷不防愣了一下,大怒拍案而起:“李音音!”
“你看,”李音音冷笑,“他現在可就會拍桌子。”
杜西洲忽然也笑了:“李音音,你當我好欺負?”
李音音沉默一會,她當然不想節外生枝,真的惹惱杜西洲,便說:“算我胡言亂語,說過了。杜西洲,我向你賠罪——呵,我失口一說,你就發怒,那唐雷活活打死妻子,你反而不在乎了?”
且惜愁說:“争吵無益。”
“阿愁——”李音音臉一變,委屈說,“我是來求你的,我不想争吵。”
“我說過,我不是殺手。”
“你真的不肯幫忙?”
且惜愁沉思。
“阿愁,”李音音含淚,“她只有我了。”
“我可以幫你。”
李音音眼中光亮一閃,登時破涕為笑,谄媚笑了起來,“我就知道,阿愁的心還是軟的……”
“我要你的一樣東西。”
“我都給你——你要什麽?”
“劍法。”
李音音一怔,“你要我的劍法?”
且惜愁說:“我要你搬去姑蘇,那裏有一個女孩,你收她為徒。我欠她父母一個情,你幫我還這個情,我就去鳳廬莊。”
李音音想了想,笑着說:“姑蘇好地方,我為什麽不去?再說我也喜歡女孩子,這事包我身上,只要她有資質,宮闕劍也是她的!”
李音音轉頭又向杜西洲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