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個說不上名字的鎮子。”

“聽起來很遠。”

“是很遠,”盧雲微笑,“四面都是戈壁,站在房頂上看,沙連天,一層層,好像天地間就沒有別的東西了,落日的時候,有血那麽紅的夕陽。那個鎮跟沙一樣舊,不過熱鬧得很,你一定想不到,那麽荒涼的地方,會有那麽熱鬧的集市。”

“好地方。”女人贊許。

盧雲笑道:“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告訴你怎麽走。值得一去。”

“可惜。”女人說。

盧雲明白她的意思,“怕你家的男人不肯?反正你獨自一個,趁他不在,不如跑去先玩幾年,正好試他一試,看他急不急。”

“我不能不辭而別。”

盧雲一聽,前仰後合大笑起來,“跟你玩笑,怎麽你語氣這麽認真。”

女人微笑不語。

“你出門做什麽,可以說?”盧雲問。

“抱歉。”

女人又問,“你呢?”

盧雲一笑:“我來找一個人。”

她沒有說找誰,這女人當然也沒有追問。

盧雲擡頭,看着這個陌生人。說不上為什麽,心底掠過一陣深深惆悵。她從行囊裏拿出一支筚篥,笑道:“關外學來的曲子,你要聽?”

“嗯。”

盧雲吹奏起來。異域之風,柔情而悠揚,好像一份明亮的愛意,然而筚篥之聲渾厚,深沉凄怆之色又消散不去。

盧雲的眼淚流了下來。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女人面前流淚。夜晚大雨滂沱,她們明明還要共處好幾個時辰,這很難堪。

盧雲的氣息忽然接不上,放下筚篥,端起酒一口氣幹了。

眼中光一閃,那是殺意。

盧雲扶住腰間的劍,站起笑道:“你稍等,我去殺一個人。”

且惜愁斟滿酒,聽着雨,等那陌生女人回來。

且惜愁沒有打聽太多。

那個女人顯然藏着秘密,并且是一個久歷世故的人。像那樣的人,可以領她的好意,也可以一起喝酒,但她的筚篥,只要傾聽就好。人生偶遇,不一定需要互相知道太多。

盧雲回來了。仍然按着劍,臉色冷若冰霜。

“下次還有機會。”且惜愁說。

盧雲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

“沒機會了。”盧雲說,頹然坐下,“這麽大的雨,他們竟然也來接人。差了一步,那孩子被接走了。”

且惜愁不語。盡管她不知道誰是“他們”,誰又是那個“孩子”。

沉默一會,盧雲問:“你有孩子?”

“沒有。”

盧雲說:“我有一個女兒。”

盧雲端起酒,幹了那一杯。“下作世道,買人當壽禮,還傳為美談。”盧雲冷笑,“恨我動手太晚,我路上見過那個女孩,頂多十二三歲,那孩子的母親如果在……”

她沒有說下去。

且惜愁又為她倒滿一杯。“世上的不平事太多,你殺不盡天下人。”

盧雲沒再喝。擡頭一笑,問道:“你家的男人也用刀,跟你一樣?”

“嗯。”

“不知為什麽,”盧雲說,“我想見見他,看什麽樣的男人運氣這麽好,把你娶到手。”

“他靠的不是運氣。”

盧雲哈哈大笑,“可惜!遇不到他!不然我非把這句話說給他聽。”

笑了好一會,盧雲忽然說:“我沒有嫁過人。”

大概因為酒意,她眼中有水光,“——可我有一個女兒,你不覺得怪?”

“我為什麽覺得怪?”

“問得好。”盧雲淡淡一笑。

窗外嗚咽聲大作。仿佛為了填補此時的沉默。

漏進的風把牆上兩人影子吹得晃動,一片顫抖中,盧雲說:“我來找一個人,就是我的女兒,她叫薔薔——花的那個薔。”

“薔薔。好名字。”

盧雲笑道:“不錯。她生在這花開放的季節,她的生日快到了。”

盧雲站起來,走向窗邊。

望着窗外,說:“當年我一生下她,就把她遺棄了。那時我太小,自從懷了她,就一直六神無主,覺得羞恥。我把她托付給一個朋友,那是一位前輩,定居在這附近,我想是一個比我更好的母親。此後我就走了,沒回來過,我只給過那孩子一樣東西,就是她的名字,薔薔。”

“現在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盧雲笑着說,轉身捋起袖,露出一只黃金鑲紅寶石的镯子,“你看,這是我打算送給薔薔的禮物。她不可能原諒我,我不強求,我只想找到她,把镯子脫下來,戴到她的手腕上。”

且惜愁聽得見這個女人的呼吸變促。

油燈燈芯忽然一抖,歪倒一邊。但是她們都沒有動。

昏暗中,盧雲忽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

她笑了一聲,回答道:“因為那天我坐在屋頂上,那天的夕陽比天還大,很遠的地方有風,沙丘像海浪一樣變來變去,整個鎮子變得很小,而一個人,簡直微不足道。我看到一只小駱駝,跪在母駱駝的身下。太多年了,但那天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問自己,我為什麽覺得羞恥。”

盧雲問:“那是我的薔薔,我為什麽要覺得羞恥?”

且惜愁不說話。世上的痛苦,本來沒有誰可以回答。她端起酒杯慢飲,看來這長長的夜晚,有道不盡的哀愁。

筚篥一曲很短,她們第二天便道別。

盧雲走得早,走之前,看到客棧門口的買笑花一夜風雨後仍然開着,便摘了一朵,簪在發上。

盧雲翻身上馬,對且惜愁笑說:“你當然不叫阿杜,不過名字,稱呼而已,也不需要糾結——我會記得你,告辭。”

馬蹄踏破清晨的安寧,盧雲離開了。去找她的薔薔。

這天傍晚,且惜愁再一次聽到了關于這個女人的消息。

消息傳遍了聚星樓。

據說這天中午,唐莊主的好友,一劍斷虹陸無波到了鳳廬莊,帶來了幾位有頭有臉的客人,賓主相聚一堂正在寒暄,忽然一個女人闖進來。

廳外當然有莊丁把守,而那女人旁若無人。衆目睽睽下,拔出劍來。

流言當然道不清詳情,只說那女人的劍高妙大方,是一位高手。于是唐震也拔出了劍。據說唐震問道:“我不戰無名之人,你姓什麽?”

女人說:“盧。”

她死在唐震的劍下。

據說那盧姓女人雖然韶齡不再,但長得很美。便有人繪聲繪色地說起,唐莊主風流,怕不是老相好上門讨債來了?這盧娘子啊也太潑辣,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什麽話不能商量,怎麽就不依不饒動刀動劍了呢?說得衆人一片笑聲。

誰也沒有注意,一隅有一個女人向牆而坐。她吃飯吃得很慢,她聽着陣陣笑聲,未發一語。

亡者

且惜愁出門的前一晚,正要睡,讓杜西洲去熄燈。杜西洲沒有去,只是側躺着,支着頭端詳她。

她也從枕上轉頭去看他。“你睡吧,”杜西洲說,“我只是看看。”

“有什麽好看?”

“看你。”他懶洋洋地說,“看我娶了個什麽樣的女人。”

她一笑,“又沒變,我還是阿愁。”

“不錯。”杜西洲說,“你還是阿愁。”

杜西洲仍然看着她,半晌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杜西洲說,“嫁了人,還是稍微改變一下。”

“什麽意思。”

“比方說,變得——聽我的話。”

且惜愁說:“沒有。”

杜西洲搖搖頭,又嘆了口氣,“算了,我異想天開。”

且惜愁微微一笑,不去理他。

翻了個身要睡,杜西洲摸着她的臉,低聲說:“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嗯?”

“不管你遇到什麽人,不要透露你是誰。”

“這沒有道理,”且惜愁說。

“沒有道理,”杜西洲說,“但能少生事端。”

杜西洲掰她肩膀,讓她看他。“殺唐雷,沒什麽,你神不知鬼不覺,做完立刻回來。至于唐震,最好不要讓他知道你去過。別去碰唐震的‘彈歌之劍’。”

“你認識唐震?”

“以前見過一面,談不上認識,”杜西洲說,“但他的劍法很好,李音音說得輕巧,她如果對上唐震,應該也會很謹慎。”

“我會見機行事。”

“你會見機行事。”杜西洲說,“你的手,拿出來。”

且惜愁沒多想,伸出手。

這是握住流水刀的手,不是什麽嬌嫩柔荑,手掌和手指都有疤痕,看得出經過多年,不會褪掉了。這是刀者經歷過的鋒镝。

且惜愁沉默一瞬。

“不要說教。”

杜西洲笑起來,“我一個字都沒說,你心虛什麽?”

“哦,”杜西洲看着她的手,說,“原來你沒忘啊——流水刀也遇過險,也不是從沒做差過一件事。”

他翻手,也張開手掌。那同樣是一位刀者握刀的手。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說:“我們都知道,什麽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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