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我罵死。笑話,我是唐震的娘?我怎麽知道他幾時生日?再說這算什麽大事,你到了附近,當然就打聽到了,難道你嫁了給他,連腦子也嫁沒了?”
“西洲叫你來?”
“我不想得罪他。”李音音哼了一聲,“我來,是免得他啰嗦。”
“他不用刀,你怕什麽。”
“有些人你忌憚他,不只因為他手裏有刀。”李音音笑道,“他不用刀,你不是照樣嫁給了他?”
李音音看着板車,又看看地上躺着的人。
那賈量哼哼幾聲,正要醒來,李音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劍鞘順手一戳,那人又死了過去。
“這是怎麽回事?”李音音問。
“這是事端。”且惜愁說。
“什麽事端?”
“我正要問你,”且惜愁說,“既然此地是你的故鄉,你認不認識什麽人,可以打聽一些掌故。”
李音音想了想,目光落在蘆席上,搖頭。“我太久沒回來了,我已經是一個外鄉人。你想打聽什麽?”
“我想打聽這附近的一個女人。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且惜愁沉吟,說,“我只能推測,她應該有一些年紀,也有一些威望,因為一個劍法很好的人敬她為‘前輩’,她定居于此,應該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李音音露出詫異的神情。
“你知道這樣一個人?”且惜愁問。
“呵,”李音音笑了一聲,“我不知道你找什麽‘事端’,但聽你說的,住在附近的一位前輩,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是誰?”
李音音問:“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朱衣綠裙’魏竹竹?”
“這個名字。”且惜愁想了想,點頭,“我聽說過她的刀法。”
“‘幽篁’。”李音音說。
“你認識她?”
“認識。”李音音頓了頓,又說,“也不算認識,有一些淵源。朱衣綠裙幾年前故世了,但除了她,我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另一個女人,可以稱為前輩。”
“她是不是有一個養女,名叫薔薔?”
“這我怎麽知道?”李音音說,“我記得她的故居在哪,你要是想去,我帶你看看。”
托孤
餘遙第一次見到魏竹竹,只有十五歲。她是父母膝下的嬌兒。
魏竹竹是她父親餘定的客人。
“幽篁刀,和我家的入鹿刀法各異其趣,你也去拜會拜會魏娘子,好好學學,”餘定對她說,“魏娘子是你前輩,你不許頑皮。”
餘遙一直記得那天。魏竹竹在長兄餘逢的引領下,向他們走來,她綠裙的顏色好濃,好像三伏樹蔭,而她又披着朱衣,這讓她看起來像佛寺裏的壁畫,有一種鍍了金一般的雍容。魏竹竹的眼睛很平和,那深深的光仿佛是只有夏天才有的,餘遙也說不好,那是一種稍縱即逝的印象,但餘遙記得很清。
魏竹竹對餘定說:“五娘子在刀法上天賦很高。”
餘遙很得意。餘遙自己也知道,她的刀法很好。至少絕不遜于她的哥哥們。但那是第一次有人當衆說出來,餘遙很喜歡這位用刀的客人。
餘遙十七歲時,廬陽出了一件事。
廬陽的宋三秦被仇家尋上門,宋三秦知道不敵,向餘定求助。餘宋兩家一向交好,餘定去時,帶上了餘遙,叫餘遙去陪伴宋家的幾位娘子。
那天餘遙第一次殺人。她練入鹿刀法快要十年,已經領會了刀中的輕靈穩重。
她殺了“伯鸾”。江湖上沒人知道此人姓甚名誰,但那是一個很有名的刺客。餘定把她喚到身邊,贊許點頭,說:“五娘,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已經可以讓你在江湖立足了。”
餘遙很自得。
餘定說:“你果然頗有天賦,可惜啊,是個女兒。”
餘遙有點不悅,不覺得女兒有哪裏不好。刀最公平,只分勝敗——難道拔出刀來,還要論一論男女不成?她和長兄餘逢一母所出,從小被愛寵,她也姓餘。
餘遙後來知道,她太天真。
過了一年,父母對她說,她該嫁人了。餘定笑着說:“鳳廬莊莊主唐震向我提親,我已經答應了他。五娘想要什麽當嫁妝,盡管說,不要讓鳳廬莊小瞧了我們。”
餘遙只覺腦子“嗡”的一聲。
“我不要唐震。”她說。
“胡說!”餘定不為所動,“家世名望,唐莊主門當戶對,再說,你不是一直喜歡高手?唐莊主就是。比唐莊主強的,不好找了;像那樣的人,你一定佩服。和鳳廬莊聯姻,那是餘家求之不得的事情。”
“阿貓阿狗都好,我不要唐震。”她咬死。
她母親明白,勸說:“我知道你哪裏不滿意——五娘,唐莊主年紀輕,一兩件事情出格,那是難免的,等你們成婚,有了家室,就不一樣了。他身邊的幾個姬妾,難道還能登堂入室?”
餘定也懂了,笑道:“原來如此,唐莊主是有風流的地方,男人風流,那是小節。你母親說得對。”
“我不出嫁。”她冷冷說,“魏竹竹也沒有嫁人。”
餘定說:“你姓餘,不姓魏。”
十八歲那年,餘遙嫁給了唐震。
餘遙覺得,她算是個幸運的人。在鳳廬莊此後荒謬的生活中,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一個朋友。
魏竹竹的家離鳳廬莊很近,魏竹竹就住在附近村莊外一座農舍裏,高高的綠竹籬後栽滿了紅色買笑花。朱衣綠裙幽篁刀的家,一樣豐美。
餘遙想,魏竹竹心知肚明,鳳廬莊的餘娘子過得不好。魏竹竹經常來看望她,來的時候,從不議論鳳廬莊裏面的事,她們只談江湖——大道既遠,人世太黯淡了,然而鬥室中清茶一盞,朋友相伴,仍有一些山高海闊、風輕雲淡的情懷。
她們談過很多。
有一次魏竹竹說:“很可惜,我用刀,我沒有見過且惜愁。”
“都說流水刀不問江湖。她是很孤僻的人。”
魏竹竹點頭,說:“心裏沒有江湖的人,耐得住孤獨。她的刀是隐者之刀。我聽說她有時也會四處雲游,她曾在廬山逗留了幾個月,只為領悟一招名叫‘斷流’。”
餘遙笑着說:“你想和流水刀比試比試?——看兩個用刀的女人,是誰更勝一籌。”
魏竹竹哈哈大笑,說:“我恐怕不是她的對手。”又對她說:“你也是用刀的女人。”
餘遙微笑不說話。餘家五娘子是一個用刀的女人,可那個殺了“伯鸾”的女人從十八歲的夢中走來,經過一天一天的耽誤,早已漸行漸遠了。她現在只想和朋友談一談那些頂峰之上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故事悠長,神高馳之邈邈,她心裏還有這些意趣,她還活着。
餘遙問:“你遇到過的用刀的人裏,你最佩服誰?”
魏竹竹想了想,說:“如果一定要說一個,那麽,是杜西洲。”
“杜西洲?我聽說過他。”
“你當然聽說過,”魏竹竹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和白雲劍在一起,他是葉平安的朋友。他說我的刀法十分有趣,想請我指點一二。他說得很客氣,其實試過之後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他那種刀,我也許永遠都勝不了他——人力有窮,這沒有辦法。”
魏竹竹和她談過很多高手。
不論她們談論哪一樁事,魏竹竹從不提起唐震的名字。魏竹竹也從沒有勸過她。
餘遙十分感激。
無論如何,她還有一個心意相通的朋友。她的夢被一個人尊重過。她的憎惡也被一個人尊重過。
魏竹竹身上有舊傷,後來病重。
朱衣綠裙死在一個夏天,竹籬後的買笑花開得最繁茂的時候。
臨終時,魏竹竹請餘遙過去,對她說:“我已經度過大半生,死沒有什麽。只是有點遺憾,我竟然不是死在某個人的刀下。但這樣也好,我可以把孩子托付給你。”
魏竹竹床頭站着一個十歲的女孩。
“五娘,孩子交給你了,”魏竹竹說,“我撫養她長大,她如同我親女。但她其實不叫魏薔薔,她的生母姓盧。”
魏竹竹笑道:“以後還是叫盧薔薔吧,我想她的母親一定會回來找她。那時你勸薔薔,世上迫不得已的事太多,讓她不要恨。”
餘遙直直坐在一側,淚只在眼中打轉。在鳳廬莊多年,她早已學會了不再流淚。
“薔薔以後就是我的女兒。”她說。
魏竹竹嘆了口氣,說:“世上迫不得已的事太多,你也要保重。”
餘遙說:“好。”
此後人去屋空,朱衣綠裙魏竹竹就被葬在故居的庭院裏。
餘遙向那故居走去。
她一直叫人修整那座房屋,但無人居住的房子,在看不到的時候,就一天天頹朽了。一面牆上長滿了青苔,瓦上的草拔不幹淨,遠遠看去,聞得到一種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