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九六

江溪在他“活得憋屈”的第二十七個年頭,終以“死得窩囊”來終結了這種憋屈。

細數他人生的各種憋屈中,最為極致的莫過于死前不久參加的那場婚禮了。常去的gay吧裏,他偷偷喜歡着的男人跟人家的男人結婚了,雖然法律上不承認,但形式上,人家确實是結婚了。

勇敢地去參加了婚禮,看他們接吻的時候他跟着圈裏的其他朋友麻木地鼓掌,鼓得他的掌、他的心都生疼生疼的。舉杯,祝福,說替他們開心,開心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然而眼淚真的掉下來時,是在出租車的後座上。他把臉扭向大開着的車窗外,遒勁的夜風很快風幹了淚痕。

其實鐘亦凡真要能幸福了他或許也不會覺得這麽不甘心,可就在昨天,他從公司茶水間的窗口還看到婚禮的另一主角童樂從他們老板公子的車裏鑽出來……江溪不知道鐘亦凡知不知道這些,但他是因為童樂這個同事才認識鐘亦凡這個老鄉的,為此甚至不能讓鐘亦凡發現他的心意,也就更加不能出于暗戀的目的去破壞他們的婚禮。

上次一起吃飯時鐘亦凡曾說,童樂十八歲就跟了他,他有責任更包容一點。江溪只能偷着幻想一下,如果他沒有那麽早離開老家,也許,自己也會在十八歲甚至更早之前就先遇到鐘亦凡。

不甘歸不甘,但既然這是鐘亦凡自己的選擇,他能做的,也只有祝福了。對着鏡子勉力苦笑了一下,進而給自己做了一個從遺忘到振作的近期規劃。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進行實際操作,就挂了,挂在了一碗泡面之下。

空腹喝多了難受,到家後他給自己燒水泡面。可能是太過心不在焉,燒溢的水澆熄了燃氣竈,而他,忘記了關燃氣閥。等對着空面碗發了兩個小時呆後,指尖夾着将要吸完的煙把碗送回廚房,在打開緊閉房門的那一秒,一切都結束了……

人生何其苦逼?不只在人家的愛情裏做了次炮灰,在生活中被炮灰的更徹底。大抵唯一能算作幸運的就是,死亡的痛苦來得太痛快,反倒沒有感覺到痛。

呃……或許也不是完全不痛,至少耳朵還是有痛感的。

“啊!媽!”驚悚地從一片黑暗中張開眼睛,江溪看到了他媽倒着的一張臉,臉上隐隐有着不滿。

這是什麽狀況?江溪混亂了。

“還不起床?今天不是期末考試嗎?你要是成績掉出前三名,媽可沒臉給你開家長會去!”江媽把手從兒子耳朵上移開,拿過旁邊椅子上的棉襖棉褲就堆到了江溪枕頭旁邊,又把貼身穿的秋衣秋褲塞進了他的被窩裏:“捂暖和了趕快穿上,飯馬上好了。”

江媽的臉從視線上方一移開,江溪一下子看到了老家熟悉的屋頂。再一扭頭,呃,是那面更熟悉的火牆,他果然是睡在老家的熱炕頭上。

徹底懵了,他這是沒炸死夢回故鄉了?可他媽塞進被窩裏的秋衣秋褲帶着的涼氣貨真價實地冰着他的光胳膊,他有不論冬夏只穿內褲睡覺的習慣,這觸感也實在太真實了點。

糊裏糊塗地把衣褲拿出來看了一眼,衣服竟然依稀還有點印象,但這會不會太小了點?

一發現這個問題,随即發現不止衣服小,他拎着衣服的手也不大,還有麻杆一樣的細胳膊。這讓江溪“蹭”地一下坐了起來,緊張不已地掀開被子看了看自己胯下的那一團。

貓了個咪的,他縮水了!他竟然被炸得整個人都縮水了!

一聲凄厲的慘叫從江家傳出來,把正在門口買油條的江媽吓了一跳,端着六根油條就奔了回來。

江溪就穿了條小褲衩站在結婚時他爸自己做的皮革沙發上,抱着懷裏的月份牌,人已經進入了瘋癫狀态。

“你這孩子作死啊!”江媽把油條往桌子上一放,抄起兒子就給塞回了被窩裏。雖然屋裏有火牆火炕這些東西可以取暖,但北大荒臘月的天氣,溫度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下江溪是徹底清醒了,他媽竟然能夠抱動他,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他的确是回到了日歷牌上标示的年份啊!

而這個年份是:一九九六年一月,江溪十一歲又兩個月。

在江溪的記憶裏,這個時間段是他人生的分水嶺,童年的幸福轉由苦逼二字代替,實在不是什麽值得紀念的日子,更加不值得他重新來過再活一遍!

江溪出生的這個地方是個介于城市和農村之間的礦區——紅旗煤礦。煤礦屬于一九六八年出于“屯墾戍邊”戰略構想,由毛主席親自批示建立的北大荒某建設兵團的。因為是先探測到地下有煤炭資源才就近建成了煤礦家屬區,所以地點上有點前不着村後不着店。

上世紀九十年代,也就是江溪現在處身的這個年份,被改革春風吹遍的中華大地出現了一個失業不叫失業的新名詞——下崗工人。國有以及集體企業開始“減員增效”之後,江溪的雙親也被迫成為了“停薪留職”大軍中的一份子。

這是段人心惶惶的時期,工資已經被“白條”代替了許久,雖然可以用來在礦區的國營糧店買糧食吃,以及可以直接用來交學費等,但那畢竟不是錢,出了礦區就沒人承認了。這種背景下,礦領導開始鼓勵職工們買斷工齡自謀生路,次年就有了劉歡那首為下崗工人錄制的公益歌曲——《從頭再來》。

只是,從頭再來,談何容易?

當然礦區尚不至于絕情到硬趕人走的地步,也還是承諾不走的職工會分流另行安排。不過新工作地點都是在一百七十公裏外的建設兵團農場,礦區的醫院、學校、幼兒園什麽的都是要撤掉的。這樣一來,有人準備死扛到底去農場裏其他單位上班,但更多的人是像江溪父母這樣,無奈地打算自謀生路。因為據說,農場裏各個單位的經濟效益也都不大好,比如江溪爸爸如果留下會被分去的造紙廠,聽說也壓了好幾個月的工資發不出來了,随時可能像煤礦一樣關門大吉。與其去了也是等着單位倒閉,還不如買斷工齡早走一步,趁着還能幹得動去外面闖一闖。

礦區的小學會堅持到七月份再撤銷,至少把最後一屆六年級的小學畢業生送走。而江溪當初因為二月份過完春節就随父母做了北漂一族,所以這是他在老家參加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

坐在考場裏,江溪還跟做夢似的,剛才沒人指點的話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座位。

“班頭班頭,一會兒照顧一下啊!”同桌擠眉弄眼地笑。

班頭這稱呼多少年沒聽過了,江溪盯着同桌看了半天,才想起對方的名字來:“劉震?”

這不賴江溪的記性太差,主要是十五六年沒見了,再加上劉震是上一屆的留級生,接觸的時間本來就短。班主任當初是本着先進帶動後進的原則,把這孩子分給了身為班長的他做同桌。

劉震正想再托付兩句,兩位教副科的監考老師就開始發試卷了,說了一句安靜,孩子們立刻都閉了嘴。那個年紀,還是把老師話當聖旨的年紀。

第一科是考語文,試卷發下來,看着第一題的看拼音、寫詞語,江溪有點哭笑不得。

打開文具盒,拿出支鋼筆唰唰兩下填好了空,江溪立刻意識到了點什麽。他的人重生回十一歲的身體裏,記憶、智商都還保持二十七歲的樣子也就罷了,想不到連字也是,因此留在試卷上的字是小學生絕對寫不出的漂亮行書體。

頭痛在文具盒裏找出了一只小瓶子,就是叫塗改液或者修正液的東西。這東西據說人體接觸有危害,江溪初中以後已經不再用它了。

把填過的空都用修正液遮蓋起來,等着修正液幹的功夫,江溪努力把字寫醜,将後面的題目先做了。大抵來說除了他已經忘光了的課文默寫部分,其他的還算順利。

見他做的差不多了,劉震開始用胳膊肘撞他。不着痕跡地把卷子往同桌那邊挪了挪,江溪表現的十足夠哥們。對如今的他來說,眼睛裏看到的這些同學,都還只是一群小孩子。

劉震也算仗義,課本裏除了唐詩以外的所有默寫斷落都被他提前抄在了桌子上,找到試卷裏考的那段抄完後,就把試卷推給了江溪,示意他抄。這個時候就算考一萬分對江溪來說也沒什麽意義,不過終歸是人家一番好意,他就故意留了兩個錯別字給抄上了。

當天下午的數學和第二天上午的英語考完,班主任李老師告訴大家三天後來領成績單和寒假作業,女生再每人帶一塊抹布來大掃除。

大掃除是每學期期末的例行公事,不過江溪卻沒參加勞動,而是在成績公布之後被老師叫進了辦公室。理由是他的同桌考了全班第二,這完全違背常理,并且第二名跟他這個第一名考卷雷同到英語試卷上造句用的人名都是李雷跟韓梅梅。

江溪這才想起,李雷跟韓梅梅這對青梅竹馬是他上初中以後英文課本裏才出現的人物。前幾年,呃,确切地說是他重生前的前幾年,聽了徐譽滕的那首《李雷和韓梅梅》還覺得傷感不已,李雷跟韓梅梅最後竟然誰也沒能成為誰的誰。年輕的班主任還在說教中,江溪已經走神想到了英文課本裏那只叫Polly的鹦鹉……

“江溪,老師知道你馬上就要轉學了,最後時間不想破壞跟同學的友誼,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但老師希望你明白,這樣不是幫助同學,反而是害了他,幫助是應該在平時,而不是在考場上……”

面對老師的諄諄教導,江溪只有在心底苦笑的份。搬家,轉學,一切按部就班的重來一次,一直再到遇到童樂認識鐘亦凡麽?重生的意義,就在于讓所有的痛苦和無奈都重新再品嘗一次?

帶着這種心情,即使拿着第一名的考卷回到家,江溪也不可能高興得起來。真正高興的是江媽和江爸,這種人心惶惶的日子口,江溪的學習成績是他們唯一的安慰了。

為了獎勵兒子,江爸特意買了條兒子最喜歡吃的大鯉魚讓江媽給紅燒上。兩口子一塊做飯的時候,還有些憂心地叨咕不知道轉了學後,會不會影響江溪的學習成績。

這話被走到碗櫥邊準備拿碗筷布置飯桌的江溪聽到,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嚴格說,被影響的不是學習成績,而是求學的機會。

跟着父母漂到B市借讀的第二年江溪才知道,原來沒有本市的戶口是不能考高中的。江溪一直記得初中班主任委婉的解釋,大意是連續三年的三好生中考可以有六分的加分,老師之前忽略了他不是本市人,現在已經知道他用不到加分了,三好生的名額有限,還是留給用得到的同學比較好。這事刺痛了江溪敏感的自尊,他當時故意不在乎地笑着說無所謂,回到家裏卻狠狠地剪碎了初一時的三好生證書。

作為一個心思敏感的小北漂,江溪人生中第一次對自卑二字有了種較深刻的領悟。

當時他很鬧了一陣子要回老家到大舅那去上學,可父母出于怕給親戚添麻煩的考慮沒有同意。江爸說高中可以繼續給他交高價的借讀費,等到高考時再回去考也是一樣。江溪妥協了,可惜造物弄人,一九九九年他參加完中考的第二天,在出租房裏陪着江媽看《還珠格格》的時候,吃完晚飯去加班的江爸被車給撞了。

頭上縫了不少針,江爸出院後在家躺了将近兩個月,雖然最後江爸沒事慢慢好起來了,但當時确實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麽嚴重的後遺症。這種情況下,不算其他費用,僅借讀費一學期就是八千多的高中讓江溪猶豫了。

江爸是家裏的頂梁柱,剛到B市的第一年跟江媽一起做過各種各樣的小生意,賣豬肉、賣熟食、賣水果、賣包子……最後無一不以賠本告終。靠死工資和買斷工齡辛苦攢下的幾萬塊錢全打了水漂,連個響兒都沒聽見。江爸是那種眼瞅着別人給了花不出去的缺角殘幣都不好意思說換一張的老實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最後一位比他們家先一步到B市讨生活的老鄰居搭橋,幼年就學下了一身木匠手藝的江爸去了個家具廠打工,才算有了每月三四千元的穩定收入。而江媽拜了個會蘸糖葫蘆的大娘為師,學會了蘸糖葫蘆,就買了冰櫃和三輪車,開始了夏天在繁華路口賣冷飲,冬天蹬着三輪走街串巷賣糖葫蘆的日子。那時一到冬天江溪總是放學寫完作業就幫着江媽給洗好的山楂一顆一顆去核,從沒在晚上十一點以前睡過覺,即使他淩晨四點半就會起床用功溫書也是一樣。只是辛苦倒也不怕,但每天跟城管打着游擊讨生活的日子是異常艱難的,江媽不止一次被城管把江爸給做的裝糖葫蘆的玻璃罩收走哭着回家。

當時鑒于江爸的車禍,江溪深思熟慮了一番後才告訴父母,不讀高中了,去上中專學點技術,也好早點工作。江媽一聽就哭了,江爸更是堅決反對,但江溪堅持了。

江爸指着兒子的鼻子說你遲早會後悔的,事實上,單沖着學校而言,江溪去上中專的第二天就後悔了。但是,因為學校夠爛所以學費也确實便宜,便宜到三年的學費還沒有如果繼續讀高中一學期的借讀費貴。這麽一想心理就平衡了,也就沒什麽可悔的了。

雖然當時沒能繼續求學的遺憾在心頭徘徊了許久,但現在都已經無所謂了。目前對江溪來說最重要得是,若沒了高昂借讀費的壓力,父母以後的生活應該可以稍微輕松一些……

不僅僅如此,如果當時沒有跟父母一起走,或許他有機會比童樂更早認識同是農場子弟的老鄉鐘亦凡吧?

“爸,媽。”在碗櫥前想了許久,江溪突然轉過身,語氣堅定地開口:“我不想跟您們去B市了,讓我去場部大舅那裏上學吧!還有半學期讀完小學,我初中就可以住校了,保證不給大舅添麻煩。”

既然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那就讓他在這個人生的十字路口重新選擇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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